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月,京都入了秋,連綿陰雨叫人骨頭縫裏都像滲了風,疲乏得很。
這日天邊濃雲卷墨似的滾過,驚雷之下,又是一場瓢潑大雨。
申時未到,路上便已黑的似要入夜。
豆大的雨滴砸在青色的磚瓦上,又沿着檐角落下,在灰色的地磚上氤開水跡,很快便積了淺淺一灘,踏過都要濺起髒污來。
而永昌侯府的人卻顧不得這些了。
偌大的府邸裏下人驚惶地撐着紙傘跑來跑去,收拾着自己東西的間隙還要去其他屋子裏看看還有沒有什麽值點錢能帶走的。
但其實什麽都不剩了。
早就被官府抄走了。
今日一早大理寺便出了告示,永昌侯府四女沈念筱,意圖謀害皇長孫,證據确鑿,按律當斬,午時行刑。
沈家撤爵削官,府中所有人逐出京都,三服內子孫此生不得入仕。
告示一出,便很快有官差帶着人來了府上,拿着有大理寺文印的文書把府上所有財産全部搜查帶走。
府門口挂着“永昌侯府”的牌匾也被摘下,叫人砸了仍在一邊。
雨水混着落葉打濕匾額,很快就被泡入潮濕裏,日後只會腐朽發爛。
府裏原先的幾位趾高氣昂的主子們如今身邊沒了人伺候,穿着粗布麻衣撐着傘低頭被人趕着快步走,雨水濺濕衣裙都不敢耽擱。
落魄的早已看不出從前的光鮮。
即便如此,街邊路人的高聲議論依然不絕于耳。
“你說永昌侯府那位沈四為的是哪一出?明明一個嫡出小姐,腦子缺根弦才會做這種事。”
“你剛來京都不久吧?不知道沈府裏的情況?這家主母對待庶出如奴仆,于是将庶出的三小姐替嫁給了煞氣頗重的耀王爺,結果生生讓人成了倍受寵愛的耀王妃,這沈四哪忍的下去?”
“聽說是仗着自己與耀王妃有幾分相似就想扮成她的模樣對皇長孫下手,好嫁禍于人。”
“要我說這沈四也當真是沒腦子,這種事情怎麽可能成得了,當皇長孫身邊的人都吃幹飯呢!”
“一個嫡小姐都這麽蠢,旁的子女怕是更不用說了,沈家抄家撤爵也不冤,早晚都要沒落。”
大雨傾盆之下,路人的聲音混着雨聲,像蒙在一層水霧裏嗡嗡作響。
突然一聲驚雷炸開,冒雨站在永昌侯府門前看熱鬧的人頓做鳥獸散。
從剛剛便一直縮在府門後聽着的小姑娘也被雷聲吓的瑟縮了一下,抖着肩往更旁的角落靠過去。
沈莓穿着一件丫鬟的衣裳,拿着一把傘,靜靜地待在角落裏,大大的眼睛就這樣看着府裏亂糟糟的人影。
她以前的衣裙都被二嬸拿去賣了換銀子了,過去沒人看得上她那些衣裳,現在倒是被二房三房争相抱走了。
不停地有人背着包袱走出府門,都是以前在永昌侯府裏當差的下人。
這次皇上和太子殿下仁慈,未波及到他們,一衆人千恩萬謝,都想趕緊離開這晦氣的地方。
他們沒有一個人注意她。
就算看到了,也不過是驚詫一瞬,然後又像沒瞧見一般匆匆走了。
畢竟永昌侯府曾經風光時這位庶出的小姐就被主母搓磨的像個小丫鬟,無人在意,更何況是現在。
永昌侯府倒了,她連個小姐都算不上了。
沒人會問沈莓為什麽還留在這兒,也沒人關心這些。
沈莓以前身邊的丫鬟都是主母趙氏安排的人,是來盯着她管着她的。
現在,自然也不會留下看顧她。
就連姨娘也走了,偷偷拿着府裏的銀錢提前跑的。
沒有想過帶上她。
沈莓呆呆看着不斷從檐下墜落的雨滴,輕輕抿了抿唇,她有些渴了。
但不要緊,忍一忍就好了。
她已經很習慣忍耐了。
瘦瘦小小的姑娘就這樣安靜地看着,在混着潮濕微涼的雨汽裏給自己鼓氣。
一會她就要去嚴先生的府上了。
抛卻沈家五小姐的身份,做嚴先生的義女。
這是耀王妃離開京都前特意為她安排好的,為了讓她免受侯府的牽連。
雖然以前她跟三姐姐的交往不多,主母不許他們庶出之間來往太密,但沈莓依然在心裏感激三姐姐。
這個唯一會在離開侯府後還拉她一把的姐姐。
小姑娘低頭輕輕拉了拉身上松松垮垮顯得不太合身的衣裳,想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一些。
同時心裏不停想着一會去到嚴家後應該遵的禮數,反反複複在腦海中演練一遍,一會定不可出差錯。
免得惹人不喜,也丢了三姐姐的臉。
片刻後,等到雨小了些,沈莓深吸一口氣,決定離開了。
府裏的人也已經走了大半,剩下的都還不死心地在各個房間裏翻找物件兒。
沈莓不再看他們,踏出府門,她低頭撐開傘,準備走入雨幕中。
突然視線裏多了一雙黑靴,有人撐傘站在了臺階下。
今日沈府這門只有出沒有進的,沈莓不知道誰還會來。
她怕自己擋了人家的道兒,不敢從傘下去看來人,趕緊側身想讓開,握着傘柄的手都緊了緊。
“請問,是沈莓姑娘嗎?”
