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向一家偏僻的客棧,車輪轱辘辘地停下。

駕車的虬髯大漢打開車門,一個高大的青衣男子抱着一個襁褓走下來,随後一個頭戴布巾的少年竄出來,一躍跳下馬車。

青衣男子走入客棧,一個寬袖女子迎上來,低聲說了些什麽,男子只是低頭,未說片語,徑直上樓進了一個房間。女子跟進去,轉身剛要關門,就看到了正仰着頭看她的少年。

女子是暗殺門離堂主,她因門內事務未能去藥王島迎接門主,特在此等候,彙報這幾個月門內之事。

離堂主摸不着頭腦,不敢擅作主張,遂問劍情:“門主,這少年……”

劍情已把襁褓放到床上,拿了杯熱茶沾水喂長樂。“新撿的孤兒,你帶回門裏。”

離堂主聞言,低頭打量少年,烏發濃密、細皮嫩肉,雖穿着一身布衣,但高貴氣質難掩,哪裏像個孤兒了?

但是,作為屬下,她只要服從門主的命令就可以了。

“好。那現在……”她要彙報的是門內機要事務,雖然少年還小,但不可不防。

劍情聽出她話中意思,遂對朝兒說:“你去找孫二。”

朝兒知道他們不待見自己,撅着嘴看了他們幾眼後,認命地轉身走開了。

離堂主關上門,走到劍情身邊,開始彙報:“這三個月來……”

小長樂很乖,不哭也不鬧,睜着小眼睛安安靜靜的聽着那些她并不懂的話。

離堂主見劍情沒有訓話的意思,接着道:“一個月前……”

劍情走到窗邊,院子裏孫二和少年正在喂馬,“我知道了。我還有些事,你先回青雲山,帶着剛才那個孩子。”

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讓阿衛親自帶。”

聞言,離堂主驀地擡頭,欲言又止,最後,只能嘆息一聲,在心底默默為少年祈福。

衛堂主至今收徒三人,其中,兩人于訓練中身亡,一人殘。

車輪又轱辘辘轉起來,馬車駛向京城。

京城雲來客棧,包間裏,劍情正拿了筷子沾牛乳喂小長樂。小長樂安靜地躺在襁褓裏,面黃肌瘦、雙眼無神,沒有正常嬰兒的柔嫩和靈動。

隔壁包間裏傳來絮絮議論之音,若不是劍情耳力好,是絕對聽不見的。

第一個人問:“哎,林尚書小女兒的滿月酒,你去嗎?”

第二個人答:“我不去,你敢去啊?林尚書可是三王爺的人。”

第一個人憂心忡忡:“我知道,可是……我和林尚書同在戶部,我不去的話,那不是擺明和林尚書對立,和三王爺對立嗎?”

第二個人試探:“嗯……王兄,你有沒有想過加入五皇子一派?”

第一個人壓低聲音道:“五皇子頗受皇上喜愛,加之後宮有德妃娘娘、前堂有吳丞相照應,實力本應是幾個皇子中是最好的,但是……五皇子為人……怕是不長久。”

第二個人道:“你說得沒錯,侯爺也這麽說過,皇上聖明,雖然寵五皇子,但絕對不會把江山交到他手上的。上官侯爺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他既這麽說了,肯定錯不了。”

第一個人驚訝:“你什麽時候搭上侯爺的?”

第二個人道:“我一個芝麻官,侯爺哪裏會搭理我,是我岳父跟我說的,讓我別站錯了隊,到時候連累他。”

第一個人又嘆了口氣:“還是你好,即使不站隊,有一個侯爺左膀右臂的好岳父,誰也不敢動你。”

第二個人輕笑:“得了吧,我才六品小官,比不得你三品大員,他們是不屑動我。到是你啊,王兄,得仔細考慮了。”

第一個人哀聲嘆氣:“三王爺人品才幹俱佳,就是人在蜀州,離得太遠,真出了什麽事,哪裏趕得回來?而且,胡府的慘案現在想來還令人心驚膽顫,胡侍郎身敗名裂、克死他鄉,妻妾慘死,子女淪落青樓……都是五皇子的手段……”

兩人對胡府之事嗟嘆不已。

良久,第一個人問:“你說,林尚書幹嘛如此大動幹戈?一個幼女,即使再寵愛,邀些親朋好友慶祝一下就可以了,為何要辦得如此奢華隆重?上至皇親,下至七品小官都送邀請貼,太過了吧?”

