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大力的腳步聲很輕,與這裏所有人的腳步聲都不相同。
宋青塵眯着眼往外看去,他身形單薄,紙糊的人兒一樣,飄了進來。飄得倒是挺快,僅一晃眼的工夫,他便已經到了自己床前。
突然覺得有些陰森詭谲。
宋青塵沖他笑笑:“邱大夫,是不是好久沒歇了?你不要慌,慢慢看吧。”
“殿下……”邱大力嗓音嘶啞,仿佛連日疲乏,“我先切一切殿下的脈象罷。”
“嗯。”宋青塵點頭答應。
迷迷糊糊間,房外好似有人交談,只是聲音壓得很低。宋青塵不由問道:
“外頭是什麽人在交談?”
邱大力手裏沒停,口中答道:“殿下,那是總督……和陛下。”
宋青塵擰着眉頭:“他們在聊什麽?聊了這麽半晌。”
邱大力難得笑了出來:“待會兒總督過來,殿下自己問罷。”
宋青塵表情立馬轉好,眉頭舒展道:“他今兒也能留下用膳?也可晚些再走?”
邱大力嗯了一聲,把墊在他腕下的小枕撤走。
“殿下,草民要施針了。”
宋青塵心不在焉,也不問他要紮哪兒。胡亂答應一句,就探着頭想往門口看。
自是看不清什麽細節。
邱大力靠過來道:“殿下,請稍微低頭,方便草民給您施針。”
紮腦袋?!
“等等!”宋青塵總對這種神奇的醫術,持有保留态度。更遑論這下要紮他腦袋!
一激動,又牽起遍身疼痛,尤其是肋骨。他疼得面目扭曲,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邱大力被他喊得一怔,倒也沒有立即要紮他的意思。只緩緩回到床邊,小聲道:
“殿下對草民的醫術,始終不太信任。草民是知道的。”
宋青塵很少聽到邱大力這般低三下四,一時間有些不習慣,只悶聲道:“并非不信,只是我對針灸之術有些懼怕……”
邱大力停了一會兒,才道:“草民的醫術,是悉數從家父手中學來,家父去世前,将畢生絕學都傳給了草民。”
雖然很怕邱大力紮他腦袋,但人生小故事,還是可以聽一聽的。宋青塵放下了一些警惕,緊繃的脊背也松緩下來。
“朔北邱家一脈,從草民祖父起,便是神醫。一路傳到草民這處。醫術雖好,只不過是唯能醫人,不能醫己。草民父親、祖父皆患着怪病。”
宋青塵聽得十分認真,一時間忘記了邱大力要紮他腦袋。忽就明白了,為何邱大力形容瘦削單薄。原來是身上有遺傳疾病……
又聽見他繼續道:
“草民本名,喚作邱如絮。家父說,這名字還是換了穩妥,就改成了邱大力,好活些。”
“原來如此,”宋青塵附和道,“邱如絮這名字,确實顯得飄搖了。”
邱大力往床上又靠近了些,輕聲道,“草民說了這麽些,只是要告訴殿下……”
“嗯?”宋青塵即便什麽也看不清,也困惑地望向着他。
“殿下必須施針,才有好轉的機會!”邱大力猛地一下湊過來,一掌劈到宋青塵頸側。
宋青塵一陣麻痛之後,再無知覺,暈了過去。
手背一陣癢意,宋青塵迷糊地醒過來。
床前坐着一個人,見他醒了也不說話。只是臉孔對着這張床,仿佛在看他。
宋青塵這兩日,右手已能使上些力氣了。他稍微摩挲着牽着他的這只手,果然纏着紗布。
“來了也不說話。”宋青塵望着這影子笑了。
“我就想試試,”今日的賀淵,好像興致不高,“試試你會不會……将我認成陛下。”他嗓音悶悶的,語調也少了許多歡喜。
宋青塵疑惑道:“怎麽會。”
原主怎麽樣,他不清楚。但他自己一定不會認錯。宋青塵用力握住他這只手,安慰道:“你在犯什麽傻?”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小聲道:“陛下……他十分了解你。他雖日理萬機,卻對你的所有喜好、所以習慣,都記得一清二楚。”
宋青塵聽完,也陷入了沉默。
“包括你慣常的衣着、配飾,陛下都能一一講出。只是陛下與我說,自我回京不久,你就像變了個人。”
宋青塵暗裏苦笑——
你自信點,把“像”字去掉。
這一頓晚膳,賀淵吃得十分沉默。不知皇帝還與他說過什麽,只覺得他情緒不似平日。宋青塵本想再開口說些什麽,他思索了一陣兒,讓他先出宮。自己與皇帝有些事情要聊一聊。
解鈴還須系鈴人,不找皇帝,又該找誰。
宋青塵叫來個小宦官,只道有要事求見陛下,叫他去傳。
過了許久,皇帝才從外頭趕回來,腳下很急,不知方才在忙碌些什麽。
宋青塵望着床前的廓影,還未開口,對方先端了杯茶來。這茶,茗香四溢……
但宋青塵完全不熟悉。
也許是見到了宋青塵面上的表情,皇帝輕笑了一聲道:“你那日墜馬後,果然摔着腦袋,忘掉了好多事情。”
墜馬?
