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不經意的小動作,讓宋青塵走神了半晌。
直到餘程極其不悅、又有些喑啞的嗓音響起,才讓他回神。
“王爺,你早就對我餘程有意,卻總藏着掖着。如今在這牢房裏,倒是肆無忌憚,把我看了個夠?”
餘程說話夾槍帶棒。明明說別人對他有意,他倒是十分的不滿?
宋青塵不答,只平靜地看着他。過了一會兒,才別有深意地對他說道:
“我只是有些震驚,你連臉皮都不要了。”
餘程聽完哈哈笑了兩聲,仿佛很愉悅。
“我餘程,向來不要臉皮。”
正說着,餘程回頭看了一眼,斜對角的牢房裏被拖出來一人,那人一身囚衣如同破布,血污覆了滿面,頭發全粘在幹涸的血跡上。
“大人,四日了,這賊仍是死活不招……”
餘程不屑地往那囚犯身上睨了一眼,冷淡道:
“繼續。”
“大人,怕是……要壁挺了。”
壁挺這個詞宋青塵知道,說“死”字俗了點,都說“壁挺”。诏獄也有些方言行話,自成一個系統。
“殿下允許他壁挺?”餘程朝那處反問道。
那邊錦衣衛支支吾吾:“這……自然是不許。”
餘程兩手搭在欄杆上,仿佛這人的死活毫無所謂:“拿冰水潑醒了,灌點米湯吊一吊氣,繼續。”
“卑職遵命。”
幾個人擡着他就走了。依稀能看見那人的胳膊,無力的垂着,上頭的血早已幹涸。只剩幾道凝固的血痕。
宋青塵總感覺,那人除了有一口氣,已和死人別無二致。
“餘程,”宋青塵靠在石牆上,“我若成了那般模樣,未免失了皇家體面。”宋青塵心中有些擔心,或者說是恐懼。
饒是誰再有風骨氣節,見了那樣的一個例子,心裏都要抖上三抖。說不害怕,絕對是假的。
餘程反身回來,想要摸他。
宋青塵察覺到他的意圖,當即避之如蛇蠍,急忙挪開,怒目瞪着他,警告道:
“你把我辱了,你也沒什麽好處。”
餘程那只手停在半空中,愣了一瞬,微微勾唇:“能辱你,就是我的好處。”
說完,作惡般的非要摸過來。那溫熱的手背在宋青塵臉頰上蹭過,沒有一瞬,宋青塵便極厭惡地偏過頭去,端得一副寧死不屈的架勢。
餘程見了這種反應,反而滿意地收了手。他一面盯着宋青塵,一面又逗弄般地問道:
“王爺可需小解?”餘程悠哉得很,連佩刀都摘下了,“屬下随時準備着伺候王爺。”
宋青塵當他是空氣,只低着頭,研究腕子上卡着的械。這械有着十足的分量,戴了這一會兒,感覺手臂已經有些擡不起來。
這麽有分量的家夥,能不能利用?
宋青塵心裏盤算,如何出其不意,朝餘程腦袋上砸一下。
然而餘程現在仍有些警惕,怕是不好下手。
“餘程,我沒想到你竟是個畜生。”
宋青塵嘗試着先與他交談,放松他的警惕,再伺機行動。
誰知餘程挨了罵,卻莫名其妙有些開心。他大馬金刀的撩袍做到宋青塵旁邊。
“你害怕了?”餘程将手肘支在膝上,饒有興味的看過來。稍微動一下,這破床板咯吱作響,“怕我伺候你小解?”
“你……”宋青塵氣得說不出話來,幹脆閉上眼,長出了一口氣,從牙縫裏冷冷擠出一個字:
“滾。”
豈料餘程猛鉗住他下颌,一臉邪笑:“你昨晚跟賀淵幹什麽去了?”
宋青塵聽罷,心中一顫,心虛地答不出來。他躲開餘程逼視的目光,故作鎮靜道:“與你何幹。”
“你不說我也知道。”餘程松開他,低低笑了一聲,“我瞧你坐姿有些古怪。身子還好麽?”
