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 45 章
◎永志不忘◎
鄭府。
“多謝。”
蘇懷向為他帶路的侍女道了聲謝, 便獨自一人走進鄭游宵居住的院子中,他緩步慢行,臉上的表情也有些糾結。
行至房門前,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叩了三下門, 向裏問道:“七娘, 你在房中嗎?”
鄭游宵沒有說話, 只把手邊的一只貴妃鏡砸了出去。
“你走吧, 我不想見任何人。”
蘇懷充耳不聞, 自顧自推開了房門, 但只是在門口站定, 既沒有四處張望, 也沒有往裏走的意思。
鄭游宵形容枯槁,緩緩擡眼看了一眼來人, 有氣無力地說道:“你連逐客令都聽不明白嗎?”
蘇懷淡聲說道:“今日我和阿爹攜厚禮登門拜訪,是為了……”
“我說了我什麽都不想聽,給我滾出去!”
“七娘,我為了求親而來。”
鄭游宵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向他走近兩步,繼而極盡譏諷地一哂:“就算我現在聲名狼藉,也不需要別人的同情,蘇七,你也不例外。”
蘇懷轉向鄭游宵,只看了她一眼, 喉中的酸澀就泛了上來。
他再也不能保持平靜, 急吼吼地說道:“七娘, 無論有沒有這檔子事, 我都是真心待你的。這麽多年,我不信你這麽聰慧的人會感覺不出來我對你的心意。”
鄭游宵邊搖頭邊轉身,朝蘇懷擺擺手道:“你不用再說了,我聽不進去也不想聽,你快走吧。”
身後沒有再傳來任何聲音,鄭游宵用手背擦了擦眼淚,低低地啜泣了兩下。
一塊陳舊的絲帕遞到手邊,鄭游宵驚愕萬分地轉過身,語氣不知是驚還是喜:“你怎麽還沒走?”
蘇懷神情肅穆,半跪在她面前,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品那樣輕柔地為她揩拭去淚水。
“七娘,我心悅你,早在認識你的第一年就想娶你。先前你仰慕太子殿下,我自知我文采武略都比不上他,便一直盼着你能如願以償,也心甘情願把這份情誼深埋在心。”
“我知道有時你做事不會給自己留餘地,但我更知道,像你這般驕傲自重的人,絕對不屑于用下藥這等下作手段。”
蘇懷癡癡地笑了笑:“就算是用了,也不會消減我對你的半分情意。”
話音剛落,鄭游宵的眼淚便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掉,她一把扯了絲帕背過身去擦眼淚,斷斷續續地哽咽着說道:“別再說了。”
蘇懷頓了頓,垂首道:“我知道蘇家歷經五代起伏,到我現在已經變成世家大族裏最中看不中用一家了。倘若你真的願意嫁給我、嫁進蘇家,實實在在是委屈了你。”
“但我向你保證,來年我入朝為官後,一定會奮發圖強,盡全力賺取功名,絕不會虧待了你。如有違誓,天不假年。”
蘇懷知道她性子驕矜,并沒有要求她立即答複,只把自己想說的話一股腦都說完了。
“七娘,你慢慢考慮,若是你肯答應,就請再贈我一塊新的絲帕。若是不肯,只管叫人把這塊舊絲帕還給我就是了。但無論如何,我蘇懷此生永不忘你。”
他走後,鄭游宵也漸漸平靜了下來,她看着手裏的一方略有些眼熟的舊絲帕,想了好久才想起來是怎麽一回事。
那是在弘文館入學的第一年,有一回蘇懷鼻出血,好容易才止住了,他的脖頸衣襟上都染紅了,自己便把絲帕借給了他。後來蘇懷将絲帕洗幹淨了歸還的時候,她心裏有些嫌棄,便讓他自個兒留着了。
沒想到這一留就是三年。
鄭游宵呆呆地看了絲帕好一陣子,心中百感交集。
又過了一會,鄭游宵把侍女多福叫了進去,這是自流言起的這幾天來,第一次讓人為自己梳妝打扮。