宋青塵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幹脆保持沉默。
“這茶,是你從前最喜歡的。多少年來,每每聞到香氣,定會道一句‘通體舒爽’,然而你今日……竟是毫無反應。從前你最愛把玩的官扇,後來也不見你帶過。還有許多習慣……你果然忘了好多事情。”
皇帝還是将茶遞給了他,又接着道:“那日以後,你既不恨朕,也不在意朕了。朕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恨?
原主恨他是一定的,但是在意又從何說起?
屋裏陷入冗長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忽然激動起來:“你真輕松,把什麽都忘了……朕好生羨慕你!”
模糊中,腿上蓋着的錦被仿佛被他用力攥住,遠處的邊角,好似都随着這力道輕微挪移。
……
“……哥哥,萬要仔細龍體。”
宋青塵驚得心跳驟停!
這句話他并沒有說!是莫名其妙就脫口而出!
怎麽回事,原主的執念?!原……令宋青塵更驚恐的是,他竟不受控的,忽然湧出兩行熱淚。
心中莫名的傷情,一切都發生的不由自主。
“……哥?”宋青塵目光原本混沌,在這一瞬,卻忽然間如同雲霧消散一般。
……他恢複視力了!
“哥……”
他能看見了!清晰無比!皇帝正攥着他的錦被,強忍泣聲……
皇帝顯然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恢複了視力。似乎擔心自己聽到、故而不敢發出任何一絲脆弱的聲音,只微微顫抖地坐在一旁。
忽就想起了原著裏,璟王薨逝之後,皇帝呆坐璟王府的一個橋段。
那是什麽樣的描寫,宋青塵早已記不清楚了。只記得有過這麽一個場景。當時未能明白,只覺得皇帝性情反複無常,難以理解。
不如……仍然裝作視物不清罷。
皇帝就這樣坐了許久,才擡起頭,眼中仍是泫然。只不過聲音已經穩住,點點頭道:
“弟弟愛我。”
這應是回答上面一句,叫他仔細龍體的話。
宋青塵無措的對上皇帝的目光,口中又不可自制道:
“吾兄何瘦?”
漸漸的,宋青塵覺得自己的魂魄仿佛剝離了這具軀體,靜默飄在一旁,觀看他們兩人的交流。
“宋青塵”又道:“兄當自愛。”
……
“宋青塵”此刻面上有一種和煦的笑容,溫如三月春風。這語言不似通常口語,仿佛是一方在彌留之際的最後話語。
奇怪的是,皇帝并沒有覺得宋青塵是想起來了什麽。只雙目空虛的望着他,略微點了點頭。
“宋青塵”忽然端起床頭擱着的茶盞,緩慢嘬了一口後道:“果真通體舒爽,弟弟甚是懷念。”
皇帝如夢初醒般的突然起身,快步到桌邊拎來茶壺。就在他轉身之際,宋青塵忽然被一股強勁的吸力帶走。
——他又回到了這具軀體裏。
視線重又歸于混沌模糊。
正想着他該如何學着原主的模樣時,皇帝望着他茫然無措的神情,忽然開口道:
“青塵……不在了。”
九五之尊手中仍然拎着一只茶壺。宋青塵湊着模糊的視線,眯着眼費力看去。
原以為那茶壺該是鎏金鑲銀,再不濟也要是個名窯珍品。
但那茶壺似乎老舊得厲害,顏色極其黯淡,不知是什麽材質做成。像平平無奇的鐵鋁。
……奇了怪。
宋青塵暗暗道。
皇帝自嘲一樣笑笑,緩慢擱下了茶壺,走過來重新坐下。
他只是靜靜坐着,目光仿佛并不落在床上,而是看向了遠處的房門外頭。
良久,皇帝緩緩道:“朕答應你,放你去朔北。”
宋青塵驚詫地看向他,滿臉的不解神情。
“只不過,朕有最後一個條件。”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道:
“至你痊愈,都要留在這寝殿中。朕會日日過來……你陪朕用膳吧。”
宋青塵無言的點了頭。
他終于明白了——這地方究竟是誰的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