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塵擡眸,凝望着昏燈中這張并不清晰的臉孔。瞧着他深邃的雙眸,鋒利的下颌線。
宋青塵忽然間笑了。
“你這……到底是叫我親誰?”
餘程瞥他一眼,冷冷道:“喜歡誰,你就是親誰。”
這話說得奇妙,有點賭氣的意思,宋青塵竟然接不上。他怔了半晌,才嘀咕了一句:
“我誰也不喜歡。”
宋青塵勉強從他懷裏掙開,支起身子,将那破舊的小幾挪回原處。
“你總使些蠻勁,酒都撒了。”宋青塵捏起杯子喝酒,下喉是溫熱的。一路往下,感覺肺腑都舒坦了許多。
餘程重新擺好筷子,悶聲道:“我是粗人。拐彎抹角的勁,我不會使。”他一把将宋青塵的筷子奪走,用酒沖了一下,拿自己的袍子擦拭。
飛魚服是萬歲賜服,胸前奇珍異獸盤踞的補子鮮亮無比。但到了他手裏,卻成了擦碗布一般,沒有半點珍重之意。
宋青塵眼中的笑意難以掩藏,他清了清嗓,“小王一個階下囚,能得‘指揮使大人’如此關照,簡直受寵若驚。”宋青塵刻意将那幾個字加重了,看他這戲還要做到幾時。
“看來指揮使大人心中,還是顧念小王的。不似賀淵,見小王落難,卻來也不來。”說完,宋青塵自顧自地吃起了粥。
餘程聽完,憤憤地把刀解下,一把拍在床板上,酒水都震灑了幾滴。
“動什麽怒?”宋青塵笑非笑地看着他,“悠着點,這床可經不起你的巴掌,我還要睡的。”
餘程仿佛生着什麽悶氣,半晌都不吭聲。直到宋青塵自己摸酒壺倒酒時,因着腕子疼,酒壺抓的有點虛,餘程才開了口:
“我上輩子欠你什麽?”
餘程奪走酒壺,替他滿上了酒。
夜深之後,餘程仍然沒有離開的意思,他喊人抱來一卷薄褥子,鋪在床板上。接着他盤腿在床尾坐下,背靠着牆,懷裏抱刀。
宋青塵起初并沒有在意,只覺得他今日疲相較甚,便由他那麽歇着。
再回頭,竟然發覺餘程已然睡着。
旁邊的燭火,在偶爾拂過的廊風中搖曳。牢房裏忽明忽暗,陰森詭谲。而他就這麽靜靜睡着,以這并不放松的坐姿。
想來白日頗為勞累,他眼睛閉着,眉心卻微微攢起,眼睫時而輕顫一下,睡得并不沉。
宋青塵本想靠近,細細看上一看,這人卻突然警覺起來。他眼都還沒睜開,手卻已握在了刀柄上,做出了拔刀的起勢。
鋼刃已出鞘兩寸,人才睜了眼,滿目的殺意。露出的鋼刃冰冷鋒利,反射的寒光如同霹靂閃電,晃得宋青塵眼睛疼。
宋青塵急忙往後仰了身子,避開他的刀鋒,“是我……我見你疲乏得很,想近處瞧一瞧。”
餘程偏頭看看,眼中殺意斂了下去,回手收了刀,言語中帶着歉意:
“我不是有意吓你。”
他又換回了抱刀倚牆的姿勢,只是方才那股困乏勁兒已經消去,眸子盈亮了些。
餘程坐了片刻,忽地輕聲笑笑,轉頭問道:
“你這是在關心我麽?真是稀罕。”
“我……”宋青塵嗫嚅着嘴唇,可這話太過于矯情,他終究沒說出口。
兩人在微弱的燭光裏互相沉默了一會兒,餘程不知從哪兒翻出了一根新燭。他點上新燭,将鐵燭托兒上的殘燭換下,仍然警惕着外頭的動靜。
“睡吧。”餘程輕聲說着,語氣仿若安撫。
見宋青塵遲遲不躺下,他嗤笑一聲:“怎麽,是要我抱着你睡?”