宋青塵沉默住了。
餘程這語調裏,似乎帶着一點似有若無的關懷,不似單純在惡劣的調笑。
結合今日餘程的一系列反應,宋青塵心中,忽然生出來一個大膽的猜想。
雖然時間上不可能完成,也找不到餘程這麽做的理由,但宋青塵有一種隐約的直覺。
為了驗證這個猜想,宋青塵試探道:
“我手腕疼得很,這械……能不能解開。”
他本來不抱多大的希望,畢竟外頭時不時有巡查的錦衣衛,想來,都是四叔宋瑜的眼線。
诏獄堅如鐵桶,他不認為餘程,或是“餘程”能在四叔的眼皮子底下,給他優待。
“不能解開就算了,當我沒說。”宋青塵刻意這麽說,語調十分可憐。
本來昨夜折騰的很,已是身上難受。如今長械又重,這會兒已經墜得他肩酸背痛,倒不是故意做作了。
痛苦的神色很自然浮現在他臉上,方才又被水嗆了一陣,加之牢裏陰冷。此刻,他額間已滲出點點冷汗。
宋青塵難受的将頭靠在牆上,嘆出一口悠長的氣,眉頭緊鎖。他左右看了看,幹脆将腿也屈到床板上,架着長械,以減輕重量,讓自己好受些。
出乎意料的,餘程忽然顯得焦灼。他起身叫了兩個巡查的錦衣衛來。
“大人!”
這兩人匆匆過來行禮。
“守着這條廊,別讓人過來。”餘程伸頭往外瞧,別有深意的說道:“我要‘伺候’咱們王爺了,莫讓人看見。”
一邊說着,一邊從暗袖裏摸出來什麽東西遞給他們,笑道:“我拿他開開葷,叫人看見怪不好意思的。弟兄們趁這會兒吃酒去。一個時辰差不多了。”
那兩人先是沉默了一瞬,接着都低低笑起來:
“這……大人真是太客氣了!”
“這有啥子稀罕,他生那樣兒,不給咱們大人開葷,白白進來一遭嘛!”
兩人懶得繼續辦苦差,揣了東西都出去了。
待他們徹底走遠,餘程才又背着手走過來:
“爺要幹什麽,你聽清了?”
宋青塵回以冷笑,“你若辱我,賀淵不會放過你的。你可以提前買好棺椁,好叫你家人準備收屍。”
餘程聽完,眼角眉梢都是得意,口中卻譏諷道:“你哪來的自信?”
“你若不怕,現在就叫他來見我。叫他知道你如何待我。你敢麽?”宋青塵瞪着他試探道。
“你想他了?”餘程戲谑道。
宋青塵兩唇抿成一線,不吭聲,盯着地上的稻草。
如果賀淵能出現在這裏,又該是什麽光景?
宋青塵在恍惚中,又想起昨夜床帏間的低聲耳語,眉心不由得微微跳動。
“你想他了。”餘程肯定的說着,眉眼間透出一種歡喜。他邊說,邊往外看了一眼,見四周無人,便動作麻利地開了房門出去。他步子很急,惹的袍擺翻飛。
他在這處處灰青、光線晦暗的牢房中紮眼極了。讓宋青塵沒有由頭的想起了那一日,沖出瓊華樓馬棚的紅霞。那般的恣意潇灑,桀骜不羁。
沒有太久,餘程敏捷的回了這間牢房裏。他先是望着宋青塵淺淡一笑,接着窸窸窣窣的,從口袋裏摸出鑰匙。他半蹲在宋青塵面前,解開了長械。
動作之輕柔,全然不似對待一個囚犯。他動作間帶着一種愛護,眼眸中流轉的,更是不加掩飾的珍重。
如果不是在牢房,如果自己不是個男子,宋青塵真要懷疑——他這舉動是不是在替他的發妻,摘掉勞作的工具。
他仿佛帶着一種樸質的念想,只是希望他的發妻少些勞累。這種念想很直白,從他的目光中盡數流露出來。
不知為何,宋青塵只感覺心髒被人握住了,血脈都随着這抓握,在輕輕抖動。
宋青塵有些呆滞地望着他,鬼使神差地喚了一聲:
“賀淵?”
