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裏,一輛馬車奔馳在官道上。

駕馬之人隐在黑暗中,唯剩一雙銳目,仿若直愣愣聳立在空中。馬鞭狠歷地抽下去,馬嘶凄厲,馬蹄頻率卻沒有加快——這馬跑了一晝夜,已是強弩之末。

朔風呼嘯,如野獸般撞向窗棂,整個馬車都在顫栗。

馬車內也是漆黑一片,唯有幾句孱弱之語依稀可辨。

車內有一男一女。

女人語氣擔憂:“夫君,能來得及嗎?”

男人回答:“能來得及。”

“可是……”女人更擔憂了,“藥王島的白神醫會救我們的女兒嗎?”

“別擔心,我有辦法。即使是拿劍逼他,也要讓他治好我們的女兒。” 男人嘆了口氣,聲音粗戈,“阿憐,我對不起你,不僅不能給你安穩的生活,還要連累你被人四處追殺。要不是我之前……梧桐派的人也不會報複……”

“不!是我沒用,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寶寶。”女人聲音逐漸哽咽,“如果不是為了我,你也不會離開青雲山,你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門主。如果不是我……我那麽沒用,讓他們抓了寶寶……寶寶也不會中毒,現在奄奄一息、連哭都哭不出來,她一定很難受……”

一道閃電劃過夜空,贈與這混沌黑暗世界一瞬間的明亮。

亮光劃破窗棂,刺入馬車內,離人的憔悴無處遁形。

男人雙目無神、胡子拉碴,擁着女人。女人頭發淩亂,虛弱地趴在男人的胸前,懷裏抱着一個大紅色的襁褓。襁褓太小、太嚴實、太安靜,很難想象它包裹着一條還會喘息的生命。

襁褓旁邊,男人腰間,有一把青銅古劍,沒有劍穗,劍柄的圖案已模糊不清。

女人把臉埋進男人胸膛,自知時日無多,凄哀地哭訴:“我本姓胡名蓮,父有官職,母有诰命,奈何,父親不明就裏死在邊疆。一幫草莽搶了家資、毀了家宅,無處申冤,奴仆散盡,母親郁郁而終。我未及荊便孤身一身,淪落青樓……我以為自己的一生夠不幸的了,沒想到,我的女兒比我更不幸,一出生就遇到這樣的災難,她的未來還有什麽指望?”

男人用力抱緊女人:“別這樣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夫君,這輩子能遇到你,是我不幸中的萬幸,是夫君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女人依依軟語,無比溫順,“阿憐沒有責怪夫君的意思,阿憐知道夫君身不由己,只是,阿憐希望夫君能夠答應阿憐最後一個請求……”

“我們的日子還長,無論你要我做什麽,我都聽你的就是了。”男人把下巴輕輕抵在女人頭頂上,黑暗中他的眼睛很明亮,似乎有淚。

“我是活不成了,我死了以後,別讓我待在冰冷的棺材裏,好嗎?把我火葬吧,用最溫暖的火。再把我的骨灰帶到京城,埋在城東霍侍郎府後院的第三棵桃樹下,我把母親埋在那兒了,我想她了……”

男人的喉嚨發癢,他幹噎了下,喉結腫痛。一天一夜未進滴水,他的嘴唇早已蒼白幹裂,此時被淚水浸濕,竟如傷口泡在鹽水裏一樣,“好。”

“夫君,讓你一個人帶寶寶,我真的很內疚……”女人的聲音越來越弱,手裏的襁褓越來越松。

男人的左手飛快抓住懸而欲墜的襁褓,渾身上下都僵硬了。黑暗中,除了風聲、馬蹄聲、馬車的吱呀聲、他自己的心跳聲,沒有一絲聲息。

“啪!”鞭子惡狠狠地落在奔騰的馬上。

“轟隆隆!”大雨傾盆。

“夫君,你還沒有給寶寶起名字呢?”女人好像一覺醒來似的。

男人松了口氣,身上的肌肉依舊僵硬,“我識字不多,還是阿憐來取吧!”

女人嬌笑了一聲,然後道:“那好吧,就叫——劍……長樂,長長久久,快樂永随,好嗎?”

“好,就叫‘長樂’。”男人一手擁着妻子,一手抓着襁褓,這就是他的全世界。

悲哀的是,他的世界就要傾覆!

馬嘶,馬頸上的缰繩拉到極致,馬前蹄離地,幾乎要仰面朝後倒下去。

趕車的那雙銳目冰冷得如碰到獵人的狼的眼睛,孕育着殘暴和瘋狂!