鄭游宵平日裏脾氣有些大,但凡哪裏不滿意都要發作,趕上這幾天外面傳得越來越難聽的傳言,多福伺候時可謂是打起了十二萬分小心。
沒想到今天從梳洗到上完妝,鄭游宵居然連一個錯處都沒挑,自始至終都只是看着手裏的絲帕出神。
多福等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出聲提醒道:“女郎,已經為您施完妝了,您還跟從前一樣好看。”
平日裏最注重自己容貌的鄭游宵卻連看都沒往鏡子裏看一眼,便吩咐道:“可以了,你去請莊家九娘到金谷樓一敘。”
多福一句話都不敢多說,立馬就點頭答應了下來,直到退出房中後松了口氣,才咂摸出這件差事不大好辦——前幾日的宮宴她跟着去了,發生的事情自然也是一清二楚,自家女郎和将來太子妃之間的關系,可是相當微妙。
*
北風過時,街道上寒風肆虐,莊相善在家中閑來無事,索性和幾個侍女在房中圍爐閑話,聽說鄭府來了個叫多福的侍女在外求見,心中一動,屏退了衆人,才讓她進來。
多福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傳話說道:“莊女郎,我家七娘有件很要緊的事要對您說,想請您到金谷樓中坐坐,還請您賞個臉。”
莊相善想要抻一抻她好問話,便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故意推辭道:“我跟你家七娘又不熟,她能有什麽要緊的事對我說?我懶得出門,幹脆你來告訴我吧。”
多福虛虛擦了把汗,陪着笑說:“女郎,我區區一個侍女,只懂得跑腿傳話,哪裏能知道主子的事兒呢?”
莊相善心裏有些來氣了,面上卻只是垂下眼睫,輕笑了一聲:“只懂跑腿傳話…”
她直勾勾地盯住多福,冷聲質問道:“那宮宴那天,你是怎麽敢揣測殿中發生了什麽的?信口胡謅什麽上不得臺面的聲音,往小了說是污了聖聽,往大了說可是欺君!”
多福被吓得愣愣地看着她:“女郎這話是什麽意思?多福不明白。”
莊相善眯眼站了起來,手托住多福的下巴,淡淡威脅道:“我可知道你家女郎對待侍女一向嚴苛,若是她知道今天傳的謠言裏有你添的一把火,你想想你是什麽下場?”
多福急得眼淚奪眶而出,但還是繼續否認道:“女郎,您說的話我真的聽不懂啊,多福真的聽不懂啊!”
看到侍女在自己手下流淚的瞬間,莊相善如夢初醒,慌忙松開了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
多福抽噎着搖了搖頭:“我沒事,女郎不必自責。”
莊相善看着她臉上留下的一道指印,歉疚而又懊惱:“我習武多年,手有些重。剛剛我是太着急了,你就原諒我一回吧,我送兩身衣服給你賠罪。”
這下換多福惶恐了,她剛剛只是被吓了一下,臉上自從莊相善放開手就不疼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沒事。”她生怕莊相善還要說什麽賠罪的話,立馬轉移話題問人:“只是女郎剛剛說的什麽欺君、什麽傳謠,到底是什麽意思?我是真的沒做過,借多福一百個膽子都不敢想。”
莊相善眉頭微蹙,遲疑了半天,最終只是謹慎地試探道:“我這麽問你吧,那天你家七娘把你支開之後,你到底是怎麽跟你家郎主回禀這事兒的?”
“當時我就是說:‘郎主,剛剛您吩咐我扶女郎去偏殿醒酒,正好太子殿下也在裏頭,女郎喝得太多了,把太子殿下給抱住了,還把我給趕出來了,現在應該怎麽辦,請您拿個主意?’”
多福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當時是我太害怕了,下意識地跑回去問郎主讨法子了,要是我就等在外面,說不定都不會驚動聖上,更不會把事情鬧得這麽大…”
莊相善有些恍惚,追問道:“也就是說,當時你關上門就走了?”