餘程聞聲,下意識的擡了頭,“嗯?”仿佛就是叫他那般的自然。
但他很快也意識到,“賀淵”并不是他的名字。他有些僵硬的起身,把長械擱到一邊,安靜的坐着。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起身快步走向門口,朝牢房外的廊間看去。似乎确認了外頭的情況,才回來重新坐下。
兩人各有所思,并未交談。
宋青塵活動了幾下手腕,偷偷窺了一眼餘程。
餘程此時卻突兀的開口,打破了牢房裏的寂靜:
“你這麽想他麽?都将我認錯了。”
這聲音如古井般平靜,仿佛遭受過多次拒絕的苦情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倒是有點像餘程了。
宋青塵扯出一個疲乏的笑。他感到一陣倦意,無心再周旋。餘程既然能好好說話,他也不介意聊上兩句。
畢竟他把械取下了,宋青塵感到好受了些。
宋青塵尋了舒服的姿勢靠着,輕聲道:“我只是覺得,方才你的舉動,讓我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被械卡出的青紅痕跡十分猙獰,在瘦削蒼白的腕子上,如同濺了血的栀子花,格外的惹人揪心。
這械有多重,人有多嬌貴,自是不消多說。宋青塵自認,自己并非矯情的人,能忍則忍了。不去想它,仿佛就不太痛了。
然而旁邊的餘程,卻朝那腕痕微微側目,不出一言。
宋青塵低下了頭,“只是我從前并沒有在意過。也許我不屬于這裏,也就不在意這些虛無缥缈的關懷。事到如今,才猛然想起,每每也曾被人認真對待。”
“哦?”餘程僵硬的笑了笑,“王爺可真是後知後覺。”
宋青塵仿佛自說自話,對餘程的嘲諷并不介懷,“我還砸了他送我的東西,那東西不知他費了多少力氣才弄到手。”
宋青塵忽然停住了,喉嚨裏有些難受,他艱難的吞咽了一下,才說道:
“而我似乎從沒問過一句,他從哪兒弄來的那只酒杯。”
餘程只是淡然一笑,并不發表任何看法。
輪值的錦衣衛已經交班,餘程似乎有事,他重新系了佩刀,起身要走。
臨行前,餘程喚人來加了一把鎖,将兩把鎖匙都拿走了。只交代他要親自問審“欽犯”,嚴令任何人探視。包括冀王。
他放了狠話,冀王前來,需要先禀報他,方可入內探監,否則按律處置。
紅袍子們紛紛恭敬道是。
然而餘程前腳走了,後腳他們就開始竊竊私語。
更有些錦衣衛會刻意停在牢房門口,聚在一起,邊打量宋青塵,邊談論着什麽。
總之不是什麽好話,無非是他們的指揮使大人,與這親王,共度了一個時辰的旖旎時光。
淫詞浪句罷了,宋青塵不屑聽。
日頭漸漸西沉,宋青塵再擡不起眼皮,昏昏沉沉睡了。
意識仿佛游離在軀體之外,倒也不覺得睡姿難受。
餘程開鎖的聲音,驚醒了宋青塵。擡了頭,才發覺餘程帶了飯菜來。
兩盤青菜,白粥,以及一小壺溫好的酒。
餘程的語氣懶散:“牢裏陰,王爺将就一下。”嘴角還帶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宋青塵看着餘程這張英毅的臉孔,一時心裏五味雜陳。
這個表情……本不該出現在這張臉上。
突然間,宋青塵聚住了視線,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餘程,我突然有些羨慕四叔。”
餘程毫不在意的擱下東西,“為何啊?你不是厭惡賀淵麽?”他連眼都沒擡,只在倒酒。
“我一想到他心裏裝着四叔,我就難受。”宋青塵有意試探,可是說着說着,倒是真泛起了酸意。
餘程聞言擱下酒壺,不屑道:“誰告訴你他心裏裝了冀王?”
宋青塵盯着餘程的手看了許久。那只手擱在破舊的小幾上,昏燈之下細節并不真切。
但隐約能見贲張的血脈,勃勃的青筋,宋青塵覺得眼熟。他不知哪來的沖動,一挑眉,按住了餘程的腕子。
餘程驚愕地擡起頭,目光裏有些不解,“王爺這是何意?準備委身于我,得些優待?”
宋青塵心裏緊張了起來,他停了好一會兒,下定決心一般,定定地望着餘程。
“你告訴我,賀淵心裏裝的,到底是不是四叔?”
牢房裏一燈如豆,連飯菜都看不太清楚。而“餘程”的眸子,卻星輝般明亮。
“嗯?餘程?”
宋青塵好想知道這個答案,如果知道了,他也就死心了。
餘程忽然腕子一翻,抓住了他的手,順勢推開中間橫着的小幾,将人拽到懷裏頭。他眼瞳如有星火跳動,凝視着懷裏的人。
片刻後,他用極低的聲音說道:
“你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