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奧爾基就再也沒有這種在風中行走的、身不由己而又惬意暢快的感受了。
這個年輕人,大概是剛剛下夜班歸來的工人吧!
布加勒斯特的輕工業并不發達,從年輕人那令人嘆為觀止的力氣來看,他應該來自重工行業,或許就是登博維察河流域的碼頭工人。
格奧爾基年輕的時候,也曾經迷戀過這些人壯碩的身軀——被太陽暴曬過的古銅色肌膚,遠遠比健身房裏訓練出來的更結實的肌肉。他們喜歡在酒吧裏大聲說笑滿口粗話,嘴裏永遠散發着廉價香煙的腐臭,以至于每次他被他們拉扯着塞進廁所的格子間,他都會熟門熟路地從口袋裏摸出兩樣東西,其中之一就是薄荷糖,他把糖放在自己的舌頭上,虔誠地送到這個臭哄哄的親吻裏去,好像這樣,就能讓他的堕落行徑不至于在家族成員厭惡的目光中散發出腐爛的氣味……
“我就住這一層。”他強制自己從那些绮麗的場景抽身而出,指了指自家門口。
那只強悍有力的手離開了他的脊背,然而他卻好像還能感受到剛剛的那種接觸、那種熱量、那種讓他思緒萬千的雄性荷爾蒙的影響力。他已經上了年紀,懂得人生并非由機會組成,而是由遺憾搭建。于是他主動向年輕人問候:“您是剛剛搬來的租客吧?住在幾層?不工作的話,去我的酒吧玩吧,讓我請您喝點好酒,表示一下感謝!”
晨光透過天窗灑下來,他終于看見這個長發淩亂的年輕人一點點轉過頭來。他的身材很容易給人威懾感,但他溫和中帶着憂郁的神情卻巧妙地中和了這一點。他的眼睛尤其明亮,眼神有種心不在焉的魅力,仿佛沉浸在什麽思考之中。像所有美男子一樣,他也有一個堅毅的下巴,上面還有一道完美的性感凹陷,像是有無窮無盡的美酒從那裏流淌過似的。格奧爾基上次看到有着這樣标志性下巴的美男子,是在他自己家裏,瓦西裏不知道從哪裏勾搭到的男人,被他捉奸在床。當時他怒不可遏,告訴酒吧門口的保安從此拒絕接待給長着類似下巴的客人。然而現在,他突然不能理解自己當時為什麽會那麽幼稚。又或許,只是因為那些漂亮男人都顯得浮華又油膩,而眼前這個年輕人卻有着截然不同的氣質,他濃密的胡茬就從那道凹陷中大片大片地、生機勃勃地擴散到大半張臉龐上去,格奧爾基甚至沒有發現用心修剪過的痕跡,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惋惜之情:就像是你路過一棟美麗的、古老的、優雅的宅院,卻發現主人對此完全無知無覺,平白荒廢了這樣罕見的上帝的恩賜。
年輕人說的是很漂亮的羅馬尼亞語,不帶一點點地方口音,客氣且禮貌:“真是遺憾,我戒酒很多年了。”
“你住幾層?我的愛人——瓦西裏——喜歡烤些小點心,作為鄰居,可以邀請您來品嘗嗎?”格奧爾基小心地觀察這個年輕人的神色,哪怕這位只是流露出一絲一毫的鄙視呢,他也不必在對着別人家的漂亮大宅嘆息了。
年輕人的表情就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他提到了愛人的名字:“謝謝,那麽有機會我再去拜訪您。”
他連問了兩次對方的住址,已經熱情得有些過頭了。瓦西裏似乎都被吵醒,正踢踢踏踏地向門口走來。
“格奧爾基,是你回來了嗎?”隔着一道門,瓦西裏鼻音囔囔地問。
格奧爾基只好尴尬地笑笑,年輕人也沒有說話,摸出鑰匙打開了他家隔壁的房門。
是新來的鄰居啊!
