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陽光明媚的春日清晨,萬物複蘇。
古色古香的閨房內,離堂主像往常一樣,正在給長樂梳頭發。作為暗殺門最有權力的女人,養育長樂的責任自然落在了她的肩上。
離堂主把一根蘭玉簪子插入長樂的發髻,寵溺地說道:“今天可不準再偷懶了,好好練飛镖,下午我來檢查,十發十中才行,知道了嗎?”
長樂十歲了,長得粉雕玉琢,一雙大眼睛明亮而有神:“離姨,我不想練飛镖,你教我奪魂針好不好?”在長樂眼裏,飛镖太笨重,離姨的奪魂針才好呢,既輕巧耍起來又漂亮,寬袖一展,飛針竄出,讓敵人躲無可躲。
離堂主莞爾一笑:“将來肯定會教你的,但你首先得練好準頭和力度,要不然啊,你用奪魂針根本就打不中敵人,而且也太危險,容易傷及無辜。”
“可是……”長樂嘟起嘴巴撒嬌道,“我用奪魂針也可以練習準頭和力度啊。”
離堂主幫她把頭發整理好,道:“飛镖比奪魂針大,練起來也更容易,你若是連飛镖都練不好,怎麽練奪魂針?”
長樂還想再說什麽,一個公鴨嗓子從屋外傳來,帶着興奮和雀躍:“小師妹,文斌師兄要去後山踏青,你……”
一個十五歲左右的青少年莽撞地沖進來,一看到離堂主立馬低下頭,蔫了,甕聲甕氣地道:“見過離師叔。”
離堂主正要開始訓斥,長樂拍着手開心地大叫起來:“太好了太好了,我也要去!”又跺着腳焦急地問青少年,“阡陌師兄,文斌師兄是不是已經走了?他從來都不等我!”
阡陌師兄噤若寒蟬,連頭都不敢擡,偷偷給長樂使眼色。
長樂這才意識到離姨還在呢,她眼珠子骨碌一轉,轉身拽住離姨的寬袖,扭着腰撒嬌道:“好離姨,長樂想出去玩,離姨……”
離堂主嘆了口氣,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阡陌,才道:“你一個女孩子家不要老是跟文斌他們混在一起……”
“我知道了知道了,可是,今天天氣這麽好,後山的花一定都開了,離姨,你就答應吧,我以後肯定好好練飛镖。”長樂噘着嘴懇求道。
半晌,離堂主才點頭。
“哦~太好了,太好了!”長樂高興地跳起來,“阡陌師兄,快帶我去,不然都趕不上文斌師兄了!”
“好嘞。”阡陌咧嘴應了一聲,兩人如歡騰的小鹿般一溜煙跑了。
離堂主看着兩個孩子無憂無慮、歡笑的背影,感慨萬分,這些孩子的童年跟他們不同,他們小時候忙着掙命,每一分每一秒都用來練武,哪裏敢奢望這樣的快樂?是啊,暗殺門有了他們老一輩的開路,年輕的一代不用像他們年輕時那樣辛苦了。只是,這樣的新的一代會将暗殺門帶到哪裏?孩子們的命運又會如何?
後山小徑,黎文斌正帶着三個一品堂的弟子晃晃悠悠地走着。一件銀色松葉紋的絲綢長衫穿在他身上,很是風流潇灑,腰間插着一把佩劍,劍鞘雕刻細致。他繼承了父親的好相貌,一副彬彬有禮斯文模樣。“我跟你們說啊,明天我要下山。”
他身後左邊的人道:“行,放心吧師弟,我們幫你打掩護,你晚飯之前回來就行了。”
黎文斌道:“我下山以後就不會再回來了。”
身後三人聞言,先是面面相觑,等到明白了他的意思,連忙走到他身前,你一句我一句地勸說着:“師弟,這怎麽行?”“師父不會同意的……”“師兄,你別做傻事啊……”
黎文斌把他們推到一邊,邊走邊說:“我已經決定了,你們誰勸都沒用。我已經整整十八歲了,我的人生由我自己做主!學武是幹嘛的?是替天行道的!”他把佩劍抽出來,跳到空中行雲流水般舞了一個劍花,躊躇滿志地道:“拿劍是幹嘛的?是仗劍江湖的!我們光明正大的學武,為什麽最後要躲在暗處搞刺殺,偷偷摸摸像個老鼠。我黎文斌,不屑為之!”
