42   第 42 章

◎宴會(下)◎

班紹偏頭看了一眼旁邊專心吃飯的莊相善, 臉上挂着淺淡的溫潤笑意,起身離了席。

原以為從殿中出來後會好一些,但受了風吹後卻覺得臉頰愈發燒了, 就連身子也變得沉重滾燙。

實際上他今天只喝了三兩杯酒,除了最開始共同敬聖人皇後的兩杯, 就是跟莊煥說話的時候又飲進了一些而已。

班紹用手指叩了叩眉心, 似在極力忍耐。

王允恩也發現了他的異常, 就算班紹平時喝酒不多, 但無論如何也不至于醉成這樣。

他伸出手讓班紹扶着自己, 提議道:“殿下可是身體不适?不若去偏殿歇一會兒吧。”

班紹無聲點頭, 在偏殿坐下後, 便将禦寒的外披解了放在一邊, 又一連喝了兩杯濃茶,但仍不見絲毫好轉。

王允恩主動說道:“殿下, 我去禦膳房端碗醒酒湯過來吧。”

班紹開口應聲,只說了個“嗯”字,便驚覺自己的嗓音沙啞得不像話。

王允恩滿臉憂色,小心翼翼地把偏殿門關上了才肯離去。

班紹渾身燥熱,索性連椅凳也不坐了,邊解外裳邊向裏走,想要躺下小憩一會。

正在此時,他聽到了外面傳來漸漸近了的腳步聲。

班紹心下有些意外,駐足回身去看,正好看見鄭游宵推門進來。

鄭游宵面色潮紅, 腳下無力, 幾乎是整個人都挂在旁邊的侍女身上了, 二人看見班紹也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給他行禮。

班紹略微有些不耐煩地點點頭, 說道:“本王不想被人打擾,你去旁邊殿中休息吧。”

侍女躬身稱是,鄭游宵卻不願意走了,她借着酒勁兒,委屈巴巴地嗔道:“太子殿下真是好絕情。”

班紹不願在這個關頭跟她糾纏浪費時間,幹脆自己往外走去,沒想到已經醉酒的鄭游宵卻壯着膽子,直接正面擋在了門口。

“莫非在殿下眼中,我是什麽肮髒不堪的東西不成?你竟然連一眼都不願意多看我?”

班紹蹙眉,居高臨下地掃了鄭游宵一眼,敏銳地察覺出有些地方不大對勁。

現在已是深秋時節了,但她身上穿着的還是剛才獻舞時的那一套薄如蟬翼的衣裙。

班紹略一回想,未開席時見她好像還穿着一件用來保暖的外披,側眼一看,這件外披正被她的侍女拿在手裏。

而鄭游宵露出的手臂上,亦有區別于酒色的紅痕。

班紹的臉色變得着實不大好看了,但還是耐着性子問她:“你剛剛喝了多少酒?”

鄭游宵沒有回答這個沒頭沒尾的問題,見班紹終于願意同自己說話,便用一雙笑目看着人回道:“我并不是因為喝了酒才如此,我只是……藏在心頭多年的話,終于在今天都說出了。”

班紹默嘆一聲,知道是問不出什麽了,便目不斜視地看着殿外,冷聲道:“讓開。”

鄭游宵嘴往下一撇,眼淚也跟着掉了下來,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側過身子,卻在班紹走到她前面一步的時候,猛地從後面環抱住了他。

柔弱到仿若無骨的手臂纏住他的腰身,班紹身形一僵,緊接着他便發現了一個很嚴峻的事情。

兩個人同樣滾燙的皮肉貼到一塊,他居然在此刻得到了一種莫名的纾解。

班紹換了口氣,似乎明白了什麽。幾息之後,他從喉間滾出一句意味難辨的話:“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鄭游宵的手臂越纏越緊,她對還愣在原地的侍女尖聲吼道:“把門關上!”

侍女回過神,也不知是怎麽想的,最終竟然聽從鄭游宵的吩咐,将門關上了。

與此同時,班紹毫不留情地把鄭游宵的手從身上打落,痛得鄭游宵哼了一聲。

鄭游宵不死心,還想伸手,只是不等她再次碰到班紹,便被緊緊抓住了。

班紹臉上滿是愠怒之色,厲聲道:“本王看在你是鄭家子嗣才忍讓至此,你若再不自重,休怪本王對你不客氣。”

說罷,他用力甩開了鄭游宵的手。

鄭游宵渾身無力,腳下一軟就癱坐在了地上,發髻散落幾縷,珠釵因震顫而錯位,整個人看起來很是狼狽。

她努力掙紮着想要爬起來,班紹拉開門,狀若無睹她的窘态。

在要跨出殿門的一瞬間,班紹閉了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重新把殿門掩上了。

*

莊相善一行人趕到偏殿外,鄭游宵的侍女顫顫巍巍地上前說道:“太子殿下和女郎就在這個偏殿裏。”