年輕公子的聲音響起,像泠泠翠玉相撞,清冷好聽。
猝不及防聽到自己名字的沈莓呆了一下,終于下意識擡傘看過去。
因為站在臺階上,她比來人高了些,這一眼,只能看到年輕公子在雨簾下柔和了線條的下颔和高挺的鼻梁。
他皮膚冷白,身上的氣質如玉如竹。
身着一件蒼青色蜀錦對襟暗紋長衫,身姿挺拔地撐傘站着。
在問了沈莓一聲後,他的傘沿輕移,露出了一雙溫潤含笑的桃花眼看向沈莓。
見沈莓呆呆地看着他,眼裏滿是驚惶,緊抿着唇沒有說話,緊張中帶着些防備。
他也不介意,彬彬有禮地又笑了笑:“沈姑娘可能不記得我了,我叫嚴許,家父讓我來接你去府上,雨大,你不好走。”
沈莓想起來了,她上次跟三姐姐一起去過一次嚴府,讓嚴先生考校她的功課。
那時她見過嚴許一面。
只是她的膽子太小了,只敢匆匆看一眼便躲到了三姐姐身後。
因為……因為他有些太好看了。
其實京中不乏長相出衆又風頭正盛的世家公子,但嚴許卻是其中最負盛名的。
他清隽如一塊上好的美玉,眉目如畫,芝蘭玉樹,只消站在那兒,便似有光華。
沈莓雖然年紀不大,之前又被主母拘着,輕易不許離開侯府後院,但她對于嚴許的名字,卻是聽說過的。
年少中舉,父親又是京中名士大儒,少年時難免恃才傲物,就連閣老都是求了再求,才讓他做了學生。
如今嚴許弱冠之年,才學早已冠絕京都,但他卻一直沒有入仕,不知是作何打算。
嚴先生也向來不操心他這些,只道萬事由他自己做主。
也正因為如此,嚴許在這京中反倒是越發惹人注意。
今日再見,沈莓依然不敢看他。
她在那雙漆如點墨似的眼眸裏低下頭,細細小小地應了一聲。
“嗯。”
她的膽子很小,這時候甚至緊張到忘了說了一句“謝謝,勞煩”之類的客氣話。
直到坐進了一頂樟木轎子裏,才堪堪回過神來。
糟了!
嚴先生瞧着雨大特意讓府上公子帶着轎子來接她,她卻一句話都沒說。
這太不知禮數了。
會讓人覺得她果然是個庶出,沒教養的丫頭吧。
沈莓揪着自己的衣擺,消瘦的的小臉垮了下來,心裏很沮喪。
好像還沒去到嚴府,就搞砸了。
未來……真的能好麽?
她從前就不是個有主意的人,在永昌侯府這十幾年裏更是被搓磨成了個怯弱的性子。
抿着唇在心裏後悔,卻不知要怎麽辦才好。
外頭的雨噼裏啪啦落在轎子頂,轎夫穿着蓑衣卻依然擡的很穩。
沈莓正襟危坐在轎子裏,不敢挪動分毫。
這是她在進入一個陌生的環境時下意識的反應。
嚴許撐着傘走在轎邊,在雨幕裏偏生走出了一副閑庭信步之感。
偶爾秋風墜着雨絲掃開轎子一側小窗的布簾,裏頭的小姑娘低着頭,身子繃着,一動不動。
她很瘦,不高,紮着雙髻,穿着的看起來也是丫鬟的衣裳。
明明前不久跟着耀王妃來到嚴府時,他瞧見她雖有些怯怯,但那雙眼睛卻透着些動人的光亮,叫他一眼便能注意到。
那日,他其實不動聲色看了她許久。
可今日再見,竟已經沒有那動人的神色。
想到那日後從旁處聽來的關于沈莓的過去,讓人心憐。
若無人提,不會有人想到,這原來竟是一位侯府裏的小姐。
布簾擦過秋風又落了下來,嚴許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握着傘的手輕輕摩挲了一下。
–
大約過了兩盞茶的時間,轎子緩緩停了,雨也小了些。
沈莓一路上都在胡思亂想,在轎廂落地的那一刻,她的心也好似跟着頓了一下。
那種無措的緊張感又蔓延上心頭。
她偷偷地深呼吸,然後小心翼翼拿上靠在一邊放着的傘,擡手準備去撩轎簾。
剛摸到薄薄的簾子,便猝不及防與一抹溫熱碰了一下。
沈莓一驚,倏地收回了手藏進袖子裏,眼睛都瞪大了。
轎子外面,嚴許撐着傘,修長好看的手輕輕勾起轎簾。
他微微彎着腰,傘檐沒遮住的雨水落在了他勾簾子的手上,又順着骨節分明的手指墜下。
沈莓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停了停,輕輕咬了下唇。
而後她終于鼓起勇氣擡起頭,迎向了翩翩公子的目光。
從沒有人為她掀過轎簾。
在過去,她始終是府裏嫡小姐們的旁襯,灰溜溜的,每每從馬車裏下來時,沒人會管她的。
确切說來,她很少能出府,自然也很少能坐上馬車和轎子。
他是第一個為她掀簾子的人。
她的手緊緊提着裙子,很緊張,很忐忑。
但還是很小聲地開了口。
“謝謝……嚴許哥哥。”
這聲“哥哥”怯怯的,細的快要叫人聽不清。
嚴許沉墨似的雙眸裏,卻瞳孔驟然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