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喝了兩三杯的功夫,衆人終于都寒暄夠了,紛紛歸席落座。遠處婢女手裏端着大小盤碟,魚貫而過,開始布菜。

沒幾句話的功夫,一桌珍馐齊備了。

宋青塵開始有些酒意上頭。為了掩飾,他只能佯裝懶散,以手撐頭靠在桌邊。今天的主角是姚廣勤,他只需要時不時開口附和兩聲,也就可以了。

順帶再盯着,有沒有人給賀淵那小子灌酒。

宋青塵有些倦意上來。他漫不經心地掃視一圈,發現賀淵與他斜對而坐,姿勢筆挺,乍一看,還真像是個乖巧的晚輩。

然而他的視線卻是野心勃勃的。

宋青塵能看得出來,此刻他心裏,定然有着不小的盤算。原著《定遠侯天生反骨》,标題就已經透露了許多信息。按照劇情,璟王死後不久,賀淵結黨謀反。皇位易主,江山改姓。

看書的時候,宋青塵沒有太多感覺。而如今他不由地感慨,完權弄勢的,竟然是斜座的這個俊小子。

醉意越發明顯,看來原主這身子經受不住烈酒。姚廣勤還在那裏端着酒盞侃侃而談,宋青塵四下打量,好像沒什麽人注意自己。于是他起身,往海棠園外面走去。

璟王府的長随果然候在那裏。

長随見他出來了,立即湊過來:“王爺,身子要緊嗎?”

宋青塵還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什麽模樣,只覺得腳下發虛,視物重影。他舒了幾口氣,才交代道:“去廚房端一碗醒酒湯來。”

長随點頭,剛要邁步,又退回來詢問:“王爺,您上次說,晚些讓小的們将醉酒的小侯爺帶到……”

宋青塵聽到這句話,登時吓得酒醒三分:“放肆!”

他想不起書裏的具體劇情了,但是他知道,長随的這個操作是萬萬不能有!

長随被他吓得噤聲。

看着長随臉上困惑的神情,宋青塵心裏頓時生出許多煩躁。他定了定神,才敷衍地解釋道:

“本王那時候的醉話,你們還當真了?”

長随立即作揖:“不敢!是小的們會錯意了……王爺恕罪!”

宋青塵愁眉不展。一時半會兒跟這種榆木腦袋,根本解釋不清。

他忖了忖,也懶得解釋了,随口胡謅道:

“本王是傾慕于他沒錯,因此你們更要好生對待,不要動這些歪心思。”

宋青塵生怕這些人又按照原主的意願,擅自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便随口補充道:“什麽都不要做。不要插手本王和賀小侯爺的事。”

長随似懂非懂,但也頻頻躬身道是。

宋青塵頭昏腦漲的,不耐煩道:“明白了就去拿醒酒湯來。”

長随趕緊小跑着去了。

宋青塵終于松下一口氣,擡手揉了揉眉心,他真是疲倦極了。不遠處有幾個國公府的婢女路過,手裏捧着剛剪下的海棠花枝,像是要送去給女眷席。女眷席就在不遠處,隐約還能聽到婦人們的笑語,間或兩句稚嫩的孩童笑聲。宋青塵郁郁地站在那裏,有些出神。

賀淵兩手抱胸,在太湖石堆起的假山後靠着,将宋青塵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他原想着,宋青塵悄摸地出來,約是要算計他。

沒承想,卻出乎意料的聽到了這一派話。

他對着自己府裏的長随,大可不必說謊?結合着宋青塵今日的态度,賀淵有些将信将疑。于是他沒有立即回席,依舊站在假山之後。

少時,王府的長随端着醒酒湯匆忙過來,宋青塵沒有說什麽,接過來喝了。他像是真的不太好受,扶住旁邊的花樹站着,試圖散去一些酒意。

偶有一些花瓣簌簌下落,掉在他發上、肩上。他也許沒有察覺這些,因而并未擡手去拂。

這與從前見過的宋青塵皆是不同,賀淵不禁多看了兩眼。

這人雖胸肩略顯單薄,卻帶着許多倨傲的氣質。三言兩語,就能把一句話說的有理有據,讓人無可反駁。

當真伶牙俐齒。

官場向來無情。賀淵自打回了奉京,朝堂之上,舉目間滿是權臣臉上虛假的笑意。總覺得失去了許多人生真實。

今日見到宋青塵,久違的,從他身上品讀出來三分鮮活氣。

賀淵站在陰翳中,棱角陰鸷的凸顯。他恻恻地看向那個花樹下的宋青塵。這人向來一臉的玩風弄月神情,少有狼狽模樣。

他不由将眼睛眯的狹長。

這就是奉京人們口中的,風月老手,璟王宋琰宋青塵?

