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只是靠着破桌靜坐,随手翻開帖子又确認兩眼,接着輕輕放在桌子正中央。他并沒有小人得志的那種急躁,也沒有睥睨階下囚的不屑。
他淡眉舒展,似是在看宋青塵,又仿佛在看着更遠的地方。說話也是溫緩。
宋青塵感覺這不是一個皇叔坐在牢房裏,反而如同一個仙師在閉關參禪。
他玉冠攏發,一襲白衣纖塵不染,神情閑适。
嘩,白月光果然是清逸脫俗。
雖然但是……賀淵的眼光,還可以。
“八年前,定遠伯在邊陲小城的城郭外,救下了我。”
這我已經知道了!講重點!
但宋青塵明面上不敢催他,只是默默地瞥了他一眼。
“彼時,我神智近乎被劇痛悉數奪去。定遠伯的軍醫,找了三個小卒,才将劇痛中掙紮的我按住,替我拔了箭。”
也許想盡一盡所謂的地主之誼,四叔說話間隙,還招呼外頭拿了茶水來。
宋青塵喝了一口,接道:“你原以為逃過了一劫,沒成想,定遠伯發現了你的真實身份。”
四叔那古井無波的臉上,流露出一抹詫異神色,“侄兒何以知曉?”
宋青塵淺淡一笑,“我還知道更多。”按照原著,已能推測出個七七八八。
宋青塵繼續道:“定遠伯是我大梁一員悍将不錯,但他狎玩美妾小童,已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對正妻冷眼以待,縱容嬌妾對其正妻百般欺侮。得知你的身份後,他竟以你的身份相脅迫,逼你與他床笫侍候。”
四叔忽而笑得凄然。
那一瞬間,宋青塵對他有了一點憐憫。
四叔這皮相,賀淵他爹葷素不忌大渣男一個,怎麽可能放過。四叔那些年都經歷了什麽,原著為了過審,連寫都沒寫。足以見得這段不為人知的過去,有多麽不堪。
“那種牲畜不如的日子,虧得老天憐憫,給了我一絲曙光。”
四叔并不在意宋青塵,自顧自開啓了回憶模式……
“那日軍醫剛替我換了傷藥,房門被猛地打開。我以為是賀峰遙那畜生進來,便不悅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我今日才上了針灸,虛弱得很,賀将軍自便吧’。”
說到這裏,四叔如霜的面色,忽攀上了許多欣慰之情,他繼續道:
“來者遲遲不答,我不由回頭看去,方發覺進來的不是賀峰遙,卻是一名少年。高高瘦瘦,眉眼間已有了賀峰遙的悍氣,神情卻稚嫩。他手裏端着銅盆,挂着白帕子。”
四叔飲了一口茶,淺淺笑了,“我便明白,那是賀峰遙的獨子,賀淵。”
“不過當時,我望着那像極了賀峰遙的臉孔,一時恍惚,竟然……有想要殺了他的沖動。”四叔眉眼間的柔意,在瞬間被鋒利的陰鸷取代。
“只不過我身體虛弱,出手一招一式,皆是破綻。賀淵雖然年少,定也身手不俗。讓我難以下手。”
“他常年習武,自是察覺出了我的意圖。他卻不惱。只擱下銅盆,笑着問我‘公子,我沒有惡意,只是,方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可不可以教教我?’”
四叔又給宋青塵加了茶,“我如今都記得他當時的神情,記得他那有些頑皮,又恣意的語氣。”
“‘公子?這裏沒什麽公子。只有你爹的脔寵。’我當時極是自暴自棄,不欲與他多談,只想早早将他打發了,免得擾我清淨。”
“誰知他竟不依不饒,第二日又來了。”
四叔現在回憶起來,眉眼中都含着溫和的笑意。他換了個随意的姿勢。仿佛賀淵的事情,能讓四叔這不食煙火的神仙,回到人間紅塵裏來。
宋青塵沉吟片刻,決定試探一二,看看還有沒有活命的希望。
“後來你便教他做文章?”宋青塵挑眉問道,“可你還是利用了他。他在大內布了許多眼線,四叔不是照樣坐享其成?你利用他溜出了南宮。而賀淵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追究你這些。”
四叔只笑不答。
“但四叔将我囚禁此處,又要送我上路,就不怕賀淵知道後,與你反目?”
