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山風景秀麗、草木茂盛,原來是一個土匪窩,被暗殺門剿獲後成了暗殺門的大本營。

劍情到達青雲山時,四位堂主帶着各自堂下的弟子已等候多時。

左邊站着大約三十個女弟子和三十個男弟子,為首之人是“袖裏乾坤”“寬袖翩然”的女堂堂主阿離和“高風亮節”“彬彬有禮”的一品堂堂主黎野。江湖人皆以為暗殺門只有此兩堂司暗殺任務,其中,尤其以一品堂最是出名。

右邊站着的弟子比左邊的一半還少些,為首之人是金銀堂堂主譚訓之和千鈞堂堂主阿衛。千鈞堂弟子屈指可數,衛堂主神出鬼沒,性格低調,為江湖中人所不識——除了執行任務,他極少下青雲山,暗殺時也是以“暗殺門”為旗號,從不提“千鈞堂”,千鈞堂在江湖上默默無聞,在暗殺門卻是最特殊的存在。此次衛堂主能夠親自迎接劍情,實屬罕見。

衆人見到劍情,紛紛抱拳行禮,劍情只略略點頭以示回應。

譚訓之臉上漾開明亮的笑容迎上來,他身材瘦削,穿着一身水藍色雲紋稠衫,十分潇灑。

“門主,總算回來了!”

劍情點頭:“嗯。”

譚訓之瞅瞅他身後的孫二和孫二懷裏的襁褓,問:“這是小姐吧,可取名了?”

這時,離堂主和野堂主也迎上來。

離堂主向譚訓之道:“‘長樂’,長長久久,快樂永随。”又轉頭問劍情,“是吧,門主?”

劍情聽到這兩個詞,恍惚了一陣,木然點頭。

離堂主走向“長樂”,念叨着:“讓我瞧瞧,好久沒見了。”

孫二心虛地低下頭,把襁褓遞給離堂主。

“喲!”離堂主一聲輕呼。

孫二和劍情心裏一咯噔,面上不露聲色。

只聽離堂主道:“越長越漂亮了,小孩子變得真快。”

野堂主笑了,他生的相貌堂堂,笑起來如沐春風:“那是,文斌小時候也是,一個一個樣。”

譚訓之嗤笑一聲道:“嗤,現在也一天一個樣,衣服都不重穿的。”

野堂主一邊客客氣氣地笑着一邊打量着譚訓之身上的藍色稠衫:“小孩子嗎,就是圖個新鮮。”

譚訓之哪裏聽不出來他的諷刺,剛想争辯上幾句,衛堂主自身後拉住了他,給他使眼色,他把胸口的郁悶壓了又壓才作罷。

衛堂主發髻高懸,一身黑衣,左臉一道怵目驚心的疤痕,随着他說話的動作愈發顯得猙獰。

衛堂主提議:“先進去吧。”

劍情點點頭。

幾人走進暗殺門。

劍情上座,左手邊是譚訓之和衛堂主,右手邊是野堂主和離堂主。

譚訓之道:“藏劍山莊李青鴻的事,門主已經知道了吧?”

野堂主拱手道:“李莊主是武林中不可多得的英雄豪傑,我們若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暗殺他,必成為武林公敵,為世人所不齒。”

“哼。”譚訓之目光淩厲,“我們是‘暗殺門’,收人錢財,□□,天經地義。野堂主若是想做光風霁月、行俠仗義之人,自可脫離暗殺門。”

野堂主道:“我們雖然是殺手,也可以懲惡揚善,殺該殺之人,救該救之人。”

譚訓之嗤之以鼻:“前門主創建暗殺門的初衷可不是‘懲惡揚善’,野堂主若是看不起暗殺門……”

野堂主打斷他的話:“暗殺門若是想長久,絕不能固步自封,固守舊門規。若是對門裏的舊習視而不見,對潛在的危險……”