賀淵露出一個不屑的笑容來。

傳言着實誇張了。

不過他轉念一想,這也許是璟王的另一種手段,好叫人生出一些憐惜之情。畢竟那張灼灼動人的臉,若是散出幾分寂寥與悵然來,确實另有一種楚楚風神。

賀淵心中一動,卻立即回神——真真假假,反倒要人費心琢磨。他冷笑一聲,轉頭往宴席方向走回。

宋青塵回席時,姚廣勤已不在場。宋青塵朝旁邊伺候的婢女問道:

“公爺去了何處?”

婢女欠身回道:“公爺去女眷席看小郡主了,讓這邊的諸位大人們自便呢。”

宋青塵微一點頭,讓婢女下去。

賀淵沒走,他也不敢就這麽走了。放眼望去,席上有人已歪倒桌邊,還有的三三兩兩在做飛花令。宋青塵沒心思弄,只得十分無趣的枯坐着,偶爾和人交談幾句。

品花宴日落前便會結束,眼看日頭偏西,像是快了。

又過半刻,管事過來說道:

“諸位大人,公爺上了年歲,略有些不适,先歇下了。大人們可各自方便。”

這是要散席了。宋青塵看賀淵起身要走,只覺得一陣解脫的松快。

他起身,與那些或醉或醒的文官随意寒暄兩句,就要出園子,想直接回府。

許是酒意稍退,風一起,宋青塵有些微寒,這才發覺是出了不少虛汗。便掏帕子來揩,又随意揣進袖中。

酒後勁極強,三四碗醒酒湯下肚,才勉強維持個清醒。宋青塵整個人懵懂着前行。眼看快出園子了,身後突兀地響起一個男聲。

“王爺留步。”

嗓音醇厚,引人回味。宋青塵一下就辯出來了。他借着酒意懶得做作僞裝,極不耐煩的回頭道:

“何事?”

賀淵從花樹中信步走出來,面上表情淡然。他手裏拿着一枚東西,绉絲的。

宋青塵只一眼就瞧清楚了,當即困擾的蹙起眉頭,下意識确認,他擡手往袖中摸了一下。

果然,那方帕子不見了。

賀淵要遞來,宋青塵毫無戒備的準備去接。

驀地,腦中霹靂般閃過一個念頭,他停住了——這不免要與賀淵要産生肢體接觸。

宋青塵猛剎住那只手,雖然下面這句話有點過,但宋青塵依然冷聲道:“落地沾塵,便是髒了。王府不缺這點東西,你丢了吧。”

不敢再理會身後的人,宋青塵大步往外走。

猛的一個趔趄,他肩胛骨被一股強勁的力道捏住,大驚之下宋青塵回頭,正對上賀淵的眸子,幽深,帶着愠色。

宋青塵看出來了。

賀淵起了殺意。

而他捏死自己,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只不過礙于身份與時機,暫時沒有動手罷了。他對原主本來就厭惡至極,似乎又因為這句話,那些厭惡被放大了。

肩上那只手并沒有松開的意思,仍舊力道十足的捏着。宋青塵吃痛,他厲聲道:

“賀淵,你做什麽?”

賀淵一咧嘴笑了,眼中的森冷沒有下去,嘴上卻是饒有興致的問:“王爺傾慕于我?”

四下寂靜,日落前柔和的霞光映在賀淵半邊臉上,卻是十足的詭谲。加之那雙幽深的眸子,直讓宋青塵在痛感中生出許多恐懼。

穎國公府上,他竟如此對待一個親王?

宋青塵強壓下心中恐懼,佯裝鎮定。他冷笑一聲:

“你做什麽春秋大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