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沈莓正揪着裙子,緊抿唇角跟柳聆昔對峙,突然聽到嚴許叫她的聲音,下意識轉過頭去。

不只是她,樹下站着的其他幾個小姐也都看了過去。

年輕公子一身牙白蜀鍛雲紋交領長衫,站在秋日的暖陽下,光風霁月,如琢如磨。

他踏着一路斑駁的樹影走到沈莓身邊,微微往前,有意無意站在了她側前半步,将小姑娘擋在身後。

而後偏頭低聲問她:“怎麽了?”

嚴許走過來第一句便是關心沈莓,而不是與幾位世家小姐打招呼。

石桌另一頭的幾位小姐心裏一瞬便想起了早前不記得有哪幾家小姐傳過,嚴許公子對嚴先生收的這個義女,好似真有幾分不同。

京都的貴女們因為家世背景不同,也是默認分了三六九等的,這幾位身份高,自然是沒将那些放在心上。

嚴公子君子之姿,待誰都不會苛薄了。

可眼下……

幾位小姐一時有些拿不準,都不自覺看向柳聆昔。

柳聆昔的神色倒是沒什麽異樣,但目光看向嚴許時,已經沒有了剛剛那股咄咄逼人的勁兒,端着身子笑着朝他點點頭,率先開了口:“聆昔見過嚴公子。”

在她之後,另外幾位小姐也反應過來,趕緊問了好。

嚴許這時候才微微颔首,唇角是一點禮貌的笑,目光卻很淡,看向石桌上那方帕子。

柳聆昔注意到他的眼神,眉間輕蹙了一下,就見嚴許重新看向身邊小姑娘,輕聲問她:“這帕子是?”

那聲音清朗,卻又像裹着一縷溫柔的春風,叫人安心。

沈莓仰頭,只覺得好像懷琛哥哥來了之後,剛剛她心裏繃着的那根弦都終于松了些。

她不知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卻下意識拉住了他的袖子,站的與他近了些。

然而還沒等沈莓說話,柳聆昔卻先道:“這是我的帕子。”

“哦?”嚴許淺笑回頭,“那怎麽放在這桌上?”

他雖然笑着,柳聆昔卻無端從那雙眼裏看出了幾分冷來,這點神色一閃即逝,卻也叫她未能及時接上話。

嚴許似乎也沒有想要等她回答,而是複又低頭專注看身邊的小姑娘。

“因為這位小姐不要了。”一直拉着他袖子的沈莓迎着他的目光,把柳聆昔剛剛的話如實說了一遍,“我剛剛撿到,她說髒了。”

她沒遮掩什麽,眼神幹淨澄澈,哪怕是被有意羞辱,嚴許問什麽,她便也答什麽。

聽了小姑娘話,嚴許微微斂眸,漆黑的眼睫壓住眉眼,只一息後,他短促地輕笑了一下。

眼裏卻并沒有多少笑意。

那雙漆如點墨的眸子微微掃了柳聆昔一眼。

而後年輕公子手上執着一柄攏住的折扇,用其一頭撥弄了一下桌上那帕子。

還是雪白的。

他神色如常,扇子一挑,便讓帕子輕飄飄落在了沈莓手裏。

“沒想到柳小姐對條帕子要求也這般嚴苛,既然柳小姐不要了,那便扔了吧。”

說完嚴許又看了一眼女院的方向,朝柳聆昔她們淺聲道:“若是沒記錯,下節應當是周先生的課,幾位小姐該回去了,莫要遲到才是。”

說完他微微點頭,摸了摸身邊小姑娘簪了珠花的發髻:“走吧,我們去考試了。”

沈莓看看手裏的帕子,又仰頭看看嚴許,眨了下眼,乖巧點頭應了一聲。

她走在嚴許身邊,不需費力便能跟上他的步伐。

懷琛哥哥總是會走慢些等她。

一大一小的兩個人漸漸沿着樹蔭下走遠,柳聆昔卻沒有馬上離開,而是沉着臉看着他們的背影。

直到看到遠遠的,沈莓好像擡頭對嚴許說了什麽,嚴許拿着扇子的手輕輕朝她手上一劃,再走了幾步,便見有兩片雪白被沈莓輕輕扔進了路邊一個放腐葉的竹簍裏。

那是她的帕子。

柳聆昔突然眯起眼睛,捏緊了手。

她眼裏陰晴不定,猛地一甩袖,轉身一言不發地走了。

見她神色明顯不悅,一旁的章淑敏她們頓時不敢多說什麽,沉默地跟了上去。

這時已經走遠的沈莓還在跟嚴許說話。

小姑娘聲音還是細聲細氣的,問他:“懷琛哥哥,這樣就沒關系了麽?”