格奧爾基默默關注着這位新鄰居的動向。不像之前那個話多到恨不得一天四五遍來敲他家門的女孩,新鄰居沉默寡言,幾乎不和任何人交流,他的工作節奏也讓人摸不着頭腦,三五不時的,格奧爾基會在下班回來的時候碰見他,而更多時候,他好像根本沒打算去工作。他似乎很喜歡河濱那些雜亂無序的小市場,常常獨自去買菜,哪怕只買了幾顆李子也滿面笑容,有時,他甚至還會帶一束美麗的白薔薇回家。
應該是一個很有生活情調的年輕人吧!格奧爾基這樣判斷。
他始終穿着老氣的T恤、缺乏品位的夾克,長發絲絲縷縷地粘在一起,胡茬也總是刮得沒有規律,很多時候,格奧爾基甚至能從他的臉上看出幾道馬虎大意的傷痕。這個還沒有長大的青年,如同無人照顧也無人教導的野孩子一樣,堂而皇之地讓懷中的珍寶蒙上灰塵。于是他輕輕松松地走進人群,瞬間就混跡于無數蒼白乏味的面孔之中,再也無法分辨。
格奧爾基知道他曾經給過門口的流浪漢一整塊面包,也知道他曾經幫門房的老婆推動了發動不起來的二手車,甚至知道他曾經在某個淩晨的公園裏爆揍了一個想要猥亵夜歸女郎的小混混。然而所有這些人,描述起他的時候都是一臉茫然,格奧爾基問不出什麽,警察也問不出什麽。
他沒有見過他往家裏領女孩子,當然也沒有見過他帶回什麽男孩子。他有的時候很想去敲開隔壁的房門,然而看看裸着身體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的瓦西裏,他又放棄了這個冒失的念頭。
春日正暖的某一天,格奧爾基終于對毫無理由地指責自己外遇的瓦西裏爆發了,他倆像困獸一般在房間裏對峙,用最惡劣的語言互相辱罵。瓦西裏開始瘋狂地砸東西,殷紅的酒液在地上流淌,仿佛一瞬間喚醒了格奧爾基身體內潛藏的勇氣。他摔門而出,毫不猶豫地大聲敲擊隔壁的房門。
那個不肯多話的年輕人倒是輕易打開了房門,他臉上有着少見的笑容與快樂,讓本來懷着滿腔傾訴意願的格奧爾基愣了一下。
“您好!”年輕人的眼睛裏滿溢着光彩,“有什麽事嗎?”
有那麽一個瞬間,格奧爾基幾乎想要抱住他,告訴他自己壓抑的情感,無論對方是否接受。他比他年長,固然有些難堪,但更多的還是駕輕就熟的經驗。他的眼神甚至不由自主地順着年輕人挺拔的身軀往下溜去——是他因循守舊,顧慮太多,不然他早就可以搞定這樣血氣方剛的青年了。
“稍等一下——”這個年輕人像是感應到什麽一樣,突然撇開門口的格奧爾基,跑回屋子。房門敞開了,格奧爾基心情激動地向門內邁了一步。公寓很小,站在客廳就能看到卧室。然後,格奧爾基就愣在原地了。
卧室的床,特意擺放在靠着窗子的位置,這樣陽光就能滿滿地灑進來。窗臺上用小巧的花瓶,盛放着新鮮嬌豔的白薔薇,吃了一點就乏人問津的果盤和幾本流行的英文小說擺在旁邊。而年輕人正在耐心地詢問躺在床上的女子:“怎麽起來了?”他一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頸部,一手将靠枕拗成最舒适的形狀,墊在她背部。
“家裏不是來客人了嗎?先別管我,你去招呼一下吧!”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微弱得需要豎起耳朵才能聽到。
“不要多說了!先靠一靠,我去問問。”年輕人抖開被子,如同呵護稀世珍寶一樣,小心地給她蓋好。
當他轉向格奧爾基的時候,格奧爾基分明看見了女子蒼白的側臉,大把大把蜿蜒的金色長散落在引枕上,她似乎重病在身,此時只能微微側過頭,看向格奧爾基,勉力笑了笑。
像是一朵白薔薇在眼前突然間綻放,格奧爾基還來不及贊嘆這樣的美麗,就已經被荊棘刺破了心髒。
“是我女朋友,病了很久,很少出門,不過這兩天恢複得特別快!您要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吃飯嗎?”年輕人發自內心的快活着。
格奧爾基搖搖頭:“不用了,我只是怕吵到你們……來道個歉。”他艱難地說着,他剛剛居然沒有發現,這個年輕人穿着一件滑稽的圍裙,一支胳膊的袖子已經挽到肘部,兩只手仍舊戴着手套,一副剛從廚房出來的樣子。他甚至刮了胡子,露出一張幹幹淨淨的面容,就那樣帶着微笑看着格奧爾基。