四叔忽地大笑幾聲:“這些……自然都是餘程瞞着我做的。與我何幹?”
宋青塵內心只想吐槽,餘程這老實人做錯了什麽?!你要這樣栽贓他?
“侄兒莫怕,四叔必将你的身後事安排妥當,修陵築祠,一應安排俱全。也許子瀾會在你的靈位前哭上一哭,但他畢竟年輕。不多時,他便會意識到——你之于他,不過是他被困奉京時,一段绮遇罷了。”
四叔一派話說的很是落落大方,沒有半點兇手的慚愧。
“子瀾?”宋青塵狐疑道。
“‘子瀾’是他的小字,他十五歲時我替他取的。”四叔随口一說,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宋青塵有一點不爽。
“我與他的糾葛,不光是這些。侄兒或許還以為我與他的情誼止步于師生,是天上星、水中月一般的距離?”四叔輕輕搖頭,忽然靠近了些,低聲道:
“我們早有了肌膚之親。”
“不然我為何會認定,你在他心中,只不過是個‘贗品’?”四叔面上滿是勝利者的驕傲。
我曹?!
宋青塵聞言猛然擡頭,死死盯着四叔。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宋青塵十分不爽。
“此話當真?”宋青塵表情逐漸陰沉,“為何我從未聽他提及?”
不,他們就算有什麽,也不會跟自己說。我為什麽要問這麽愚蠢的問題?
可冷靜想想。賀淵的表現,仿佛還是有一股青澀勁兒,不似深谙風月之道。
宋青塵猶不死心,“我要見賀淵。我要聽他親口說。他到底把我置于何地,我要問清楚。”
“否則我死不瞑目!”宋青塵不由惱火起來,他再也壓制不住心裏的酸氣,“我現在就要見他。見不到他,休想讓我抄這勞什子東西!”
說好的下線,不好意思,我宋青塵突然不想下線了!
宋青塵也不懂,為什麽自己要在這件事上糾結。婆婆媽媽,怨婦一般。這并非自己的行事風格。
四叔冷笑道:“你不配跟我談條件。若好言好語無用,那叔叔只好大刑伺候你。”
……大刑?!
宋青塵壓下怒火,閉了嘴。他在賀淵的心意與吃大刑之間來回橫跳。
在這間隙裏,宋青塵忽然瞥見,牢房外頭閃過一角緋紅衣擺。那動作迅捷無比,腳步輕若無聲,連四叔這擁有高武力值的人,都沒有察覺。
放眼整個诏獄,如今只有一個人,有那樣的身手。
還有那樣的二皮臉——竟然偷聽他們談話。
呵。不是賀淵還能是誰?!
一陣長久的安靜。
宋青塵淡淡道:“想來,我的寶印早已落入你手。我抄便是。四叔叫人取紙筆來罷。”
四叔不欲廢話,直接招呼外頭,給璟王筆墨伺候。
不多時,一個紅袍子的人端着東西進來了。
來人身材颀長,劍眉鷹目,舉手投足間自帶一種威壓。
——“餘程”親自來了。
宋青塵直勾勾盯着他,只見他沒有半點對不起誰的神情,還沖宋青塵微微一笑。
四叔顯然也沒有料到餘程已經回來,只狐疑地打量着他,命道:“東西放下,你先出去。”
然而“餘程”擱下東西後,并沒有離開,猶在旁邊負手而立。
宋青塵也并沒有動筆開始抄寫。牢房裏再次陷入了詭異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