譚訓之插話:“前門主制定的門規有沒有用不是你說了算,這幾十年暗殺門的發展有目共睹,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野堂主道:“規矩當然得有,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些規矩違背人倫,不遵守也罷……”

“哈哈哈哈……”譚訓之大笑起來,他站起來指着野堂主道:“真是天下第一虛僞谄媚之人!前門主還在的時候,你是最恪守門規之人,殺母留子,你親手殺死文斌母親的時候,眼都不眨一下。現在卻說什麽‘有悖人倫’、‘不遵守也罷’,不就是因為門主也……”

離堂主連忙站起來,阻止譚訓之繼續說下去,她道:“這麽扯到這裏來了?不是在說李莊主的事嗎?”

譚訓之知道現在不應該在門主面前提這些事,他努力平複呼吸,良久向劍情拱手道:“已收十萬兩白銀,一個月內取藏劍山莊李青鴻項上人頭,如今一個月已過,一品堂辦事不力,請門主定奪。”

野堂主站起來,走到劍情面前,彎腰拱手道:“一品堂願受罰。”

劍情把背靠在椅背上,手放在黑色的扶手上,回想起自己的父親,這把椅子是他父親親手做的,親手砍的樹,親手據的木頭,親手塗的漆,暗殺門是踩着無數屍體一天一天壯大起來的,有跟他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的屍體,也有他母親、他父親的屍體……

“門主!”離堂主喚着。

劍情回過神來,對野堂主道:“黎野領杖一百,一品堂內部的事你自己處理。”又對衛堂主和譚訓之說:“阿衛,李青鴻的事由你接手,盡快辦妥。訓之,把十萬兩還回去,再賠償二十萬兩。”

“是,門主!”衛堂主起身抱拳行禮。

譚訓之剛開始還滿意地點點頭,一聽到要把錢還回去,還要賠償,頓時急了:“既然我們還殺李青鴻,為什麽……”

劍情道:“沒在規定日期內成事就是違約。”

“既然已經退錢,也賠償了,為什麽還要殺李莊主呢?”離堂主問道。

劍情道:“一個藏劍山莊的莊主都殺不了,暗殺門哪裏還有臉面在江湖混?”

聞言,離堂主點點頭。譚訓之皺眉瞥着野堂主,越看他越不順眼。野堂主眼觀鼻、鼻觀心,未再言語。

山頂涼亭內,劍情俯瞰着腳下的煙波浩淼。

“門主,你找我?”譚訓之接到命令後連忙趕上山頂。

劍情轉身,在石凳上坐下,對譚訓之說:“坐。”

“是!”譚訓之在他對面坐下,又問,“門主找我是否是為了李青鴻的事?”

劍情看着他,莞爾道:“故意的?”

譚訓之聽到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愣了一下後馬上起身跪下,“門主……”什麽事都瞞不過門主,金銀堂掌消息、談判和銀錢交易。他的确是故意的,故意接這筆單子,故意讓一品堂執行這次暗殺任務,就是想讓黎野難堪,黎野天天跟那些白道中人呼朋喚友,做着行俠仗義的“大俠”,早就忘記了自己的出生,他就是看不慣!

劍情伸手扶起他,道:“你們的私事我不管,但是,這次損失有點大了。”

“請門主責罰。”譚訓之想着那三十萬兩,覺得肉疼。

劍情道:“這次就算了,下不為例。”

“謝門主。”譚訓之松了一口氣。

劍情目光閃爍:“你幫我辦件事。”

“門主請吩咐。”

劍情道:“京城林府,注意他們的一舉一動。”

譚訓之擡頭,不解地看着劍情。

然而,劍情并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清晨,千鈞堂,一個頭戴黑色布巾的小小少年一瘸一拐地走着,他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映在白皙的肌膚上顯得觸目驚心。他目光閃爍帶着淚水,嘴唇抿得緊緊的,似乎稍微放松一下就會哭出來。