格奧爾基再也無法和這樣光彩奪目的眼睛對視,他一陣風一樣沖回了自己的屋子,握住瓦西裏拿着酒瓶的雙手,無法自已地流下了眼淚:“愛人啊,請原諒我,我錯了,真的。”
☆、今天九頭蛇破産了嗎
莎拉不太明白,怎麽會有人從昏迷中醒來後的第一反應是,咵嚓一下坐起來,筆直筆直地問:“我是誰?我在哪裏?這是什麽朝代”……
因為她明明醒也醒過,眼還沒睜開,就又睡過去了,一個夢都沒得做。接着醒來,還是睜不開眼,聽聽周圍說的都是什麽完全無法理解的語言,特別催眠,于是疼着疼着就又睡過去了。
再醒來,她發現自己其實并不是沒力氣睜眼,而是意識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她甚至只覺得疼,而不知道是哪裏疼,是過去疼還是現在也在疼……一旦失去了自己的身體,意識就變得輕飄飄的,好像什麽都不再重要了。
她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多了,影影綽綽地知道自己是在什麽搖搖晃晃的交通工具上,周圍沒有一點點聲音,她特別沒有安全感,始終不敢放松,好久好久之後,她終于能調動起全身的感覺了,慢慢的找到了自己的兩條腿的位置、兩只手的位置……她還是不能動,卻知道有人緊緊攥着自己的手——更多的,她無從判斷。
她漸漸能夠聞到消毒液的味道,知道自己是在醫院或者療養院。有護工在竊竊私語什麽,她仍舊聽不明白。偶爾,她的世界會被白光照射,她想那大概是醫生在查看她的眼底,然而她并沒有真的看到什麽,她仿佛變成了混沌一團的某種物質,對一切都漫不關心。
然而總有什麽東西,帶着呼嘯的風聲與寒冷的感受而來,一定要把她拉回到這個可怕的世界。她的耳畔開始越來越嘈雜,吵得她恨不得大叫一聲,跑到什麽宇宙邊緣去。然而沒有用,她什麽都做不了,于是她只好在這種嘈雜的聲音中努力探索自己對身體的支配。
仍然一無所獲,她唯一自由的就是意識。于是她每次醒來都命令自己思考一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如果我這樣死掉是不是就能穿越回去?”她很意外自己居然貪生怕死到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不過她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如果真的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就再也不看超級英雄電影以及關于電影文化的一切一切了。
她想到的第二個問題是:“我到底是怎麽了?”如果被綠胖的大腳板踩成渣渣,大概意識也無法停留到現在——不不不,如果有什麽黑科技呢?如果自己現在只是被關在一顆慘白慘白的大腦,泡在福爾馬林溶液裏呢?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有無窮無盡的猜忌紛至沓來,她的意識突然炸開,變成無數缤紛的碎片。直到那陣冰冷的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這些碎片又聚攏在一起。她努力支撐自己,延伸自己的感覺系統……好的,現在她又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了,謝天謝地,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握着的手——手套?她的注意力無以維系,終于還是茫茫消失,又陷入了沉睡?
從第三個問題“今天九頭蛇破産了嗎?”開始,她訓練自己延展這種“感覺”,每次都要找到那只神奇的手套,然後才能安安靜靜地開始思索。她琢磨着九頭蛇也差不多該最後倒臺了,電影裏斯特拉克男爵好象是投降的,那麽伊恩和佐拉教授也應該是安全的吧?佐拉教授不曉得要不要承擔代價,但伊恩應該是清白的……應該是……的吧?她感覺自己的狀态很好,于是又思考到了第四個問題:澤莫小男爵和媽媽、爺爺最終安全了嗎?如果他們去度假的話,肯定是不會被牽連的。但是她沒有時間多做解釋,也沒有去拜訪澤莫,會不會讓對方當成瘋言瘋語忽略了呢?澤莫那麽精明的人,應該不會粗枝大葉到這種地步吧?