“可是……”一個小師弟道,“我們已經進了暗殺門,就不能背板師門啊。”
“我們進暗殺門又不是自願的。就拿我來說吧,我不能選擇自己的父親,父親身為一品堂堂主,我就得加入暗殺門了嗎?誰問過我的意思了?再說你們,只因為你們是孤兒,暗殺門給你們幾口飯吃,你們就必須違背自己的本心,為暗殺門做那些見不得人的肮髒事了嗎?天地之間浩氣長存,正義自在人心,我們大好青年,本應是堂堂正正的江湖豪傑、英雄俠客,豈能做暗殺門的無名走狗?”黎文斌說得眉飛色舞、理直氣壯。
“沒錯!我們的武藝不比那些正派弟子差,他們那樣的都當了英雄,我們為什麽要縮在青雲山上?”
“是啊,我們應該去江湖闖蕩,掙自己應得的名聲!”
三人中有兩人被黎文斌說服了,剩下一個小師弟把臉擰成個麻花,“可是……門主會放過我們嗎?”
“是啊,門主不會放過我們的……”
“我雖然想當英雄,但更不想被暗殺門追殺……”
黎文斌把劍插回腰間,不以為意地說:“暗殺門從來沒有門規說不能退出的!門主十年前不也退出過嗎?”
三個人一想,立即心癢難耐、七嘴八舌起來,“對啊,門主當時退出,暗殺門也沒有追殺過啊。”
“所以,我們若退出暗殺門,門主也沒有理由治我們罪?”
“如果真是這樣,師弟,我跟你一起,我也要下山!”
“我也要,我一直想當大俠……”
“那……我也跟着師兄吧,我想下山看看……”
黎文斌得意洋洋地笑了,見到三位師兄弟如此熱切地想跟着他,他進一步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覺得自己是最有頭腦的天才、最有膽量和魄力的英雄,他覺得只要自己一下山,就能立刻成為江湖新一代風雲人物!
此時,長樂和阡陌已遠遠看到他們的身影了。
長樂大喊着像小兔子一樣跑過去,“文斌師兄,你出來玩為什麽不帶我呀?”
黎文斌嘴角抽了抽,這小孩怎麽這麽難纏,幹嘛老是盯着他呀?不過,他還是很有耐心地道:“哦,我以為你今天要跟離姨練武,就沒叫你。”
長樂氣喘籲籲地撲到他身上,抓着他的衣袖仰着頭道:“離姨答應我了……我可以出來跟你一起玩的。”
黎文斌挑挑眉,斜觑了一眼将将跟上來的阡陌,道:“哦,這樣啊,那跟我們一起吧。”
阡陌心虛地低下頭,為了讨好小師妹,他又得罪文斌師兄了。
長樂拉着黎文斌的手,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問:“我們玩什麽?”
黎文斌道:“嗯—去抓魚吧。”
“太好了,文斌師兄烤的魚最好吃了!”
