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II

想起那些日子,雲築唯一有色彩的畫面似乎都只是有關于白露的。

“提早放堂了?”開門時,雲築看見白露斜倚在那張淺棕皮沙發上,嘴裏正銜着一張淺色的卡片。她平日說話吐字本就懶懶的,這下更是含糊不清起來。

雲築能看到淡淡的口紅些許印在卡片上,也看到她到雲築面前伸出一只手去到自己面前,白露則去解另一邊的扣子。

“嗯。”雲築微微垂着頭,手裏接下白露遞過來的小荷包,配裙子用的短外套,還有那張印着淺紅色的卡片,瞥見白露腳邊一個有些陌生的紙袋,雲築肩膀僵了僵,“等下有人來?”

“沒有,”白露轉頭看到雲築低眉順眼的,心底裏還是不太習慣使喚人,于是伸手從她懷裏拿回了自己的外套和荷包,“我可不喜歡讓那些子臭男人進我房間。”

白露說着,見雲築沒甚麽反應,擡手抓了兩把腦後松松的發髻,“他們本來就很不會看眼色不是嗎,還臭臭的。”白露湊到阮雲築邊去悄聲說着,像是好姐妹咬耳朵那樣,說完又兀自開懷地笑起來。

雲築被她突然的靠近驚得呆住,她身上一陣陣散發淡淡的香氣。也是這時雲築才察覺到她的卷發。

白露天生頭發就有些卷卷的,配上她一張東方人的面孔竟也不算違和。秋薇也說過,她的臉小,五官大氣又濃豔,也正适合卷發。

雖然她平日裏都把秋薇喚做秋媽,實際上交際圈裏,沒人會真的認為白露是秋薇的女兒。

雲築到白露這不久,從前也不想對她這麽上心,對這些自然不了解。她既不了解交際圈,也不甚了解白露的家庭背景。只有秋薇的名字略有耳聞,恐怕香港也不會有人沒聽過她的名字。

據說年輕時就相當漂亮,沒想到年紀大些了依然馳騁在交際圈。

“在學校做什麽了,”白露拉着雲築的腕子,把她牽到卧室裏,叫她給自己解背後的扣,“你們學校沒有什麽活動嗎?”

“什麽活動?”雲築手上麻利的解扣子,相比之下嘴卻實在有些笨似的,白露說過話後總是要好幾分鐘後才接得上。

她總是要先在腦子裏多盤算,她慣了的,寧願人家叫他“阮呆”,也恐怕說錯了話。

“你怎麽倒問起我來了。”白露有些不顧形象地咧嘴大笑了兩聲。她性格一向如此,從不屑于像秋薇家裏那些同齡姐妹般夾腔作态,“給我講講你們學校的事,我想聽。”

雲築沉默了一陣。她的作文寫得極好,這會兒卻好像故意似的,流水賬般的講起來,語氣也毫無半點波瀾。

白露本意想逗雲築多說些話,這姑娘小她一歲,看着卻有點老成,雖然長着吊梢眼和瘦長未脫幼态的臉,表情裏卻總是帶着些小心。

白露只顧着看雲築,對她說的內容也沒怎麽聽得進去。好在講的人本也就是随便糊弄人,她自然看得出白露閑着拿她逗悶子,兩個人都只想着自己心裏那點事。白露突然伸手摸摸雲築細長的手指,“小築,你不是本地人吧?”末了,又趕緊補充,“我随便問的。”

“我家裏是上海過來的,”雲築大方承認,有點腼腆的摸了摸自己的脖頸,“我的廣東話講得不好吧。”

“我聽得明。”白露笑吟吟的,雲築雖然看着不太愛說話的樣子,卻對自己的話有問必答。從前雲築心裏帶着抵觸,從未與白露親近,白露也看得出,但她本就是個活潑性子,身邊來了個內向的人,她覺得有趣得很,時時刻刻想逗這人。

況且從前雲築似有似無流露出的厭惡她不是看不出,最近卻突然态度大變,白露也實在是想看看雲築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這會兒子天還短,才聊了幾句話的功夫天就暗了。遠處金燦燦的太陽還沒完全完全消失在窗框邊,天就黑漆漆的壓了下來,逼着人走似的,這樣子看起來,倒顯得那點光走的不情不願。

自從阮雲築她爹沒了,她和她母親的生活就一下子拮據起來。

有時候雲築會生出些自己覺得自己不孝的念頭來,她覺得她娘真的沒救了,沒人逼着她,她卻要自己逼着自己,明明是快要無法生活了,卻還是守着那些沒用的舊俗。

到白露這來雲築自然也是扯了謊的,說是學校的張神父幫她尋了個好差事,為了方便今後方便要有幾日住在學校了。她母親原是不放心,拉着雲築問了好些,雲築騙她是些一群女兒家一起做的差事,她母親這才勉強同意。

她原是不願編謊哄母親,但無奈母親對學校的神父近乎瘋狂的相信,她也不想像母親這般過一生,她想要讀大學,想要靠自己工作,教書,那就不能只是這樣混着過日子了。

原先白露就叫她住下她不肯,但時間一久也的确不太方便,雲築又對白露的觀念轉變了些許,索性不再刻意躲避。

兩個人吃過晚飯又随便聊了幾句,白露就放了雲築去外面做功課,自己在卧室裏。晚些時候雲築聽着卧室裏傳出咚咚踏地板的聲音,就知是白露要來鬧自己了。

“小築……”白露有點困,伸手扯着雲築的衣角,“明兒是周末,你也住這吧。”

“周末,我是更要回去的。”雲築半拖半抱着把人撂到了卧房的床上,聲音雖輕,意圖卻是很堅決。她本就是瞞着母親出來,若是周末不家去,不知道又要怎樣費神編些鬼話出來。

其實白露已經半睡,只知手上攀着個溫軟暖和的玩意兒便不想再撒開,也不知是做了夢還是怎麽的,好像感知到對方想抽身似的,更是死死的扣着,把雲築的手指攥的生疼。

“媽……”

雲築頓住,轉身盯着白露看,見她眉頭皺着,扭出叫不上名字的花形。

月光淡,這張睡着的臉倒是比白日看起來多了些稚氣,雲築這會兒才想起,面前這人也不過才是個17歲的小姑娘,只是過成熟的裝扮和服裝讓雲築忽略了她的真實年齡。

雲築想着,便輕手輕腳坐到了床邊,小心地摸了摸白露的頭。她這才發現白露的頭發很軟,發絲細細的,摸在手裏像是摸着了塊天陰時的雲,涼而軟。

阮雲築從不知道白露跟秋薇的感情會有這樣好,但是在這做活幾日,卻沒見秋薇來看過白露一次,工錢也都是白露給的。她當下心裏盤算着,胡想了一出夢裏念叨着不疼愛自己的母親的戲碼出來,對着白露孩童似的睡顏,非但那點偏見煙消雲散,甚至生出點心疼的心情來。

她哪裏知道,白露非但想的不是秋薇,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口中喚着的”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