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天,等嚴許把沈莓送回她的院子裏,約莫是半個時辰後了。

嚴府裏說大不大,自是沒有那些侯爵世家府上氣派的。

但卻很雅致。

嚴先生是大儒,嚴夫人出身姑蘇秦家,也是當地有名的書香世家。

是以嚴府中的亭臺水榭與京都旁的府邸別院都有些不同,很有江南的婉約與文雅之風。

沈莓住的瓊枝院在府裏東北側,出了院子便是一個大荷塘和長長的水榭,是極好的景致。

而在瓊枝院的西邊,是兩層樓高的藏書閣,嚴許帶她路過時便道:“父親時常會在藏書閣考校功課,日後你溫書也可在此。”

沈莓看着高高的書架和琳琅滿目的書冊、竹簡,微微睜大了眼。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世面,不禁有些看呆了。

直到聽見耳邊傳來一聲低笑,才趕緊紅着臉收回目光,低下頭,十分不好意思。

嚴許垂眸,又捏了一下她的發髻:“若是喜歡日後便常常帶你來?”

沈莓不知道為什麽懷琛哥哥總喜歡捏她的頭發。

她将手縮在袖子裏,點頭小小“嗯”了一聲,又怕會麻煩他,趕緊又弱弱補了一句:“阿莓會記下路,不會太麻煩懷琛哥哥的。”

嚴許看着小姑娘細聲細氣與他講話,總是不太敢擡頭看他,眸光微閃。

“不麻煩。”

他笑了笑,帶着沈莓離開藏書閣,繼續逛院子。

待到了府上西北一角,有個很高的小樓吸引了沈莓的注意。

四層六角,游廊環繞。

“那是觀星樓。”嚴許道。

這座小樓的游廊很寬,每逢節日,嚴先生與夫人便會帶着一家在這樓上用飯賞景。

中秋元宵都是最好的景致。

“站在三層的游廊外能看到一點京都的夜景,雖不若宮牆一觀來得壯麗,但也小有意趣。”

沈莓靜靜在一旁聽着嚴許的話,心裏不免有些向往。

以前在侯府,她是瞧不見這種景致的。

侯府裏沒有觀星樓,逢年過節她也只能在前廳跟父親和主母一起用過飯後就被帶回後院,輕易不能出院子。

聽說過節的時候京都裏其實很熱鬧,若是她以後有機會上這兒來,不知能不能看到呢?

沈莓仰頭看着觀星樓最高的那層游廊,兀自在心裏想着。

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嚴許也在看她。

等帶着人在府裏逛完了一圈,嚴許将沈莓送回了瓊枝院。

離開前他低頭看着小姑娘,突然微微俯下身,離她近了些。

“我住在雅竹院,繞過荷塘往西走便能到,剛剛帶你看過了。”

嚴許說完摸摸小姑娘的頭:“若是一個人住覺得怕,便來告訴我,可好?”

沈莓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去告訴他,但還是乖巧地點了頭:“嗯,知道了懷琛哥哥。”

嚴許便又笑了一下,叫來了一個丫鬟,吩咐道:“帶小姐進屋,給她備衣燒水沐浴,免得秋日着了涼。”

今日還下了大雨,沈莓這身衣裳太大,擋不住風。

那丫鬟顯然是愣了一下,一時沒回過神來。

公子竟會與她吩咐這些?

府上不是沒有住着旁的小姐,但當初表小姐到府上時,公子好像從未關注過這些小事。

表小姐來時才8歲,比這位莓小姐如今還小些呢。

嚴許見丫鬟沒吱聲,蹙了蹙眉,剛準備再說句什麽,便聽見小姑娘有些惶惶的聲音:“我,我沒關系,不冷,不用麻煩的。”

沈莓想着自己也沒有那麽金貴,初到人家府上,還是不要添太多麻煩了吧。

嚴許看着她怯生生的樣子,心下一嘆。

過去受了驚而惶惶失措的小兔子不是一朝一夕便能養好的。

得緩着來。

這時怔愣的小丫鬟終于回了神,趕緊告了罪,連連應聲要帶沈莓進屋。

本要離開的嚴許這下卻沒挪步子。

雖說整個府裏的下人是一早便知嚴先生和夫人收了一個義女,今日就要搬來府裏住了。

嚴府的下人向來守規矩,但總免不了會對這位小姐好奇,畢竟沈府的事早前在京都裏也是傳的沸沸揚揚。

最怕的便是一些無形中的怠慢。

剛剛這丫鬟又愣了神。

嚴許墨黑的眸子掃過一圈院子裏的下人,不知在想什麽。

這時有一個高個子的丫鬟從西廂房後頭繞了出來,那是院裏小廚房的方向。

剛走過游廊便看見嚴許和沈莓在,趕緊快步迎了上來,笑道:“公子送小姐回來了?”