出了奇的,宋青塵有那麽一點隐約的沖動,想開口應上一句“嗯”。也許是嘗試過了相擁入眠的溫暖,孤燈冷被就顯得格外難挨。
可宋青塵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垂下眼簾看向床板。他抿着唇,不出聲,也不躺下。
忽然聽見餘程傲慢地說道:“吃了爺一頓飯,抱一下都不行?你這欽犯,竟然沒一點欽犯該有覺悟。”
他的刀都還在懷裏擱着,卻朝宋青塵打了一個輕浮的手勢:“過來。”
宋青塵聽完忍着笑,遞去盈盈的眼波,“餘程這種人,只會抱着刀睡覺,不會抱人的。”
餘程當即不悅地從鼻孔呼出長氣,悶聲道:“你對我真是了解。連我如何睡覺,你都知道。”
“猜測而已。”宋青塵狡黠的笑笑。
分明是仲夏,牢裏卻沒有涼爽暢快之意。反而從石牆裏散出一種陰冷,夾雜着說不清的腥氣。靠着石頭牆壁,就如同貼着一塊冰。宋青塵不由打了個寒戰,疲乏的扶着額頭,想睡又睡不着,十分難受。
“過來,爺抱你睡,”餘程又朝他伸出手臂。袍子上五彩的繡線,還隐約流動着微弱光芒。
宋青塵遲疑片刻,還是挪過去了。
人還沒挨上,就被餘程十分用力地攬在了懷中。這懷抱溫暖又熟悉。
頰側是飛魚賜服柔軟的緞面兒。他已穿了一天,沾染滿了屬于他的氣息。這氣息随着呼吸逼入頭腦,攪動着宋青塵的神志。
宋青塵不欲擡頭去看這張臉孔,他只想靠在這懷裏,感受片刻的安寧。華裳之下,隐約傳來少年的搏動,蓬發有力。
宋青塵忽然想起了現世來。
現世中,老爹從政,而大哥性情豪爽,卻是從了商,每天奔波往返在國外。
自己并不太愛說話,有什麽事情喜歡在心裏盤算,臉上波瀾不驚。從小如此。
老爹正是看重了家裏小兒子的這種品質,早早就逼宋青塵跟着從政。宋青塵年紀雖然不大,一顆心,卻仿佛比同齡人衰老了許多。
半夢半醒間,宋青塵又朝這溫暖靠近了些許。恍惚中,抱他的人擱下刀,溫情的将他擁住。
寬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撫摸着他的脊背。動作謹慎又愛憐,沒有半點情se之意。
宋青塵在這陰濕的牢房裏,竟然一夜好眠。
這一覺睡的安心,以至于宋青塵醒來時,仍以為那個人還陪着他。
“殿下!”
驚醒宋青塵的,是一聲精神頭兒十足的問安。
宋青塵猛然想起,這句“殿下”并不是叫他。
他困倦的睜開眼,瞧見木板床上還淩亂的團着一件褐色袍子、一個軟枕——這是睡着之前沒有的東西。約是“餘程”臨走前特意拿來的。
接着,宋瑜出現在了牢房之外。
“開門。”宋瑜的聲音懶散而悠哉,神情相當倨傲,很有來着不善的意思。
“這……屬下們沒有鑰匙。”年輕的錦衣衛犯起了難,“三把鑰匙,都被指揮使大人拿走了。特意交代,探視這間房需要先禀告他。”
宋瑜不悅道:“餘程見了我還要跪下叩拜。我看個犯人,還要經過他同意?”宋瑜抹了抹端着的托盤,上頭一個小酒壺,一只酒杯。
“去告訴餘程,是我探監。”宋瑜的視線落在那把新鎖上,“砸開。”
“殿,殿下……”兩個年輕的錦衣衛直接半跪下地,支支吾吾,沒有立即執行宋瑜的命令。
宋瑜好整以暇地說道:“開鎖。沒鑰匙就砸開。”
這兩人最終還是不敢忤逆他,悻悻起身,找了把錘子過來砸。哐哐幾聲響動之後,叮鈴鈴的脆聲傳來,餘程加的那把鎖已砸壞了。
宋瑜大搖大擺進了牢房裏。
宋青塵無所謂地看着他,“四叔,”這就叫黃鼠狼給雞拜年,但宋青塵也不願跟他打嘴仗,“四叔是貴客,請‘上坐’。”
宋青塵往旁邊挪了挪,讓出位置給宋瑜。宋瑜将那托盤擱下,又從懷裏摸出一本帖子。
“這酒有個好名字,叫作‘一了紅塵’。待侄兒謄抄了這份帖子,就可以安心上路了。”宋瑜端着毒酒過來,嘴上卻說的輕飄飄。
宋青塵不由得笑了。合着穿書一回,不喝一口毒酒,日子就過不下去?
可宋青塵偏不認這個邪。
“我上次說了,下地之前,我要見賀淵一面。”宋青塵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宋瑜。
我看你去哪兒變出個賀淵給我。
宋瑜或許沒有料到,他這小侄子竟然還是個癡情種。他冷笑一聲,慢悠悠地說:“賀淵要想見你,早該來了。”
“是他不願意見我,還是四叔有意金屋藏嬌?”宋青塵饒有興味的反問着。
死到臨頭,他也要跟這個反派叫板。反正都要下線了,懶得再茍,必須裝最後一回哔。
面前這可是賀淵的先生、小娘、白月光。
宋青塵昨晚才被溫情款款的抱了一夜。抱他的人是誰,不消多說。現在他看着宋瑜這張臉,心中便強烈不服。
這事關男人的尊嚴,他絕不認輸。
不知是否占有欲作祟,經過昨夜的事,宋青塵認為,賀淵就是他宋青塵的人。呵呵了,誰還沒個脾氣?
“怕是連四叔,也不知賀淵人在何處吧。”宋青塵微微笑着,眼中滿溢挑釁。
宋瑜神色稍稍一滞,但也立馬換上了一副奸猾神情,“我們的過往,豈是侄兒這短短幾日能比的?”
“哦?”宋青塵陰陽怪氣,“紅顏皆有一老。當年是何溫存,還請四叔賜教。”
殺人誅心,先從年齡開刀。
四叔豐神俊朗,看上去猶似二十出頭。想來他對自己的容貌,必定是萬分在意的。
“我只怕侄兒聽罷,心裏不痛快。”四叔嘴下也不饒人。
宋青塵又坐得正了些,緩緩說道:“他的過去我不甚了解,是好是壞,我如今都想知道。何來的‘不痛快’?”
兩人隔着那張破舊的木幾,目光交觸如同兵刃相接。
呵,臨死之前,我倒要看看——賀淵這白月光,到底是個什麽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