再次醒來,她突然感到很恐懼——我以為我是清醒的,但其實并不一定。不然我怎麽才想到這個最關鍵的問題呢?第五個問題,原本才應該是第一個問題:“掀翻車的人是誰?澤莫說看到的監視者是誰?”第六個問題也接踵而至:“是誰救了我,是誰一直握着我的手?”她其實很清楚,這些問題都指向同一個人,她原本應該最快想到的,卻遲遲到現在才意識到。能主動來找她,也只有冬兵了。然而冬兵為什麽不先找機會和她談談,卻選擇了這麽簡單粗暴的方式呢?她有點焦慮,她覺得自己知道理由,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第七個問題,同樣也很現實:“如果我都掌控不了自己的身體,那麽精神印記還能影響我嗎?”第八個問題,第九個問題,第十個問題……
她大概想了一百多個問題,然後漸漸想不下去了,因為疼痛的感覺越來越清晰,不是具體什麽位置,是全身都在難受,每一寸肌膚、每一絲血肉、每一根骨頭都叫嚣着想要自殺的那種痛。她最先能夠掌控的部位,不是手指,甚至不是眼皮,而是嘴,她聽見自己無意識的-呻-吟-,聲音像是破碎的鼓面,什麽都說不出來,只有一個字“啊”或長或短,或綿延或急促,一聲接一聲,好像是聲帶想要從這具令人無法忍受的身體裏逃出來。有人抱住了她,她卻叫得更大聲了,直到,她的嗓子徹底啞掉,還在呼呼地喘着氣——其實,她只是想說出那麽一個“疼”字啊!
在這樣的煎熬中,突然有某個時刻,她的意識延展到全身,卻沒有感受到手上一直承受的那種力量——不,她的手上根本是空無一物才對吧?這怎麽可能?所以手套什麽的,都是幻覺嗎?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想象嗎?她努力想要分辨一下,分辨一下自己的手中,真的什麽都沒有嗎?
只是一瞬之間,有嘈雜的聲音向她湧來,而且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她感覺到有誰在擠壓她的胸口,有誰在大呼小叫着什麽,還有什麽機器也在滴滴亂響,她幾乎從來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如此多器械,比如正在從她鼻腔裏拔出的讓她窒息作嘔的管道……就是在這樣的混亂中,她的手再次被握住了,她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叫着她的名字:
“莎拉!莎拉!醒醒!我在這裏,等你好久。”
以前以為很艱難的事情,她突然做到了——睜開眼睛,她在模糊的視野,無數的人影中,鎖定了那個叫着她名字的人。
真的是冬兵。
她慢慢可以看清了,聽力也越來越強,用力的話手指可以動一動,只是嗓子仍然啞着。看到冬兵的時候,她就會笑一笑,有力氣的話她甚至會做個口型“長官”。然而他并沒有被她逗笑,這讓她感覺有點挫敗。
她非常确定他們已經脫離了九頭蛇——冬兵把她接出了療養院,帶進了一處陌生的公寓裏。從窗子望出去,就是綠樹遮蔽的河流,小路上來來往往的人不多,但看到這些街角的平常生活感動得她幾乎想要落淚。他們終于不必在地下生活,也不必被分隔在不同的基地,這不是她一直盼望的事情嗎?
照顧一個成年人的飲食起居、吃喝拉撒,簡直是一種生命的損耗和痛苦的折磨。然而冬兵不是那麽輕易被打垮的人,他一個人幾乎承擔了兩三個護工的工作量,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學會了這些細致入微的方式和手法的。她有的時候會替他感到疲憊,然而他卻一臉正經地幫她按摩手臂和腿部——這是科學的,沒有任何運動的話,她的肢體就會萎縮,慢慢抽幹成為木乃伊。任何人做這件事都會累,只有他幾乎片刻不停。
他常常坐在床前凝視她,卻不怎麽和她說話聊天。她仍然發不出連續聲音來,只能只字片語地告訴他:你能,為我,讀本書嗎?一開始他讀的都是歷史、宗教類的書籍,讀得她昏昏欲睡;後來不知道他怎麽被書攤老板忽悠了,突然拿回來的都是愛情小說,這下她倒是聽得津津有味,有的時候還會“點播”一些比較成人的描寫,然而當冬兵一本正經地讀着的時候,她又開始鄙視自己:不作會死嗎?你這樣捉弄他,難道就是對他救了你的回報嗎?