第二個人啧啧道:“啧啧,你會看不出來?林尚書這可是一箭三雕:一呢,利用這次機會試探某些人,例如——王兄你;二呢,提醒別人他和陸将軍的親戚關系,提高身價;三呢,做給駐守北境的陸将軍看,雖然林夫人難産而死,但他不會虧待林夫人留下的遺腹女的。不過,那幼女倒是命好,雖然死了母親,但有一個手握重兵、連皇上都要禮敬三分的外祖父!作為陸将軍唯一的外孫女,即使林府倒了,也沒人敢動她!”

第一個人苦笑:“如此看來,這京城中最安全的豈不是這個女娃娃!”

第二個人附和:“誰說不是呢?”

……

劍情把筷子放下,用手輕輕擦拭長樂嘴角的牛乳。看着女兒虛弱瘦小的頭顱,聽着女兒細若游絲的呼吸,作為父親,他覺得自己很失敗,還有幾天長樂就滿月了,可是,她還跟剛出生時差不多,那麽輕、那麽小,那麽脆弱……

深夜,青衣男子抱着襁褓躍入霍侍郎府後院。

寂靜月光下,他在第三棵桃樹下停步,抽出腰間的青銅古劍,在樹下刨了個坑。

劍情眼波幽暗,慢慢從懷裏掏出一個青瓷瓶子——裏面是阿憐的骨灰。他答應過阿憐的,把她埋在這裏。

他把瓶子放入剛刨的坑裏,用手扒着土,一點點掩蓋。明亮的青瓷瓶子消失在黑黝黝的土壤裏。

霍侍郎府在城東,周圍都是官家府邸,高門大院,威嚴莊重。此時夜深,萬籁俱靜。劍情抱着長樂在蜿蜒的巷子裏漫無目的地游蕩。

忽然,他敏銳的耳朵捕捉到一個嬰兒的啼哭。他頓住腳步、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

一個女人正在哄着:“三小姐乖哦,別哭了,來,小可憐吃點奶……明天老爺給你辦滿月酒,要來好多人呢……三小姐福氣好,奶娘跟着三小姐享福哦……”

嬰兒吃飽喝足,停止了哭泣,女人又哄了一會兒,能嬰兒睡着了才離去。

劍情心裏波濤洶湧,他的腦海裏閃過一個瘋狂的想法。他顫抖着撫摸長樂的小臉,這張臉還沒有他的手掌大!

對,長樂跟着他不會幸福的:他根本不會照顧小孩,他只會訓練孤兒,而且他并不希望長樂在暗殺門那樣的環境中長大;再者,作為暗殺門門主之女,她必須時刻生活在刀尖上,一生不得安寧,就像他一樣,即使将來遇到喜歡的人,想退隐也無路可退,仇人是不會放過她的。

但是,作為林尚書的女兒就不同了,她的外祖父是駐守北境的陸将軍,京城風波再洶湧,她也是安全的!在林府,她可以像官家小姐一樣長大,知書達禮、溫柔賢惠,将來嫁得如意郎君,做當家主母,封诰命,一生安康順遂……阿憐也是如此希望的吧?

劍情打定主意,他閉上眼睛、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半晌,他睜開眼睛,銳利的雙目中帶着堅毅的光芒。

他輕巧地越過高牆,無聲地落地,蹑手蹑腳地朝着剛才傳出啼哭的方向走去。

守在門口的兩個丫頭抵着頭,早已熟睡。劍情無聲地推開房門,黑暗中準确地走到搖籃前,兩個孩子交換了襁褓。

他目光盈盈,最後一次親吻小長樂的額頭……

孫二在客棧裏焦急地等待着,他眼皮直跳,心神不寧,十分擔心。

寂靜中,“咯吱”一聲,隔壁的門開了。

門主回來了!孫二急忙沖出房間。

門口,他握緊拳頭、小心翼翼地敲門,門開了,屋裏沒有點燭火,一片幽暗。

劍情問:“何事?”

