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應該是要叫他做哥哥的吧,沈莓想。
嚴許是嚴家唯一的公子,嚴先生若是收了她做義女,那她合該是這麽叫他的。
只是……
沈莓撐着傘出了轎子,聽見身邊年輕的公子片刻後才低應了一聲,道“無須客氣”。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不合身的丫鬟的衣裳,忍不住又扯了下衣擺。
嚴許哥哥也許并不想有她這樣一個妹妹吧。
他那般芝蘭玉樹的人,即便要認個小姑娘做義妹,好像也不該是她這樣的。
沈莓不再說話,小心翼翼地跟在嚴許身後進了嚴府。
她的目光盯着自己鞋面和眼前的路,不敢亂看,但又時刻注意着嚴許的步伐,生怕自己長得矮,步子小,稍不留神就沒跟上。
好在嚴許走的也不快,慢條斯理的。
一路上他也沒有怎麽跟沈莓說話,但這卻讓沈莓心裏松了口氣。
她初入嚴府,總怕多說多錯,加之心裏本就十分緊張,嚴許不跟她說話,她反而會輕松一些。
直到繞過外院的回廊,走入嚴氏夫婦所住主院的月洞門。
兩位長輩已經等在前廳的回廊下,瞧見小姑娘被帶着進了院裏,俱是笑了起來。
沈莓入府這一路便都在心裏做着準備。
但此刻真的見到長輩了,還是緊張的腳步都頓了一下。
而後,她便聽見一路都沒怎麽與她搭話的嚴許這時溫聲笑了笑,低道:“去吧,別怕。”
他的聲音溫柔的像一溪泠泠月光,拂過她心裏,引着她邁開了步子。
沈莓鼓起勇氣朝嚴氏夫婦走過去,想着在心裏反複練習了無數次的禮儀,收了傘便要與兩位長輩問安。
誰成想因為不合身而略有些長的裙擺擦過腳下,她的身子本就因緊張而繃着,不小心踩到,在踏上最後一級臺階時身子一歪,差點摔倒。
旁邊一只手及時伸過來扶住了她。
“小心。”
嚴許掌心握住了身邊小姑娘細瘦的手臂,竟然瘦到他合起掌便能輕松圈住。
他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待小姑娘站穩後才松了手。
她的衣裙本就不合身,袖子也寬大,進了秋日潮濕的風,透過袖子都能摸到肌膚發涼。
嚴許往沈莓身後站了站,秋風便被他擋在了廊外。
嚴夫人是個模樣溫婉大氣的婦人,看見小姑娘剛剛差點踩到裙子摔跤,便趕緊上前拉住了她的手,笑道:“不忙行禮,先進屋去,這外頭又是風又是雨的,阿莓莫要着涼了才是。”
至于沈莓那身不合襯的丫鬟衣裳,她只當沒看到,半點都不會提。
剛剛差點摔倒讓沈莓整個人都腦子空白不知如何是好,只覺得自己完了,失了大禮,給嚴先生和夫人留下的印象肯定已經差極了。
她想起以前在侯府時自己若是哪裏做的叫主母覺得失了禮數,輕則要挨一頓手板,重則會被罰去昏暗的雜屋裏跪着,主母消氣了才能出來。
過去的記憶太根深蒂固,以至于嚴夫人伸手過來時,沈莓都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她這些細微的舉動被嚴家夫妻和嚴許看在眼裏。
嚴先生和嚴夫人對視一眼,心下都不約而同的嘆氣。
這沈府主母當真不知是如何搓磨庶女的,叫這小姑娘性子怯成這樣。
嚴夫人只有嚴許一個兒子,沒有女兒,瞧見沈莓這樣便有些心疼她,将人領進屋後便想讓她先坐着,自己與夫君先與她好生說說話,好叫小姑娘放松些。
誰知沈莓剛見他們坐下,就重新站了起來。
她剛剛沒能給嚴先生和夫人好好行禮問安,現下不敢再馬虎,規規矩矩地給嚴先生和嚴夫人磕頭問安。
而後小心翼翼道:
“沈莓謝先生收留,無以為報,日後……日後定會好好孝順先生與夫人,絕不給府中添麻煩,若是有不當之處,還、還請夫人教誨。”
說完她便深埋下臉,多的話半句也不敢說,怕寄人籬下,惹人不喜,一時惶恐到了骨子裏。
嚴夫人看着她謹小慎微的模樣,親自起身将她扶了起來。
她拍着沈莓的手,低頭神色溫和地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認真道:“阿莓不必如此,先生收了你做義女,日後你便喚我們義父義母,是嚴府的小姐,我們當待你如己出,你便也不用事事小心翼翼,便當這兒是家可好?”
“夫人……”
沈莓沒想到嚴夫人才初見她,竟就會這麽說,一時愣住了。
“怎麽剛說的便忘了?”嚴夫人笑着點了一下她的鼻尖,重新帶着她坐下,“我沒有女兒,能有你這麽個義女心裏便高興着呢。”
“義母知你在沈府的日子過得不好,不過那都是過去了,往後你在我們家,什麽都不用拘着,也不用怕,想做什麽便做什麽。”
嚴許一直站在嚴先生身後盯着眼睛紅成了兔子似的小姑娘,眸裏的光熠熠而過。
這時他聽見嚴夫人叫了他一聲:“阿許。”
嚴許應了走過去,嚴夫人便看着他道:“日後阿莓就是你妹妹了,要像待真兒表妹那般待阿莓好,知道嗎?”