鄭蘭序揮了揮手道:“好了,這沒你們的事了,都在殿外等着。”

她推開門,但見前廳空無一人,只有被屏風遮住的內殿時不時傳來布料摩擦時發出的窸窣聲。

鄭渡川的臉黑得幾乎能當墨用,鄭蘭序和莊相善四目相對一瞬,她的眼神裏有擔憂、隐怒、尴尬多種複雜情緒,但莊相善的眼神自始至終都只有迷茫。

接到賜婚的聖旨近三個月,阿娘跟她說過夫妻在一塊兒時會發生什麽。

如果自己沒記錯的話,這個偏殿深處有一張不算很大的床榻,班紹曾經說過這是在提醒來這兒的人只能小憩,不能久歇。

莊相善打從心底不願面對,但鄭蘭序只是扶了一把她的肩膀,便帶着她往裏走去。

中央的床榻邊擠滿了伺候的宮娥,鄭游宵就躺在其中,她身上蓋着一塊順滑的毛毯,表情飄飄欲仙,通紅的四肢臂露在外面,由宮娥用冷水為她擦洗降溫。

“哦?諸位都到了。”

循着聲音望去,班紹手持茶盞,面色悠閑恬适,與平常沒有任何區別。

莊相善啞然失笑,不動聲色地在胸口上拍了兩下。

面對此情此景,鄭渡川情緒複雜,不知該喜該憂,但他已經走到榻前,粗暴地将宮娥推到一邊,掐住鄭游宵的脖子搖了兩下,狠聲斥責道:“瞧你現在這個樣子,與那些煙花女子有何不同?”

鄭游宵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掙紮的動作,就連眼睛都繼續閉着,只微微将臉扭到了另一邊。

鄭蘭序有些看不下去,向後使了個眼色。

萼華心領神會,走上前對一衆宮娥發話道:“你們都先退下吧。”

随即又恭敬地對鄭渡川說道:“鄭尚書,讓我來照顧女郎吧。”

鄭渡川目眦欲裂,直到莊煥都上去拉他了才松開了手。

莊相善擡眼一瞥,看見鄭游宵瑩白的脖頸上已經被勒出了一道觸目驚心的可怖紅痕。

萼華用毛毯把鄭游宵裹得嚴嚴實實的,又坐在榻上把她扶到自己身上倚着,端了碗給她喂解酒湯。

眼見鄭游宵面色又有些許血色了,鄭蘭序這才走上前去,軟聲問道:“宵兒,你可感覺好些了?”

鄭游宵突然睜開眼睛,向外探身狠狠推了鄭蘭序一把。

“你給我走開,剛剛要是你說句話,事情至于變成這樣嗎!現在也不用你來裝好人!”

她整個人都撲到了榻外,又因為沒有支撐,上身摔下了榻,腿腳也都從毯下露了出來。

鄭蘭序猝不及防,被她推了一個趔趄,班紹和莊煥不便往這邊多看,莊相善想都沒想,便沖上去擋在了鄭蘭序前面。

“大膽,你怎敢對皇後娘娘不敬。”

萼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吓得愣住了,手中的湯碗脫落,直直砸到了地上,還剩着的幾勺的量也濺到了鄭游宵臉上。

鄭渡川手忙腳亂地把鄭游宵扶回榻上躺好,連氣都沒喘勻便吼道:“宵兒說的何錯之有?”

緊接着,他又扭臉對着莊相善冷笑一聲:“哼,即便是皇後,她也是我妹妹,我們鄭家的事,輪得到你一個外姓小輩插嘴?”

聽到這話,鄭蘭序搭在莊相善胳膊上的手驀地收緊,莊相善不躲不閃,直接回怼道:“皇後娘娘是國母,又何來家事一說?”

鄭渡川面色不善,惡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又瞪向鄭蘭序,終是沒再開口。

鄭蘭序勉強笑了一下:“本宮無礙。”

她轉過身,面色已經恢複如常,對着班紹問道:“太子,剛剛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班紹負手而立,垂眸答道:“回禀皇後娘娘,兒臣懷疑我和小鄭七娘的飲食中被下了藥。這藥雖不致命,但能讓人意亂情迷,兒臣用得少,所以尚能自持,只是小鄭七娘多喝了幾杯,才導致了現在這個局面。”

鄭蘭序松了口氣道:“也就是說你們并沒有……”

不等她說完,班紹就毫不客氣地打斷道:“當然沒有。”

鄭蘭序頓了頓,猶疑着說道:“只是…這宮宴上的飲食怎麽會被人下藥?宵兒和鄭尚書還是同桌共飲,怎麽她中了藥,鄭尚書卻能安然無恙?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麽誤會?興許就是喝多了?”