他們十分默契地沒有談論過之前發生的事。莎拉原本很在意的那些私房或者資料,經歷了這樣一次身不由己的災難之後,都變得沒那麽重要了。她發現那些意識清醒而肉體破敗的時間,讓她的想法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她再在意過去的事情了,對她來說,重要的只有當下。
她開始複健訓練,體力廢柴的她每次只能堅持三五分鐘,冬兵也仍舊不厭其煩,一次又一次,扶着她,看她在地上艱難地往前蹭。訓練的時間表是由冬兵制定的,任務量在不斷加重,她有的時候會累得流眼淚,卻不去質問他是不是在把自己當作新兵訓練。他伸出手,想要幫她擦去淚水,結果被她一把抓住,放在嘴裏狠狠咬下——
該死的,又是電子臂,她果然蠢了很多。
冬兵點點頭:這樣也好,有勁頭鬧,說明身體又恢複了一點。
她嗓子也完全恢複了,說話再不必擔心喉嚨痛。精神頭足的時候,還靠在床邊自己看書。不過冬兵不喜歡,常常走過來抽走書本,強制她再加一場複健訓練。
“長官……”她試着撒嬌。
他不為所動:“不要再這樣叫我了。”
“詹姆斯?”
他已經把她從床上抱下來,正小心翼翼地尋找一個讓她的雙腳能夠支撐身體的受力點。他悶悶地在她背後說:“看起來今天狀态不錯,試試能不能站十分鐘吧!”
不——長官——這簡直慘無人道!她幾乎瞬間就找到了支撐點,攀在他的手臂上可憐巴巴地說:“別這樣對我,巴基。”
☆、無力挽尊躺平任嘲
莎拉其實并不習慣叫冬兵的真名,好像這樣的稱呼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她并不認識那個家在布魯克林、穿着二戰時代軍裝的英俊中士,她真正約會過的是有一只合金電子手臂的外勤長官。他并不配合她談情說愛,但卻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提供了幫助。
好在,大部分時間,他倆獨處在狹小的公寓裏,根本不需要費心稱呼的問題。
“請把柳橙汁遞給我好嗎?”她在枕頭上歪歪頭,他捏着杯子走了過來,這些瑣事在他們彼此之間都已經極為熟練,連吸管的位置都擺放得絲毫不差——他甚至知道如何避開她的單側齲齒。
柳橙汁很甜,她一口沒咽下去,忽然想笑,嗆了出來。因為長期卧床,她的體重掉了1/3,咳起來好像整個骨架都在跟着震動。
她顯然想到了什麽開心的事情,還可能與他有關。每當這時,她就會背對他,蜷縮起身體,怕羞似的想要把自己藏起來。
可是她不知道,松松垮垮的睡衣領口會被她的動作扯開,當她把自己的臉藏起來的時候,因為消瘦而在後背上凸起的脊椎關節就清晰地曝露在空氣裏。他不用看也很清楚哪兩處已經換成了人工産品——壽命是三十年。也就是說,最多三十年後,她就必須再迎來一次手術,再一次更換新的關節。他沒有辦法送她去最好的醫院,接受最好的治療,手術也完成得很粗糙,刀口像是脫離了泥土在水泥路上抽搐的蚯蚓,即使只是愈合後留下的紅色痕跡,被那樣雪白泛青的肌膚一襯,也仍舊觸目驚心。
她咳一會兒就停下來,并不是感覺好些了,而是全身的力氣都用完了。于是他幫她翻身躺好,耐心地問:“想起什麽事?”
她笑了,無憂無慮的,在枕頭上來回搖頭,金色的長發甩來甩去。他撈起那些快要絞進床頭縫隙的發梢,安靜地看着她。
“你肯定不想知道……”她眨着越瘦越顯大的眼睛,滿臉寫的都是:快來,快來,問我呀!
這個表情太常見了,她非要塞給他那個醜得要命的五角星藥盒時是這樣,厚臉皮地撒謊說他如何熱情地追求她時也是這樣,硬是要安排根本不存在的一周年紀念的時候,也是這樣一臉自得。
“說吧!”他嘆了口氣。
“我喝果汁已經多久了?”
“從恢複自主飲食到現在……41天。”
“對!但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榨汁機的聲音!那麽,果汁是怎麽榨出來的呢?”她的目光在他的電子手上溜了一圈,洋洋自得仿若找到了正确答案。
“樓下有個便利店……”他又開始嘆氣了,“賣鮮榨果汁,也提供榨汁服務……”
她傻乎乎地看着他,愣了兩秒,惱羞成怒:“拿走拿走,我不喝了!”