他在一塊空曠的場地前停下來,他的師父衛堂主正在練劍。

動作幹脆,劍鋒淩厲。

半晌,衛堂主才停下,他從旁邊的架子上抽出一把劍擲給少年。

少年接過,一瘸一拐地走近些,開始練劍,練的是昨晚師父教的劍法。他兩腿發抖,幾次要險險跌倒,卻又擰緊眉頭,咬牙堅持。

練完第一遍,他像往常一樣站直了等着師父的訓斥。

衛堂主看着少年冷冷地道:“你是在練劍還是在跳舞?若是想跳舞,趕緊滾出青雲山!”

少年撇撇嘴,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下來:“我……他們那麽多人打我一個……”

“哭什麽哭?再哭就爬三趟青雲山,去爬!爬不完不準吃飯。”衛堂主目光兇狠地命令道。

“我……”少年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淚水已浸滿了整個臉龐,“我……”

“沒聽明白嗎?四趟!”衛堂主一字一頓地道,臉上的疤痕抖動着,讓他看起來更兇了。

少年淚眼模糊,嘴巴委屈地抿緊,說不出話來。半晌,他轉身一瘸一拐地下山去了。

少年即是司徒朝,他已在暗殺門待了一個半月了。這一個半月,簡直是他的噩夢,把他從天堂拉進了地獄,在絕殺門的日子恍若隔世!

在這裏,朝兒是其他孩子欺負的對象,只因為他是衛堂主的徒弟!不像其他堂主大片撒網、廣收弟子,衛堂主只收過四個徒弟,而如今活着的就只有朝兒和一位斷了腿的師兄。少數派總是會被欺負的。在孩子有良知之前,欺負別人往往是他們的樂趣,這種樂趣是殘忍而不自知的,并且樂此不疲。

朝兒邁着腫痛的右腳,幾乎是走一步拖一步的往前挪着,路上碰到其他弟子,他們也只是冷眼瞅着。

朝兒低着頭,這條下山的路他已經走過很多次了,每次他忍不住哭的時候,師父都懲罰他爬山,從最初的一趟、兩趟……到今天的四趟。每次他以為自己堅持不了的時候,都會想起幹娘和諸葛叔叔,然後咬牙堅持,即使腿打顫得都站不穩了,他用爬的也堅持完成懲罰。可是,今天他怎麽也想不起來幹娘和諸葛叔叔長什麽樣子了,他要怎麽堅持?

下到半山腰,右腳火急火燎地疼,直疼到心肝膽都顫,朝兒再也忍不住跌坐到地上大哭起來,他“幹娘幹娘”的叫着,荒無人煙的樹林裏只有他凄厲的哭聲,沒有人回應他,他真正覺得自己是個“孤兒”了,也更深刻地體會到“孤兒”這個詞的含義……

哭完了,朝兒用手揉揉腳踝,站起來繼續下山。

兩個時辰後,他到達了山腳,開始上山。

上山比下山難多了,朝兒又累又痛又餓,他一腳踩空,尖叫一聲就從山上滾了下來。他好不容易抓住一根藤蔓,藤蔓劃過他的手,鮮血淋漓。

他絕望地躺在地上,望着湛藍的天空,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或者他希望自己死去……

不知不覺中,他睡着了,夢裏,一會兒一只溫柔的手輕撫他的頭發,一會兒這只手變成了其他孩子的雙手,它們變成拳頭,雨點似的落在他身上,他縮成一團、無能為力地承受着那些拳頭的力量……

“不要,不要!”他大叫着驚醒了。

他粗喘着氣擡起袖子抹額頭的冷汗。陽光下,他看到自己的手血肉模糊……

為什麽要待着這種地方?為什麽要接受這種訓練?為什麽會這麽痛苦?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可是,不待在這裏,他能去哪裏呢?他不知道不知道……他只有一條路,把自己訓練得像師父一樣厲害,沒有人敢欺負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