嚴許輕輕看向沈莓,唇邊噙着一抹溫潤的笑:“我知道了娘。”
嚴夫人滿意點頭,摸了摸沈莓的頭:“日後就跟着你嚴許哥哥,過幾日讓他送你去書院。”
在大啓,富貴人家的小姐也是可以入書院讀書的,與小公子們并不是在同一處上課。
沈莓前幾個月才剛滿十三歲,按大啓國律,還可以讀兩年書,直至及笄。
她從前在聿山書院進學,算不得京裏很好的書院,主母是不會準她們這些庶出的女兒去好的書院讀書的,只說她們沒那個天賦。
但沈莓很喜歡去書院,因為可以短暫離開讓她透不過氣的侯府。
她讀書也認真,在書院裏的功課都是名列前茅的。
而嚴先生則在京都最負盛名的臨山書院當教書先生,還是副院長。
原本以她的身份是進不去這樣好的書院的,但三姐姐好心,早前便讓耀王爺幫忙,她才得以見到嚴先生,被他考校功課。
嚴先生說她聰明,只要能過了臨山的考試,就讓她進臨山讀書學習。
如今雖然沈家出了變故,她又成了先生的義女,但試還是要考的。
沈莓聽了嚴夫人的話,輕輕點頭應了一聲,又悄悄看向嚴許。
這一眼,便發現他也在看自己。
她又緊張起來,慌亂的移開眼,藏在袖子裏的手攥了攥拳,低下頭。
一直還沒說話的嚴先生看這小姑娘初來府上,實在是膽子小,有意讓兒子帶着她熟悉一番,這時便道:“阿許,你帶着妹妹在府裏走走,阿莓住瓊枝院,一會你給送過去就是。”
說完嚴先生也像嚴夫人一般,摸了摸小姑娘的雙平髻。
“阿莓是個好孩子,這幾日好好複習功課,不懂的便問你哥哥,以後就把這兒當家,自在些。”
這是今日沈莓第二次聽到“當成家”這樣的話。
她知道自己什麽都藏不住,定是被義父義母看穿了,他們知曉她膽怯,所以想讓她放寬心。
沈莓心裏感激。
雖然寄人籬下的陌生和緊張忐忑不會一下便因此消弭了,但她還是鼓起勇氣朝嚴先生和夫人笑着點頭:“義父義母,阿莓知道了。”
小姑娘瘦瘦小小的,臉上也沒什麽肉,但笑起來那雙大眼睛卻會微微彎起,像一輪淺淺彎月,還有點小小的梨渦,透着點若有似無的嬌甜。
這點神色轉瞬即逝,很快她便又垂眸,乖巧地低下了頭,變成一直以來木讷膽怯的模樣。
嚴許的神色微斂,又朝父母微微示意後,便帶着沈莓離開了前廳。
瘦瘦的小姑娘比同齡人還要更加矮小一些,堪堪勉強能到他胸口,嚴許低頭只能看到她腦袋上的兩個小揪,和撲閃的羽睫。
小姑娘睫毛倒是很長。
外頭的雨已經變成細絲般的蒙蒙小雨,兩人同撐一把傘,沈莓走在嚴許身邊不免還是有些緊張。
她原本想自己撐一把傘的,但嚴許哥哥說這樣比較方便……
于是沈莓只能縮在他身邊,又怕挨得太近了讓他不喜,心裏很是糾結,感覺連路都要走不順暢了。
嚴許見身邊的小姑娘走路一會近一會遠的,有點小別扭又不敢說,眼裏的興味一閃而過。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低頭看他:“要不要拉着袖子?”
說完他撐傘的手動了動,離小姑娘又近了一些。
沈莓小小的“啊”了聲。
這是可以的嗎?
她猶豫了一下,終于伸出手,輕輕抓住了身邊嚴許袖子的一角。
沈莓能感受到,不管是嚴許哥哥還是義父義母,對她都有溫和的善意。
今日是她來府上第一天,他們已經很顧着她了。
她若是一味的縮在自己的殼裏,會辜負了他們的好意吧?
于是沈莓壯着膽子擡頭,對嚴許說了今天的第二聲謝謝。
“謝謝嚴許哥哥。”
嚴許神色微不可察的一頓,低下頭,迎上小姑娘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那雙眼裏藏着怯弱和小心翼翼,像一只蜷縮在殼子裏脆弱的小蝸牛,觸角伸出來時都會微微發顫。
卻又那麽幹淨,如同被雨水洗淨後的天幕,安靜的飄着雪白的雲。
“懷琛。”嚴許突然說道。
嗯?
沈莓不明白。
在小姑娘忐忑的疑惑中,年輕的公子驀地笑了笑,擡手捏了一下她頭上的小揪。
“我的表字,以後叫懷琛哥哥。”
不知什麽時候,細如絲的雨幕都漸漸停了。
天邊浮雲後晃過一抹淺金色的光。
竟是有太陽出來了。
沈莓仰頭看着高高的嚴許,在秋日雨後初霁,腼腆又膽小地揪着衣服,卻認真點頭。
“好。”
傘檐下擦着一道光落進了她的眼睛裏。
薄金染過明澈雙眸。
沈莓突然覺得這太陽好像掃開了她身上一點秋雨的涼意。
而嚴許在那雙被陽光點綴成琥珀色的眼睛裏,看見了自己清晰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