他走出去,再回來就拿着一個小小的嬰兒水壺,放在了她枕邊,彩虹色的吸管甚至伸到了枕頭上,這樣她一轉身就可以自己咬到。
她的惱怒值飙升了一個二次方,不,是一個三次方!
“為什麽一開始不擺到這裏讓我自己喝?我明明可以自己來……這……這是尊嚴問題!”
他慢吞吞地坐在床邊,說:“因為我想讓你需要我。”因為我想多看看你,就像現在這樣,看着你的臉慢慢紅起來,哪怕只是稍稍有那麽一點點血色,讓我知道你是健康的,以後還會更健康。
您遭受到一記“甜言蜜語”攻擊,并伴随着“猝不及防”的加持!
莎拉暫時忘記了什麽尊嚴問題,她有點扭捏地哼唧着:“近點……”
“什麽?”
“哎呀,過來,讓我親親你嘛!”她索性閉着眼喊了出來。
“稍等。”
“什麽?”她睜開一條縫隙,看到他不僅沒有靠近反而站身起來,就不由得睜大了雙眼。
什麽意思?你拒絕我?你忍心拒絕我這樣一個可憐又可愛的病人?
“今天的漱口水,我忘記拿給你了。”他居然真的找了出來,還順手抄了個超大的漱口杯。
什麽叫做羞憤欲死?
果然,做人最重要的還是尊嚴的問題啊!
她其實很清楚,生病的人是最缺乏尊嚴的。像她這樣,生活不能自理,大事小情都要依賴別人的病人,早就毫無隐私可言了。她恢複了一點之後還多次試圖改變現狀,然而經歷過從馬桶上正面翻滾下來的人間慘劇之後,她決定放棄這些毫無意義的争取。
成日卧床的人晚上睡不沉也是正常的,她常常睜着眼等到窗外的燈光都熄滅,再等到夜色褪去,天方見亮。她很清楚,身邊的另一個人也沒有睡。他不像她一樣非要在床上翻來覆去,他整個人可以貼在床沿上,一動不動,直到第二天早晨爬起來。
“你不累嗎?我睡不着,你動一動也不會打擾我。”
“不累,”他的眼睛在黑夜裏蕩漾起粼粼的波光,“在咆哮突擊隊時常常有潛伏任務,我可以在樹幹上睡一整夜。”
“我去過史密森尼博物館,但是沒去過你們的那個展廳——”
“沒什麽好看的。”
“可是我想去看看。”
“好。”
“如果能回到……華盛頓去的話……”
“好。”
他們都知道不可能。她向他歪了歪頭,他伸手把她撈進懷裏,讓她磷峋的脊骨,緊緊貼着自己的胸膛。
“熱的話,就告訴我。”他小聲叮囑她,“不然生了褥瘡……”
“閉嘴!”氣氛都被你毀掉了。
春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她可以自己站起來,扶着牆在屋子裏走動一會兒也不成問題。他恢複了夜間的工作,白天會監督她多走一會兒,這樣她就不會再失眠得那麽嚴重。
“你是故意在晚上避開我的嗎?”她對着鏡子,數着自己清晰可辨的肋骨。
“你知道不是。”他走到她身後,幫她拉下上衣,然後握着她的手慢慢解釋:“我曾經以為你在擔心佐拉的計劃,所以我想,等到有機會解決了佐拉之後……但現在不是時候,你還太虛弱。”
“是虛弱還是瘦弱?”她笑着反手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下,“你裝得和聖人似的。”
“已經聖人了幾十年了……”他的唇邊泛起一個隐約的笑意,像是雨後山岚中的煙霧,瞬間飄渺不見了。
她本來想用娜塔莎那段往事逗他,這會兒又把話咽了回去。幹巴巴地瞪着眼,從鏡子裏望着他。
他注意到她的沉默,突然問:“你想去外面走走嗎?今天天氣很好。”
“還是不要吧。”她飛快地回答。他一個人可以把自己隐藏得不留痕跡,但是如果一個拄着拐杖或者坐着輪椅的病态女人出現在路上,恐怕就過于顯眼了。
“沒關系,我陪你。”他好像有一點踴躍的樣子,“我們戴上帽子,沒人能認出來。”