殺氣四起,包圍了馬車。

“阿憐,怕不怕?”男人輕輕問。

女人疑惑地擡起頭,黑暗中,兩雙眼睛脈脈凝視,女人明白了,“看來上天也不忍讓我們分離,既如此,我們便到九泉之下做快活的一家人。”

男人是臭名昭著、人人自危、談之色變的暗殺門前門主劍情,武藝高超、智勇雙全,雖金盆洗手、辭任隐居,奈何種種是非、恩恩怨怨,糾葛不清,樹欲靜而風不止。此刻為了趕去藥王島,馳馬跑在官道上,即使是凄風苦雨之夜,也必遭人追蹤。只是,此時四周至少有兩撥人,一撥殺氣騰騰,一撥翹首以待。

男人放開女人,扶着她靠在馬車上,又把襁褓輕輕放在她的懷裏,“放心,我不會讓你和長樂有事的。”說完轉身就要下馬車。

女人趕緊拉住他的衣袖:“夫君,我……”

男人轉回身,黑暗中伸出手,溫柔地拭去女人面頰上的淚水,“等我回來。”

男人左手握住劍鞘,右手拉開車門,刺骨的寒風夾着大雨撲面而來。他一步跳出馬車,沒有回頭,車門在他背後急速合攏。

僅是那一瞬間,女人已看清馬車外的情景,黑暗中伫立着看不到邊際的明晃晃的寒光,那是劍光。

男人全身濕透,眯着眼微微轉過頭,向駕車之人吩咐:“找準時機,駕車沖出去。”

“可是……”駕車之人連忙反駁,他已憋了一肚子的疑問和不滿,“我們已一晝夜沒進食,體力早消耗得差不多了,怎麽能打得過他們這些吃飽喝足之人?況且我們還要以一敵百……就算能僥幸沖出去,前面還會有別的埋伏,此處離藥王島至少還有兩天路程……即使到了,他們肯救小姐的幾率也十分渺茫……門主,屬下不怕死,但屬下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您白白送死!”

男人擰着眉頭,嘴抿成一條線,用力握緊手裏的劍,骨節蒼白分明,青筋畢露。“我早已不是門主……”

“門主,這生死攸關的時候,就別再擰了!只要您一聲令下,暗殺門弟子肯定聽令,兄弟們把這幫孫子全削了!”駕車之人十分激憤,“這幫絕殺門的孫子真當我們暗殺門是死的,我老孫最看不起他們這些人,江湖人跟朝廷勾結,淪為走狗,還自以為榮耀,比那些虛僞的白道中人還要龌龊!”

“轟隆隆!”炸雷又起,下雨天,殺人夜,雨水會沖刷一切罪惡。

“久仰劍門主大名,晚輩絕殺門無名小卒,望與劍門主切磋。”對面劍陣走出一人,聲音幹淨洪亮宛如少年。

“哪裏來的無知小兒?竟然妄想和門主切磋,簡直不知死活……”駕車的老孫大吼,一雙銳目似要噴火。

“呵!”少年一聲輕笑,“人都說你孫二是江湖第一忠狗,今日一見,我倒不以為然。你嗎,頂多江湖第一笨豬!”

“你……”遭此侮辱,孫二濃眉倒豎,一把拔出腰間大刀,森森寒光反射出他的粗犷虬髯和一雙怒火中燒的銳目,“有種和我單挑,讓我老孫教教你這連豬都不如之人!”

“哈哈哈……”風雨中傳來少年輕狂的大笑,“說你是豬還不承認,你剛才問我‘哪裏來的無知小兒’?我說的第一句話就介紹自己是絕殺門的了,你還來問我,不是豬嗎?你要教我這‘連豬都不如之人’,若我敗了,你即承認自己是‘豬’了嗎?若我勝了,那你不是不如‘連豬都不如’之人?是蟑螂還是蛆蟲?哈哈哈……”

“哼!無知小兒就只會耍嘴皮子功夫,怪不得能和奸臣為伍。不對,只怕你們到了奸臣面前,也只有卑躬屈膝的命,為金銀細軟折腰,真是學武之人的奇恥大辱!”孫二諷刺道。

“不錯,我們是不高尚,比不得劍門主,劍門主乃天下第一高尚偉岸之人,為了妻女,身為門主,置門規于不顧。人人皆知,暗殺門門規嚴苛,暗殺門弟子有了自己的骨血,或殺子留母或殺母留子,違規之人,受全門通緝。如今劍門主有女月餘,妻子女兒俱在。諸位暗殺門弟子尾随劍門主,定是來為門除害來了!只是——諸位跟了一晝夜未有行動,定是餘情未了、不忍動手,不如讓我們絕殺門幫忙,絕對不負諸位所托。”一道閃電劃過頭頂,少年明眸皓齒、笑容可掬,烏油油的頭發混着雨水貼在慘白的臉上,聲音清脆,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劍門主,哦不,若前輩真的已脫離暗殺門,應該叫‘劍前輩’才對。劍前輩是江湖少有的英雄人物,晚輩佩服,只是——若是‘劍前輩’做出出爾反爾,朝三暮四的事來,我們這些敬仰您的晚輩,可要心碎一地啦!”

“你無恥!”孫二氣地大叫,比剛才少年侮辱他時還要憤慨。

這少年是個厲害角色,如今把門主回歸暗殺門的路堵得死死的。暗殺門的弟子原先一路尾随,可以說是追殺,也可以說是護送。本來只要門主一聲號令,未有不服,尚可與絕殺門一決高下。可現在被這少年這麽一說,情理相悖,若門主不回歸暗殺門,絕殺門要殺門主,暗殺門沒有道理出來幹涉;若門主回歸暗殺門,就得殺子留母或殺母留子!

寒雨潇潇,雨線肆無忌憚地砸在臉上。

“過獎過獎!”少年十分得意,“孫二,看在你如此愚忠的份上,我今日不殺你。你可要牢記今日,每年清明,給‘你’‘我’敬愛的門主——和他的妻女上柱香。”

孫二還想罵回去,但在他開口之前,突然意識到門主一直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