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辮不知道應該如何描述呆在拘留所裏将近兩個小時的情形,因這的确太過滑稽。

兩名長得挺有型但表情很木然的警察把他帶到一間異常陰暗的問訊室裏,便扭頭消失,留給張小辮的只有高大威猛的背影。過了大約兩根煙的工夫複又現身,彼此交彙了一下眼神,然後便開始了程序化的審問。

至于那個先是打人後是被打的男青年則不見其人了。

問:“姓名?”

答:“張小辮。”

問:“年齡?”

答:“二十二。”

問:“籍貫”

張:“身份證上不都寫着的嗎?”

警察:“少羅嗦!籍貫?”

答:“天津!”

警察:“據目擊者稱,你在第一次被打倒之後,馬上打電話叫來了許多幫兇,對受害者進行将近十分鐘左右的詈罵和毆打,請問以上所述是否屬實?”

“這他媽什麽世道,老子見義勇義反成了社會主義毒瘤了!”

張小辮真的炸毛了,俗話說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他高喊一聲,“有你們這麽為人民服務的嗎?”然後直起身子,氣運丹田,一腳踹翻了民警跟前的那張長條桌。

“放肆!反了你了!撒野也不看看啥地方!”

警察也是狠角色,一向眼裏融不了沙子,張小辮的嚣張觸碰了他們的底線,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撲上來,三人扭作一團,大打出手。

當然,最終是張小辮讨饒乞降,畢竟胳膊擰不過大腿。

一個小時後。

周身是漫無邊際的黑暗,張小辮雖然被打得頭昏腦脹,但很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他心裏那個憋屈啊,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去付那個飯局,不付飯局就不會認識那個叫餘貞的姑娘,不認識餘貞就不會在公園裏出手相救,不出手相救就不會被關到派出所,不關到派出所就不會被揍成現在這個熊樣……

報應,都是報應啊。

吱呀一聲,終于見了光,門開了,人來了。

走進來的是一名神色和善有點胖的民警,開口就自我介紹說是這裏的所長,接着一副以和為貴的表情向張小辮道歉,說真是對不住,張先生委屈了,一場誤會,真是不好意思:“像你這種情況,我們所每天都要發生幾起的,這也是同志們的工作疏忽所致,請張先生千萬別介意,多多理解,理解萬歲!”

“沒什麽啦,警民一家親嘛。”

張小辮一邊傻傻笑着,一邊尋思着事态突變的緣由。

接待室裏,坐了一大幫人。姐姐姐夫哈曼侯振他們已等候多時了。那位被自稱姓劉的所長當着大家的面,對張小辮又是一通誤會的解釋,最後總結:“像張先生這般疾惡如仇敢作敢當的熱血青年,在如今社會已是鳳毛麟角了,真應該見報表揚才是!這次是我們失職……”

“怎麽被打成這樣了?”哈曼問張小辮,不知是出于心疼還是好奇。

“我自己摔的。”張小辮一肚子火地回答。

回去的車上,張小辮問姐夫:“那位劉所長怎麽對你如此服服貼貼?”

姐夫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笑而不答。

司機侯振接道:“小辮你有所不知啊,郭班主因為在文藝領域的卓越成就,現在已經當上了人大代表,交際圈也都是上流社會的大人物,他一個小小的所長難道不肯賣一個面子?何況剛剛聽說劉所長的母親生病住院,班主就派人了封了個大紅包送了過去……”

“侯爺,差不多行了。”

姐夫拉下了臉色,侯振立即閉上了嘴巴,聚精會神地駕駛着他的大奔。

車子停在了一家醫院門口,哈曼陪張小辮進去做檢查,在醫生為他處理傷口的時候,張小辮忍不住叫疼,哈曼一旁拿話怼他:“色字頭上一把刀,那女的肯定跟你有瓜葛!想背着我劈腿野狐貍,死路一條!”

哈曼的警告張小辮并沒有往心裏去,因為此時他想起了餘貞,那個體質柔弱一臉幽怨的女子。她是什麽地方的人?為什麽會走上洗腳這條末路?為何今天突然出現在公園裏?那個打罵她的男青年又是誰?她難道沒有家嗎?沒有疼她愛她的親人朋友嗎?她現在在做什麽?以後我還能否再遇見她?

這一連串的問號,都亟待着他去尋找答案。

***

哈老爹生日這天,天剛麻亮,哈曼就嚷着起床,洗漱之後,他們打車直奔東方商城。可是趕到那兒之後才發現好多店鋪尚未營業,時候還早。于是兩人就開始了瞎溜達。

老實講,張小辮對這次的“認親”之行雖然信心百倍,但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誰也無法保證此行便能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張小辮決定先探探底細,免得到時候死得很慘,就問哈曼:“曼,你爸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老古董了吧?咱們一起生活那麽長時間,你爸知道不?”

“廢話,我爸要是知道了,我早死幾百回了!”哈曼發完脾氣,接着嘆道,“唉,他是搞歷史的,本應站在時代的前沿,走在潮流的先端,可誰知他卻這般墨守成規、冥頑不化,竟絲毫不允自己的女兒未婚先‘居’,現在都什麽年代了,還這麽老土、老封建!”