是她忘記了,他完全可以代替拐杖或者其他任何可以支撐的事物。他們像所有在河濱散步的情侶一樣,挽着臂,緊緊靠在一起。不一樣的是,她的腳步虛浮,有的時候根本是腳尖拖在地上,全身的力量都攀着他的電子臂。
這樣會不會有點偷懶的嫌疑?她偷偷看他表情。
“這樣也好!”他聲音壓得很低,“就當是鍛煉上肢的力量。”
他們在長椅上坐到了傍晚,才決定回家。長官威嚴地布置了新任務:“這條路沒什麽行人了,你試着自己走走,我就跟着你,不會讓你摔倒。”
她也很想試一試,踩在河濱小路的鵝卵石上的感覺,和在地板上走路完全不同。她以為自己獨自邁出第一步會很艱難,然而其實已經很順暢了;她以為自己沒有依靠就無法真正走出幾步,但她發現自己其實早就可以放開牆面,每一次踏在地上的麻木和疼痛,只是讓她更有信心;她以為會搖搖晃晃,會摔得痛不欲生,結果卻因為過于小心翼翼,而根本沒有發生任何險情。
于是她稍微加快了幾步,間或還有精力回頭去看他,他不緊不慢地跟着她,很是悠閑。
也許他早就知道她可以走路了,只是她一直不肯相信自己。
她有點賭氣,故意又加了一點速度。
一個半大不小的青年迎面跑過來,站在她身邊問:“您需要幫助嗎?”
我有哪裏看起來不對嗎?我走路的樣子還是不夠像正常人?天哪,我還以為我已經很自然了呢!
莎拉搖搖頭。
這個陌生的青年顯然也是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氣:“那麽,請讓我送您回家吧!”他警惕地瞥了一眼後面,壓低聲音說:“有壞人在一直跟着您,需要我幫您趕走他嗎?”
莎拉不知道是該被這樣的善良感動,還是該為這樣的正直鼓掌,或者她更該為這樣的莽撞擔憂?
她幾乎是好笑地回頭看去。他正緩慢地從高大的灌木叢的陰影裏走出來,自然地繞開了路燈最明亮的區域。他的帽檐壓得很低很低,暗紅色的T恤舊得難以入目,并不合身的夾克和牛仔褲像是剛從別人身上偷來的,一大把濃密的絡腮胡遮蓋了他本來英俊的面容,看起來就像是街頭最不起眼的流浪漢。
她知道這可能只是他的僞裝,然而此刻卻止不住熱淚盈眶。
“女士……”
“謝謝你,我沒事。他不是壞人……”她揚起臉看着走過來的他,慢慢地、堅定地挽住他的手臂——仍然是硬邦邦的合金觸感。她對年輕人微笑,“他是我的愛人,是我沒有照顧好他……讓你誤會了。”
☆、這畫風也是沒sei了
她擔心的是,長官會現場拆臺,然而并沒有。
回去的路上看到了一家小超市,鮮榨汁窗口對外,冷清極了。
他們停了下來,他用眼神詢問她,她果斷瞪了回去:“你喜歡什麽口味?”
“李子。”他飛快地回答,帶出了一點笑意。
啊~以為這樣就可以對我開諷刺大招了是嗎?沒見過用李子榨汁,就想這樣堵住我的嘴嗎?哼!
她松開手,決定自己去給他點杯味道銷魂的李子汁,走到一半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轉身對他伸出手:
拿錢來!
他雙手-插-進-夾克口袋,緩緩的,捏着口袋底部,完完全全地翻了出來,然後又用同樣遲緩的動作,把褲袋也拉扯了出來。拍一拍,攤開手——這個男人完全不為自己身無分文感到羞恥!
這種公開耍無賴的方式也是沒sei了。她好笑地走回來,剛開口準備嘲諷他,就覺得膝蓋一軟,整個人突然失控地向地面摔去。
當然,她沒有把臉戗在水泥路面上,天下第一窮鬼男朋友及時伸出了友誼的合金手臂,不容分說地背起了過度勞累而沒有察覺到血槽突然放空的女友。
上樓的時候,她很想假裝關心地問問“你累不累啊”或者幫男友擦擦汗以示體貼什麽的,然而對方呼吸平順、步速均勻、連托着她的手都沒有抖過哪怕輕輕的那麽一下……她也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