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丈夫咄咄逼人的犀利言辭,餘貞确認自己的某根神經打了個死結,她當場傻掉了,将頭抵在牆壁上,嘤嘤抽泣。等何威罵夠了,罵累了,她才緩緩地、平靜地說:“千言萬語一句話,是我對不起你,如果要離婚的話,我明天便跟你回去。”
“離婚?”何威又激動起來,“你想得美!你巴不得早一天脫離這個家庭!甩掉我這個累贅!我還告訴你,只要我一日不死,你就還是我老婆,還得歸我管!離婚的事,過五百年再說!”
餘貞滿腹委屈。餘貞無話可說。
後來她找了個旅館,将何威安頓下來,并且再次重申,她在洗腳城的工作并不是想象中的那麽龌龊不堪,并且答應他,用不了幾天,她會打理好一些瑣碎,然後跟他一道回去,讓他不要着急,耐心等待。
回想張小辮和餘貞的那場不光彩交易,恰是發生在她敷衍完丈夫心力交瘁返回洗腳城的當天晚上。
一般情況下,餘貞是不輕易接/客的,除非有人肯出大錢點名要她。那日高盤高經理為了讨好和拉攏張小辮,聯系了那位老板朋友:“弄一氣質點兒的姑娘,不是那種一點正經沒有一張嘴就是下三路讓人覺得特別LOW的,你懂我的意思沒?俺們今天這位爺,無意與衆不同,怎奈品味出衆啊!”
洗腳城老板聽完,會心一笑,當即拍板敲定餘貞。
餘貞現在是內憂外患,一是缺錢還賬,二十萬不是小數目,非一朝一夕能搞定;二是還挂念着老家的親人。之所以擡高身價,過濾掉一些社會底層人員,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條件不錯,雖是已婚婦女,但并未生育,身材相貌一點沒走樣,還是和以前那樣,往人海裏一丢,鶴立雞群,獨領風騷。所以哪怕是賣,也是名貴品,也要挑主顧。
後來張小辮問及此事,餘貞回憶說,她其時對他的印象還是蠻不錯的,挺英俊潇灑的一小夥兒,不但長得帥,戰鬥力也很強。張小辮聽完,心裏好一陣得意。
随後幾天,餘貞一直忙着籌措回家的盤纏,沒來得及理會何威,何威坐不住了,馬上選了個日子,把餘貞約了出來,地點便是中心公園。
可是見了面,三言兩語,何威又控制不住情緒,奚落起餘貞來。餘貞忍無可忍回了幾句,兩人就争執不休,繼而升級,打罵起來。當然是何威打何威罵,餘貞的抗辯顯得是那麽蒼白無力,就像一只柔弱的小鳥面對一個強悍的獵人。
接下來的事情大家就有目共睹了,張小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英雄救美,挺身而出。正殺得飛沙走石難分難解,有好事者引警察出動,結果張小辮與何威雙雙被逋,從容赴押。不曾想,須臾救兵到來,張小辮僥幸逃脫,納罕不已;只可憐那何威,一身是膽,八面威風,卻要身陷囹圄,抱憾終生了。嗚乎哀哉,張小辮心有愧也!
不過實際情況并非如此。餘貞說,那天天黑以後,她懷揣着兩千塊錢,來到關押了張小辮和何威的那家派出所,并且找到了劉所長,要出錢保釋何威。劉所長明白了她的來意之後,大惑不解:“我還以為你來關心無私救你的張先生,你反倒擔心那個傷害你的臭男人!這女人心真是海底針啊!”
劉所長嘆了口氣:“不過你是來晚了,何威已經畏罪潛逃了,卧槽!真他媽牛掰!我們本來打算就關他三天的,結果他竟然在我們眼皮子底下給溜了!”
“誰知道你們搞什麽鬼名堂?”餘貞自然不信,“張先生倘若報複他,出錢要了他的命怎麽辦?那張先生我是知道的,不是一般人,他有錢有勢,有錢人最記仇,不行,你們得讓我看他一眼!”