班紹深深地看了鄭蘭序一眼:“皇後所言不錯,只是兒臣自信兒臣的推論不會有錯,這事值得追查。”

莊煥也插話道:“現在宴席應該還沒有撤下,應當讓人把酒取出來查驗一番。”

“可,王允恩,你照此去辦,不得有誤。”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起勁,莊相善的心思卻不在此處,她向殿外看了看,想要去問鄭游宵的那個侍女傳話時為何要添油加醋。

班紹留神着她的一舉一動,見狀便道:“既然皇後已經到了,兒臣也不便多留,先行一步。”

他的目光直直停駐在莊相善身上,示意她跟自己一同告退。

莊相善猶豫一瞬,抿唇正要開口,鄭蘭序忽然出聲道:“既然宵兒安好,讓鄭尚書陪着就行。阿善,你陪本宮走走再出宮吧。”

莊相善咬着下唇看了看班紹,應了一聲是。

榻邊坐着的鄭渡川眼中滿是殺意,甚至沒有起身恭送。

班紹若有所思地看着二人離去的背影,掩在袖中的五指輕輕一握。

*

鄭蘭序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和藹可親,柔媚地笑着拍了拍莊相善的手:“剛剛多謝阿善為本宮說話。”

莊相善向她投去一個擔憂的目光,忍不住說道:“娘娘就是脾性太好,才會讓鄭尚書失了說話的分寸。”

鄭蘭序臉上帶着苦澀的笑,輕輕地搖了搖頭說:“罷了罷了,這麽多年也這麽過來了,今日就不說他了。”

莊相善勉強回了個笑,後知後覺她的手十分冰涼,忙問道:“剛剛宴上就看着娘娘氣色不佳,怎麽手也這麽涼?可是為了準備宮宴沒休息好的緣故?”

鄭蘭序收回手,故作無事地柔婉一笑:“宮宴倒是沒怎麽費心。是聖上龍體欠佳,昨日本宮禦前侍疾,興許是勞碌所致的吧,不妨事,休息休息便好了。”

她沒有留給莊相善說話的時間,停頓了一息便接着說:“真是個好孩子,太子和宵兒之間發生了這樣的事,你卻還能注意到本宮,本宮當真沒有疼錯人。”

莊相善一愣,呆呆地笑道:“娘娘說的哪裏話,殿下和小鄭七娘之間不是什麽也沒發生嗎?”

鄭蘭序微微一怔,最終只是附和道:“正是正是,本宮說錯了。”

她用指尖輕輕刮了刮莊相善的鼻子,打趣道:“看不出來,你還挺在意這個的。”

莊相善羞赧地低頭笑了笑,剛想為自己辯白兩句,忽然聽到鄭蘭序明顯嚴肅了的說話聲。

“阿善,本宮有個問題,你務必要對本宮說實話。”她湊到莊相善耳邊:“你還想不想逃?”

莊相善臉上的笑瞬間就僵住了,她下意識地想要拒絕,但當她擡起頭與鄭蘭序四目相對的時候,竟又愣住了。

鄭蘭序眼中滿是關切,極其誠懇地說道:“你阿娘,也是這麽對你的吧?阿善,雖然你不能嫁入東宮,但我早就把你當做親生孩子對待了,我相信你也是能察覺到的。”

莊相善有些欲言又止,但看着眼前人關切的模樣,她仿佛真看到了世上的另一個娘親對自己講話似的,一時不知道說什麽。

“身為長輩唯一的心願,就是你能活得舒心暢意,別的什麽都不重要,只要你告訴我你還想走,我就再幫你一試。”

本就空蕩蕩的宮道上更加寂靜,莊相善默了許久,垂首回道:“……娘娘但說無妨,莊九洗耳恭聽。”

鄭蘭序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圓融地柔聲說:“阿善,你要記住,本宮對你是傾力相助,無論是你做還是不做,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事。”

“你回去收拾好行李,後日辰時一刻,自北門出城,向北一裏外的館驿裏有匹汗血馬,到那時你就可以換馬了。至于太子那邊,後日一早,本宮就會傳他來上陽宮,屆時本宮會盡全力為你拖延時間。”

莊相善久久沒有說話,心中波瀾萬丈高,但面上平靜得掀不起一絲波瀾。

鄭蘭序在笑中一嘆:“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即便不去,也只是本宮白費心力一回,于你而言,不打緊的。”

莊相善心亂如麻,良久之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

“莊九遵命,多謝皇後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