孫二道:“門主……屬下弄了碗牛乳,喂小姐吃點吧?”

劍情頓了頓,道:“不用。”

孫二搓了搓手道:“門主,明天回青雲山嗎?”

劍情道:“還需在此多待幾日。”

孫二道:“好,那門主早點休息。”

孫二回到房間,黑暗中,他垂頭喪氣,平時炯炯有神的銳目也萎頓了。

第二天,陽光明媚,萬裏無雲。

林府張燈結彩,紅稠挂滿屋檐。賓客不多也不少,下人們人人自危、低着頭戰戰兢兢地穿梭于推杯換盞、熱鬧喧嚣的前堂和百花争豔、絲竹袅袅的後院。

林清流林尚書的側室杭氏正在後院招待各位官夫人。

杭氏道:“各位能賞臉來小女的滿月酒,真是小女的榮幸、林府的榮幸!”

一位夫人道:“哪裏哪裏,都是一家人,同在一條船,應該的應該的。”

另一位夫人道:“就是啊,怎麽不把小寶寶抱出來讓我們瞧瞧?起了名字沒有?”

“起了,她外祖父起的,單名‘敏’,取自‘敏達’,希望她以後‘敏捷通達’。”說着,杭氏蹙起眉頭:“不過,今日敏敏怕是沒緣跟大家見面了。”

“怎麽了?”

“出什麽事了?”

官夫人們沒等杭氏回答,便開始交頭接耳,叽叽喳喳。

杭氏見大家議論得差不多了,用絲絹輕捂嘴唇,輕嗽一聲,大家立即把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杭氏道:“昨晚看門的兩個小丫頭半夜睡着了,也沒關窗,今天早上奶娘一去看啊,敏敏有些低熱,氣得她大吼大叫的,結果讓老爺知道了,老爺一氣之下命人把那兩個小丫頭……幸而敏敏沒事,只是還有些虛弱。不過啊,老爺疼得緊,怕是不會讓她再出來應付我們這些大人的了。”

官夫人們聞言,面面相觑。半晌一個個擠出笑臉,恭維着:“林老爺第一次得女兒,心疼也是應該的……這天氣也涼了,還是在屋子裏靜靜養着的好……”

杭氏抿唇一笑,道:“正是這個理。”

這後院的風吹草動哪裏逃得過這些浸淫深宅大院的老女人的法眼,唯有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才能讓她們摸不着頭腦。

雲來客棧,劍情在房間裏用勺子給襁褓裏的嬰兒喂牛乳。嬰兒粉粉嫩嫩,正眨着大眼睛望着他。劍情皺眉移開目光,嬰兒明亮的眼睛讓他難堪。

他把嬰兒放在床上,剛想離開,嬰兒哇哇大哭起來,劍情吓了一跳——長樂從來沒有這麽哭過。他手忙腳亂地去捂嬰兒的嘴,嬰兒眨眨眼睛,睫毛上都是淚水,下一秒破涕為笑,咯咯笑起來。劍情仿佛被燙着了一樣收回手,但他的手一離開,嬰兒立即撅起嘴巴大哭,劍情只得再去捂……兩人一來一回,好似游戲一般。

半個月後,車輪轱辘辘再次轉動,馬車駛向青雲山。

劍情賭贏了。那位林尚書必然不敢聲張,是否是親生女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失去陸将軍這個靠山!陸将軍的女兒剛因難産去世,若是外孫女再出了什麽事,陸将軍不僅不會再幫他,反而會徹底跟他對立,這是林尚書最不想看到的,尤其是在這黨争微妙的時刻,牽一發而動全身,他根本就賭不起!所以,他不僅不敢聲張,不敢去尋找親生女兒,還得隐瞞真相,将錯就錯。同時,劍情料定林尚書不敢再去換別的嬰兒,一來風險太大,林府後院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暗處盯着,二來林尚書定是驚慌疑惑,摸不着頭腦,在他沒有弄明白為什麽有人要偷梁換柱之前,他不會輕舉妄動,尤其是他這種心機深沉之人,更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