嚴許看到是這丫鬟,眉目間神色這才舒展了些。

娘親還是周道的,把身邊最得力的大丫鬟春華撥到了沈莓的院裏,看來以後是讓她貼身伺候了。

春華是府上的家生子,又常年跟在嚴夫人身邊,是個沉穩可靠的。

嚴許朝她點了點頭,輕輕看了眼沈莓。

春華立刻會意,笑着福身道:“公子放心,奴婢會照顧好小姐的。”

“嗯。”嚴許低應一聲,複又替小姑娘理了一下垂落肩頭的發,與她道,“進去吧。”

等春華帶着人進屋了,他才終于轉身離開。

沈莓悄悄回頭看了一眼,瞧見年輕公子颀長挺拔的背影,手從衣袖裏伸出來,輕輕摸了摸耳邊剛剛被理過的頭發。

懷琛哥哥,真是一個很好的人。

她想。

瓊枝院裏下人們都忙碌起來。

他們的新主子來了,早前管家便吩咐過,要好生伺候。

剛剛在嚴許面前因為怔愣而慢了半拍的小丫鬟被春華罰了,打發去了後廚燒火。

然後她又吩咐了另外兩個丫鬟去燒水給沈莓安排沐浴,另外叫人将剛剛她在後廚盯着煨好的雞湯盛過來。

沈莓坐在屋裏,睜着一雙大眼睛看着春華忙前忙後,有點插不上話,還受寵若驚。

以前在沈府,她還從來沒被這樣伺候過。

那時候她身邊只有一個丫鬟一個嬷嬷,待她都是面上過得去就行了。

打心眼裏,是沒把她當做府上小姐看待的。

這些後院裏的下人大多都是看人下菜碟,跟着掌事人的眼色做事。

沈家後院一切都是主母說了算,主母待她如何,下人便待她如何。

沈莓已經太習慣這樣了,如今到了嚴府,反倒叫她一時不知要怎麽辦才好。

她看着外頭得了吩咐恭敬退下的下人們,默默在袖子裏摳着手,心裏自嘲,好沒有出息啊,如今有人待她好,她還戰戰兢兢的。

春華吩咐了一通後,終于掩了門進屋。

她看見沈莓乖巧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手規規矩矩放在膝頭,只是因為袖子有點長,瞧不見。

小姑娘肩膀微微縮着,大眼睛看着她,似是有些緊張,草木皆兵。

春華想起夫人早前與她說的,垂眸恭恭敬敬走到沈莓面前行了個禮,溫聲道:“奴婢春華,見過小姐。”

“小姐未帶丫鬟嬷嬷來府,夫人便安排了奴婢來貼身伺候小姐,小姐放心,日後奴婢便是小姐的丫鬟,不再回夫人身邊了。”

春華生的高挑,沈莓坐在椅子上仰頭看她。

聽了她的這番話,不禁愣了一下:“我的……丫鬟?”

以前,她做夢都想身邊有個可以肆意說話的小丫鬟,沈府裏哪怕是庶出的孩子,身邊都有忠心仆從,那是他們的姨娘千方百計特意安排的。

作為庶出本就艱難,身邊再沒個可信的人,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只是她的姨娘從不在意她,自然也不會給她安排這些。

與其說她想要個什麽都能說的小丫鬟,不如說只是想要個能說說話的朋友。

沈莓沒有朋友,一個也沒有。

她不知道春華說的是場面話還是如何,但卻忍不住紅了眼睛。

從小到大,她真的很孤單。

小姑娘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泛了紅,春華看着都有些心疼。

哪怕是庶出,曾經也是侯府的小姐,怎麽就叫主母磋磨成這樣了。

她趕緊走上前,輕輕抱住了沈莓,掏出帕子給她擦眼淚:“小姐不哭,雖然奴婢不知小姐過去如何,但日後奴婢都會陪在小姐身邊,小姐若是想,什麽都能與奴婢說。”

“奴婢雖是家生子,但父母都過世了,承蒙夫人看重帶在身邊教導,夫人在我來之前說讓我認小姐為主,日後務必好好照顧小姐。”

春華也是從嚴夫人那兒知曉的,沈莓小姐過去過得不好,膽子很小,她當盡心盡力。

今日瞧見,當真是瘦瘦小小又滿心不安的模樣,叫人忍不住心憐。

春華拍着沈莓的肩,見她這陣情緒過去,似是想與她說什麽,春華卻又笑了笑,看着她認真道:“小姐,不急這一時,你須得再觀察觀察奴婢,莫要因為奴婢一句軟話,就全心交付。”

“日後若是遇到旁人,小姐也當如此,人的嘴巴是慣會說的,小姐當加以分辨。”

沈莓驚訝地張了張嘴,睜大眼睛。

春華這是在教她。

沈莓從沒想過,竟然是在嚴府聽到這些話。

人生來是一張白紙,成長便是在這張白紙上添加筆墨,需要教導的不僅是知識和禮數,還有為人處世,修養品德。

她想起與她同為庶出的三姐姐,小時候因為被祖母看中,帶在身邊教養。

所以三姐姐雖然也不争不搶,安靜溫柔,但比起她,三姐姐沈梨更聰明,堅韌,是她望塵莫及的樣子。

嫁入耀王府後她更是自在了許多,像一顆終于被人發現的夜明珠,熠熠生輝。

沈莓靜靜看着春華,片刻後,她認真點了點頭:“嗯,我知道了。”

窗棱上,一只山雀落在那道陽光裏,細細梳理自己的羽毛。

沈莓歪頭,看向木雕的窗花出了神。

她日後,若是也能像鳥雀一般自在便好了。

剛剛回到自己院裏的嚴許突然停住腳步,往旁邊一棵樹下看過去。

一只小黃雀在地上撲騰着翅膀,似是受了傷,又淋了雨,怎麽也飛不起來。

他走過去,蹲下看了看這只小雀。

羽毛是黃綠色的,像今天來府上的小姑娘穿的那身顏色。

翅膀被雨水打濕,小小一只,可憐巴巴的。

嚴許斂眸,伸手将它捧起來,放在掌心湊到跟前看了看,又伸出食指摸了摸它的頭。

“小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