“奇了怪了,難不成你以前認識張先生?”劉所長越發糊塗了,“那男的跟你什麽關系?你跟張先生又是什麽關系?實話告你吧,張先生已經放出去了。真不知你們這是偶然事件還是三角情變,我有些犯迷糊了。”
餘貞半信半疑,劉所長在她的苦苦磨纏下,陪她參觀了整個派出所。失望之下,餘貞問劉所長要了張小辮所在的公司的地址,打車來到大名鼎鼎的“浮雲社”。又經過打聽,來到了湖廣大會館。其時天已墨黑,劇場保安馬大爺告訴她,因為電路維修,最近沒有演出安排。不得已,餘貞徒勞地回到洗腳城。
再過了幾天,也就是哈老爹生日這天,她又通過馬大爺之口,找到了張小辮所住的公寓(張小辮平時愛和馬大爺唠嗑,快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仍舊一無所獲。後來依靠蹲守和跟蹤,終于皇天不負苦心人,尋到了哈曼家。
張小辮張大恩人,總算是千呼萬喚始出來了。
***
飲品店裏娓娓細言的餘貞讓張小辮見識到了世上的一種美叫做憐弱,以前只在電視劇《紅樓夢》裏的林黛玉身上看到過。張小辮盡量把真誠貼在臉上,着重表達了對上次“無奈之舉”的內疚和不安,并請求她的諒解。
餘貞苦笑:“張先生幫過我,阿貞我不勝感激,何況那次是我自願的,沒有任何人強迫,是我自己命途多舛,怨不得別人的。”
張小辮旋即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尴尬所籠罩,于是把自己僞裝得特深沉,假假地發表感想:“你的身世竟是如此凄涼,說實話,我真的有被觸動,我可以再幫你找回丈夫,以答謝你今天對我推心置腹的傾訴。”
“謝謝張先生,我以為你會找人報複他的,沒想到……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的字典裏沒有睚眦必報!放心,今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困難盡管找我,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張小辮說完,突然在心裏問了自己一句,哈曼會認可我的這個朋友嗎?答案無疑是否定的。于是有點後悔了。
“就怕,”餘貞激動得有些語無論次,“就怕,辱沒了張先生的名聲……”
“我有啥名聲!”張小辮豪情萬丈,“這樣吧阿貞,你先回去等我消息,我還有一些瑣事急需處理,我給你留個號碼,你以後可以直接打電話給我。”
“謝謝,太麻煩你了。”
餘貞接過手機號碼,充滿信任地望了張小辮一眼,然後滿腹心事的樣子,頭也不回地走掉了。望着餘貞漸漸遠去的背影,張小辮嘆了一口氣,心中唏噓萬千。
最頭疼的事情還在後面。他不知道該怎樣跟哈曼解釋餘貞的事情,因為如果實話實說,實在難以啓齒。所謂的表妹身份,是糊弄不了聰明絕頂的哈曼的。他總不能告訴哈曼,我和那姑娘以前認識,她其實是個風塵女子,那天她和男朋友鬧矛盾,正好被我撞上了,于是順便幫她解圍雲雲。
這樣說,哈曼肯定疑心大起,必然追問,何時何地犯下了肮髒之事,你還要臉不要之類。如此一來事情就複雜了,以哈曼爆裂的性格,非鬧個天翻地覆不可。
張小辮不想也沒有精力和她為着這點雞毛蒜皮而糾纏不清。一個大男人,在外面的花花世界風流一下,一小下下,司空見慣嘛,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況且人嘛,誰能不犯點錯誤,尤其是七情六欲的男人。
送走餘貞之後,張小辮的心情糟糕至極。
不知道為什麽,對于餘貞這類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世間女子,張小辮總是有一種類似親近的感覺在心頭滋生。它不是憐憫,也談不上共情,反倒有一點痛惜和愛護的情愫在徘徊萦繞。她們能夠激發出張小辮的保護欲,令他心甘情願地為她們付出,甚至不求回報。
比如餘貞,張小辮對她就是護佑多于愛戀。
但是當她親口說出,那個兇神惡煞般的男人何威是她丈夫的一瞬間,張小辮心裏多少有點酸酸的滋味,苦苦的滋味,澀澀的滋味。
張小辮撥通了哈曼的手機,哈曼在電話那頭吵吵嚷嚷,氣急敗壞,還沒等他開口,一波波頗具殺傷力的語言便潮水般湧來:
“你以為你是個什麽東西?你是貌比潘安呢還是顏如宋玉呢?你是家財萬貫呢還是權傾朝野呢?老實交代,你領着那女的幹什麽去了?開房去了嗎?你他媽的仔細瞅瞅時間,現在都幾點了,你說話怎麽可以這麽不負責任呢?”
“我是有苦衷的啦,”張小辮苦口婆心闡釋原因,“那姑娘為了感謝我的救助之恩,硬是拉我到一家飯店吃飯,還帶上了她的親友團,七大姑八大姨的,哎呀,但是我堅決不喝酒,誰勸都沒用!哎呦壞了,我掉溝裏了……”
蒙騙哈曼張小辮是有點經驗的,他裝腔作勢,做出一副踉踉跄跄不慎摔倒的假象,目的是讓哈曼産生一種“他好可愛”的錯覺。
謝天謝地,張小辮得逞了。哈曼的語氣由謾罵變為關心:“你沒事吧,掉啥溝裏了?哪裏有溝啊?不打緊吧?摔着了沒有?快告訴我現在走到哪兒啦,我過去接你!”
“死不了的!老天爺舍不得我死,因為我有一位漂亮賢慧、溫柔體貼的老婆還在等我回家呢!”張小辮甜言蜜語甩出去。
“你就會說好聽的敷衍我,到底摔着了沒有啊……”
到家之後,哈曼還是固執地向張小辮打探有關餘貞他所知道的一切。思忖再三,張小辮只能這麽跟她說,那個女孩叫餘貞,以前在朋友的飯局上見過一面,是朋友的朋友的女朋友。那天在公園不知為何跟一個男的拉拉扯扯,那男人動手打了她,張小辮就正氣凜然、義不容辭地幫了她。
“這是你親眼目睹的,再後來便是今天她來找我,要感謝我,請我吃了飯,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就是這麽簡單,你可不要想複雜了啊。”
哈曼将信将疑:“你最好不要在外面沾花惹草,惹毛了老娘,小心我閹了你!”
“哪能呢,我的你的愛天地可鑒!親愛的,我想你了——”
張小辮使出慣用伎倆,溫柔地把哈曼摟在懷裏,口中呢喃:“小曼曼,這如何使得!那個東西是我們快樂和幸福的源泉!沒有了它,生活将失去陽光,沒有了它,世界将黯然神傷……”
“姑奶奶就喜歡你的油嘴滑舌……”
哈曼呼吸急促起來,迎合着張小辮的纏繞,身體不由自主地癱軟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