多福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
莊相善茫然地自言自語道:“也就是說問題要麽出在鄭……”
多福突然想起了自己來這兒的正事,便催促道:“女郎,現在您可以去見我家女郎一面了嗎?我還得回去複命呢。”
“……好。”
無論是看在剛剛被自己弄疼了的多福的面子上,還是對那天的事知道的最清楚的鄭游宵本人,莊相善都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等等,我讓侍女去給你取兩件衣服讓你帶走,若是你不收,那我就不去了。”
多福從莊府離開回去複命又花了些時間,好在莊相善是金谷樓的常客,憑欄觀景随意打發了會時間,鄭游宵也就到了。
她是戴着帷帽進樓的,現在這個時節風大,百姓戴着帷帽出行并不奇怪,只是鄭游宵戴帷帽不單單是為了遮風,更為了避人。
她取下帷帽,濃妝之下仍可清晰地窺見疲态,昔日對頭落魄,莊相善不忍多看,主動問道:“鄭七娘,你還好吧?”
鄭游宵悶哼一聲,不大樂意地說道:“我約你見面,可不是為了跟你寒暄的。”
明明是好心卻無端被嗆一句,莊相善也有些不高興了,皺眉看她:“好啊,那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鄭游宵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轉,直截了當地問道:“這幾天關于我的謠言,想必你也知道了,我找你來只是想告訴你,事實絕不是謠傳裏說的那個樣子。”
莊相善想都沒想,便點點頭說:“我知道啊。”
鄭游宵眼睫一顫,有些不大自然地輕聲說道:“我話還沒說完呢。”
她清了清嗓子,擡頭挺胸開始解釋:“我不可能給自己下藥的原因有二,其一是我看不上這樣的下作手段,其二——是我壓根不喜歡太子。”
莊相善面露驚詫之色,張大嘴巴“啊?”了一聲。
鄭游宵摩挲着手裏的茶杯,聲音低了下來:“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太子。我一直不屈不撓地接近他,是因為從小阿爹就教導我要成為大周的第三個鄭姓皇後。這實在是太可笑了,在我還不知道皇後二字意味着什麽的時候,居然就已經在為之努力了。”
“但是太子喜歡的人一直都是你,既然他不喜歡我,那我也不會喜歡他。”
“這幾天我一點也不難過,相反還很慶幸有人陷害我和太子,還把這事捅到了明面上,我把自己關在家中不過是做給阿爹看的。希望經此一事,他能死了把我送入東宮這條心吧。”
莊相善緩緩颔首,腦子裏一時接受了太多信息,她不得不消化消化。
鄭游宵的嘴角勾起一個無辜卻又十分頑劣的笑:“雖然一直用熱臉去貼冷屁股的滋味很難受,但是能看到你在旁邊那副不痛快的表情,倒也不算那麽無趣了。”
莊相善微微有些氣惱:“你貼你的,我什麽時候不痛快過?”
鄭游宵有意吊起她的胃口,懶懶地抿了口茶水才說:“每次我一喊‘表哥’,你眉頭比太子蹙得還快。”
莊相善脫口否認:“我看你分明是在胡說八道。”
鄭游宵拍了拍手,指着莊相善嘲笑道:“你看你看,太子都不在這,你聽到‘表哥’都能皺眉頭。”
莊相善佯作鎮定地拍下她的手,歪頭說道:“不聽你胡咧咧了。”
鄭游宵心滿意足地又喝了口茶水,莊相善又把頭轉了回來,看着她問道:“既然如此,那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這個謠言,是你派人傳開的嗎?”
鄭游宵表情誇張,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怎麽可能?這謠言是對我有些幫助不假,但這個幫助是歪打正着來的,我怎麽可能想讓人以為我是不知廉恥、只會使下作手段的人呢?若是我知道誰是源頭,那我還真要找他要個說法了。”
莊相善靜默不語,剛剛還敞開了心扉的鄭游宵也有些欲言又止。
“總之你只要記住一句話,你要小心提防的人從來就不是我,別的,我不能再說了。”
莊相善臉上泛起一個苦澀的笑,舉起茶盞敬她。
“你已經告訴我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