“鄙人深有同感!不是我嘴碎呀,就你爸那老家夥……”

張小辮突然意識到這話不應該講出來時,為時已晚,哈曼一通吹眉毛、瞪眼睛,也不理他了,氣哼哼地,擡起腳就走。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把哈曼攔下來,張小辮知道她向來吃軟不吃硬。

“曼啊,哥跟你鬧着玩呢,別往心裏去!我這人你還不了解嗎,豆腐嘴刀子心的,哦不,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裏能撐船,月落烏啼霜滿天,夫妻雙雙把家還,大水沖了龍王廟,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總之就仨字,甭跟我一般見識!”

張小辮的幽默讓哈曼笑破了肚皮,不久又拉下臉來,表情嚴肅:“咱倆的事兒我爸不知道,但我跟我媽說了,我媽說她尊重我的選擇,不反對,可也不怎麽支持。因為她也打聽過你的一些事跡,說實話,印象很糟。因此呀,你這回去,必須好好表現,不能讓我爸媽失望,更不能讓我失望。還有,我弟弟哈雷在上海讀書,這次也要回來給我爸祝壽,我特別希望你也能給我弟弟留下個好的印象。”

“哎呀,我壓力好大啊。”

傷腦筋,一家子人張小辮怎麽應付啊。

等到他們血洗了商城,拎着大包小包的禮品來到哈曼家的時候,陽光已然灑滿大地,溫暖着每一方水土。哈家喜氣洋洋,如過佳節。

哈教授五十五歲壽辰,遠親四鄰雖未來人道賀,可是屋裏屋外處處體現着快樂溫馨的氛圍。他們趕到的時候,哈老爹正練習書法,攤開宣紙,奮筆疾書,寫下了“淡泊以名志,寧靜以致遠”十字,遒勁灑脫,功力不凡。

張小辮的适應能力特別強,而且天生是做演員的料,在哈曼家裏,其精湛的演技得以施展,抱着絕對不能冷場的心态,說、學、逗、唱,大有喧賓奪主之勢。

剛進哈家門,張小辮就“伯父好、伯母好、小弟好”地叫得煞為熱乎,主動給哈父研墨,幫哈母擇菜,熱切詢問哈雷在上海的學習和生活情況,有啥興趣愛好,理想和追求是什麽,等等。最後酒菜上桌,張小辮把準備好的快板拿出來,至至誠誠地獻唱了一首又一首的小曲小調,大家都有些喝高了的時候,哈雷酒氣熏熏拍着張小辮的肩膀說:“辮哥哥,真佩服你的才華,你早晚能成為一個大明星,我姐跟了你,絕對是郎才女貌,天,天賜良緣啊!”

“哪裏哪裏,是你姐看得起我。”

當張小辮正為自己的小算盤打得漂亮而自鳴得意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個洗腳妹餘貞竟然來到了哈曼家!

酒足飯飽,大家圍坐在客廳裏正天南地北地神吹海侃,突然間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哈曼起身去開門,卻看到一張愁容滿面卻又似曾相識的臉,哈曼不解地問:“你找誰呀?美女。”

“張小辮是不是在這裏?”這個姑娘披頭散發、喘着粗氣,聲調裏是分外地無助,“我有一件事想問問他,呃,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我找他有急事,真的不騙你。”

餘貞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時候,張小辮和哈曼同時認出了她,他們都大吃一驚!

“張先生、張大帥哥,上回被你‘見義勇為’幫過的那位姑娘報答你來啦!還愣着幹嘛,不快給人整點飯吃呀,一點禮貌都沒有,虧你讀過十年聖賢書!”哈曼口氣裏酸味十足,臉上挂着一副看戲的表情。

張小辮窘得不行,一方面想,這事怎麽沒完沒了啦,一方面看着餘貞可憐兮兮地立在門前,便動了測隐之心。可是面對着不明就裏的哈家人,以及心懷鬼胎的哈大小姐,他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那啥,這是我表妹。可能有什麽急事兒。我先出去一下,和她說……說幾句話,很快回來!”情急之下,張小辮變得口吃了。他拉着餘貞的袖口,硬着頭皮往外走,留下衆人驚異的目光。

哈曼沒有阻攔,只是冷哼了一聲。

小區門口有家飲品店,張小辮把餘貞按在座位上,壓抑着情緒:“這會兒我要說根本不認識你,顯得我特矯情。我承認,我忘不了你的這張臉。但我們也只是一夜之情而已,甚至算不上情不情的。一場低端又粗鄙的交易而已。公園裏幫你,是個意外,我有我的生活,不可以被無端打攪。你明白我意思了吧?”

“我懂,我都懂……”餘貞緊閉着雙唇,突然沒了話語。眼睛裏有淚光在閃動。

“哎,算我點兒背!”張小辮嘆了一口氣,“說吧,你如此急匆匆地找我,究竟有什麽重要的事情?”

“我,我……”

張小辮看到她的雙肩抖動,眼淚刷地一下流了出來。

“別着急,慢慢說,是不是那男的又欺負你啦?那小子就是欠抽,你告訴我他在哪兒,我這就找人修理他!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不,不是他!他沒有再打我……”餘貞哽咽起來,抽抽嗒嗒地,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弄得張小辮有些摸不着頭腦了。

“我這次來找你,就是為了找他。”餘貞的聲音小得蚊子才能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