樹林中響起少女的歡聲笑語……
河邊,阡陌一邊搭着烤魚的架子,一邊凝望着站在岸邊不住拍手歡笑的長樂。黎文斌和一直跟在他身後的三個弟子都把褲腳卷起來,趟在河裏用樹枝插魚,黎文斌每抓到一條魚,長樂就興奮地為他鼓掌叫好。
阡陌看着這幅山清水秀、充滿生機的畫面,忽略心中那一絲酸澀之感,覺得生活真是美好。
他轉身走入樹林,想再撿些樹枝。
流水潺潺,不遠處有一個瀑布。走近了,飛流直下,似一匹白色的錦緞自山頂垂下,礁石暗生,水流視死如歸地撞擊着,水氣彌漫,哄哄的水流聲似野獸嚎叫,大自然的造化令人敬畏。
白色匹練中一個黑色物體一下子掉下來,阡陌吓了一跳,他又走近些,揉了揉眼睛,水霧氤氲中那個物體停止了下墜,挂在瀑布中,他眯着眼睛仔細分辨,半晌,他驚訝地捂住嘴巴,吞回已到了嘴邊的尖叫,是千鈞堂的朝師兄!
流水像拳頭一樣砸下來,全身上下避無可避。尤其是臉,黑色布巾緊緊地貼在額頭,眼睛酸澀地已經睜不開了,就算睜開了也沒用,白茫茫一片什麽也看不清!他咬緊牙關,不讓流水進入嘴巴,可是,即使他不呼吸,這水流也能無孔不入地通過鼻腔進入肚子!
他剛才覺得自己的衣服是累贅、鞋子是累贅、頭發是累贅,因為它們一直向下拖曳他,它們是水流的幫兇!可現在,他覺得自己的腳也成了幫兇,腿也成了幫兇,手也成了幫兇,連頭也成了幫兇,全身上下都是幫兇!
但是,他的手不會松開,他知道,只要稍微松懈,就是萬劫不複!瀑布底下的礁石和自身的重力會讓他粉身碎骨!他必須爬上去,爬上去……他閉着眼睛,伸出一只手摸索着,瀑布裏的暗礁被水流打磨得十分尖利,現在成了他的救贖,流血和疼痛使他清醒!
阡陌淚水盈眶,原來,朝師兄都是這樣訓練的!怪不得這幾天碰到他時,他渾身上下都是水淋淋的,皮膚蒼白得毫無血色,不知在水裏泡了多久……朝師兄……衛堂主怎麽能如此冷血呢?
阡陌在為朝師兄鳴不平的時候,也不禁慶幸他的師父是金銀堂譚堂主,相比之下,他師父簡直是太慈愛了!
第二天,春光依舊明媚。
山頂涼亭內,兩人對坐,譚訓之正向劍情彙報林府的情況。
譚訓之道:“藺侍郎參林尚書結黨營私,王侍郎反參藺侍郎包庇其子當街行兇、賄賂上寮、公報私仇之罪,經大理寺調查、皇帝定奪,削藺侍郎官職,令其返鄉養老。三日後,林尚書夜會大理寺卿杜威……林府大公子逃婚,林尚書大怒,命其跪于魏丞相府門前……上官小侯爺偷偷帶林府三小姐去了雲清寺……”
聽罷,劍情道:“派人去雲清寺跟着。”
譚訓之擡眸,試探地道:“林府三小姐是北境陸将軍之女,上官小侯爺頗受皇上寵愛……門主是想跟哪一個?”
劍情目光淩厲地射向他,譚訓之斂目低頭、不再言語。
劍情起身走到懸崖邊,嘆息一聲,道:“不該你知道的不用知道。”
從山頂俯瞰青雲山,雲霧缥缈,如歡如夢。半晌,他又道:“就算知道了也要裝作不知道。”
“是,門主!”譚訓之皺着眉頭,心亂如麻。
劍情回身,問譚訓之:“一品堂如何了?”
譚訓之一聽到“一品堂”,不禁嗤笑出聲,“亂着呢,文斌那小子帶着三個弟子留書出走,黎野氣得要死,你是沒看到……”
“讓他們走。”劍情道。
譚訓之不解:“為什麽?他們……”
“既然要走,就斷的幹幹淨淨,走了就不能再回來。”劍情面無表情地道,“再見面就是陌路,是死是活跟暗殺門無關。吩咐下去。”
譚訓之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才把話噎進肚子裏,只道:“是,門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