她被嬷嬷教導過,姑娘家的帕子也算是貼身之物,其實按理說不應輕易丢棄的,若是被旁人撿到,怕鬧出不必要的誤會。

剛剛那位柳小姐應是看身邊跟了人看着的,就算被撿了也鬧不出什麽來,所以對這帕子才不在意。

但沈莓還是向嚴許多問了一句。

嚴許聽後只輕輕一劃,像是有一道銳利的風擦過,那帕子就成了兩半。

“嗯,半殘的帕子,無論在誰手裏都鬧不出什麽花來了,阿莓不用擔心。”

他邊說邊垂眸看了眼小姑娘,目光有一絲稍縱即逝的柔軟。

明明是被欺負着長大,卻依然還是一個軟和善良的小姑娘。

嚴許眼睛掃過沈莓因為一些碎發而顯得毛茸茸的發頂,在走出這片樹蔭下時,“啪”一聲開了扇,支在她頭上,替她擋了那耀眼的太陽。

沈莓剛剛迎着陽光眯了眯眼睛,突然頭頂便暗了些。

她呆愣愣地擡頭,看到是嚴許在幫她擋太陽,當即便受寵若驚的都有些結巴了:“哥、哥哥,不用……”

“今日太陽大,莫給阿莓曬壞了,一會考試沒考好,回去爹可要怪我了。”

嚴許輕笑一聲,用扇子輕輕拍了拍小姑娘的頭。

“走吧。”

沈莓不好意思的話被打斷了沒能說出口,她只好低下頭,腳步卻加快了些。

現下太陽确實有些大了,得走快些,免得叫懷琛哥哥舉着扇子累着了。

等找到了負責這次給她考試的先生,沈莓規規矩矩地行了禮,便跟着去了閑置的一間屋子。

考試時間是一個時辰。

臨山書院女院學的東西不算艱深,但也算多而駁雜,沈莓十三歲了,其實來臨山有些晚,但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要考的便多了。

嚴許在外頭等她,這一個時辰便與這位先生下了幾局棋,淺聊了會。

因着父親的關系,他如今還是時常會來書院,與幾位先生也極相熟,每每來了,總免不了說到他日後的打算。

嚴許十五歲便參加秋闱,年少中舉,可謂是驚才絕豔,才學冠絕滿京,往後卻一直不曾春闱入仕,只拜在溫閣老門下,做了他最得意也最喜愛的一個學生。

溫閣老是內閣老臣,嚴許作為他的得意門生,明眼人心裏都清楚,他時常得閣老指點,去府上多也會議些政事。

只要嚴許想,臨着入仕,不過是走個春闱的過場罷了。

只是如今他已及弱冠,卻遲遲沒有這個動作,反倒叫旁人多少有些摸不着頭腦。

不過若是嚴許随了他爹性子,那也說得通。

嚴先生做官的時間也就是那短暫的幾年,後來實在覺得拘束無趣,還是想随性過日子。

待這棋下到尾聲,先生看了眼燃着計時的香,又老生常談對嚴許問道:“阿許明年的春闱也不參加了?”

嚴許笑着落下最後一棋,險勝兩子。

他理了理袖擺,眉眼還是溫潤如玉的模樣:“不了,王先生每每都問,倒是比我爹都要上心了。”

王先生無奈,看着棋盤嘆氣,嘀嘀咕咕:“又輸了,你這棋藝我真是殺不過,這還不是覺得你不做官可惜了,這手棋,若放在官場,你必是青雲直上,前途無量。”

嚴許神色淡淡的彎了下唇角,一粒一粒拾起黑子,開始收拾棋盤,緩聲道:“先生知道,我志不在此。”

王先生與他一起收拾,聽後也沒再多說,左右不過是閑聊兩句,年輕人自當有自己的選擇和道路。

待棋盤收拾好,香也将将燃盡。

王先生起身,拂了拂袖:“行了,去看看那小姑娘吧,你爹跟我說是個聰明的孩子,雖然晚了些,但刻苦,就是不知今日考的如何了。”

嚴許跟着一起出了門,看了一眼對面沈莓考試的屋子,眉目疏朗。

“先生按看卷标準來便是,不用顧着我爹的情面。”

王先生聽後哈哈大笑:“這還用你小子說,老夫可素來是嚴看的。”

嚴許便笑笑不說話,站在回廊一側等着。

王先生推門進去跟沈莓說了兩句,便收了卷出來,與嚴許招呼一聲後就離開了。

沈莓跟在王先生後腳出門,一擡眼便看到站在廊下的嚴許。

她忍不住笑起來,喊了他一聲:“哥哥,我考完啦。”

到底年紀小,小姑娘的神色難掩雀躍。

嚴許只一眼便也揚了揚唇,迎着她落了暖陽格外晶瑩的目光走過去,擡手輕勾了一下她的發帶。

绛紅色的發帶将他手指襯的越發冷白,指尖觸到她柔軟的發絲,便又忍不住多留了片刻。

“嗯,那我們便回府了。”嚴許輕聲道。

沈莓不禁微微偏頭,入目便是公子寬袖微微滑落後露出的一截線條勁秀的手臂。

他的腕間骨節明顯,青筋微微凸起,比起讀書人的手,好似又會多幾分蒼勁之感。

這手在摸她的頭,遲遲沒放下,于是她就呆呆地偏頭看着這只手臂,像是出了神,突然有點恍惚的小聲喃喃:

“哥哥……好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