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嚴許聽見身邊小姑娘細細的聲音,感覺到自己袖子被拉了一下。
他微揚眉梢,低下頭看向沈莓,低應一聲:“嗯?”
沈莓偷偷擡眸,眼裏氤氲着水汽,眼尾泛紅看着他:“能借我一下帕子麽……”
嚴許在一旁偷偷給她,就不那麽引人注意了吧?
大抵是因為這幾日除了早晚在院子裏,其餘時間她都是跟着嚴許一起在藏書閣溫書,雖然還是說話不多,但嚴許已然是沈莓在府中“最熟悉”的人了。
于是她下意識便想偷偷借嚴許的帕子擦擦眼淚。
她、她肯定會洗幹淨再還給哥哥的。
嚴許一眼看到小姑娘紅着的眼眶,臉上還有一點淚痕。
原來是哭了。
他稍一想便知其中緣由,心裏沒來由的像是被什麽軟刺紮了一下,輕微又柔軟的疼痛轉瞬即逝。
嚴許從袖中拿出自己的帕子遞了過去,在小姑娘細聲說“謝謝”後,又擡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沈莓微微低着頭飛快用帕子按了按自己的眼睛,然後收好,繼續喝着自己碗裏的粥。
等嚴家夫婦說完話轉過頭,小姑娘已經收拾好了心情,除了眼角還有些些的紅,其他已然看不出了。
嚴許也若無其事地吃早飯,目光卻不經意間掠過沈莓剛剛将他帕子收進去的那只袖子,眼眸微閃。
等用完早飯,嚴先生和嚴夫人一起将人送到了府門口。
馬車已經在候着了,嚴許照例是騎馬在一旁跟着。
臨山書院在城南京郊,因着嚴先生是書院的副院長,嚴家便離得也不遠,馬車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便到了書院外頭。
臨山書院只在每年八月和元月放長假,其餘時間在書院中讀書的公子每月末可回家三日,小姐們雖都未及笄,但也不方便宿在書院裏,可每日回家。
彼時已是十月深秋,書院裏正在上課,沈莓來考試,若是過了,便算作插班入院。
春華先從馬車裏出來,放下腳蹬後再扶着沈莓下了馬車。
嚴許将馬交給小厮秋實,又對春華道:“書院裏不進丫鬟小厮,你們将馬車和馬在書院後頭安置好,便在那兒等着吧。”
這是臨山書院的規矩,但凡來書院讀書的公子小姐,都是不能帶仆從進書院的,免得烏泱泱一群人,擾了書院的清淨。
春華和秋實點頭應下,離開前,春華又看了沈莓一眼,朝她笑了一下:“小姐可以的!”
沈莓知道這個規矩,當下雖有些緊張倒也沒有太慌亂。
她也向春華眨眨眼睛,重重的應一聲:“嗯!”
嚴許看着小姑娘認真的表情,唇邊揚起一個輕輕的笑,擡手虛扶了一下她薄薄的背,将人往書院門前帶了帶。
“好了,我們進去吧。”
臨山書院很大,進門後沿右回廊往前是女子院,沿左回廊便是男子院,直走則會去往會客前廳,繞過前廳則是一片小湖,再往前便是幾位先生及院長副院長的書房。
另外書院中還有些閑置的屋子,都是以備不時之需的。
沈莓這次考試便是選了間這樣的小屋子。
之前嚴先生便知會過負責給書院招生的一位先生,嚴許今日直接帶着她去找人便是。
沈莓亦步亦趨跟在嚴許身後,規規矩矩的,也不亂看。
這時卻見一個書院小工模樣的人小跑了過來,先是對嚴許行了禮,而後道:“嚴公子,張先生聽說您來了,想請您過去懷德廳一趟。”
張先生事嚴許早年在書院讀書時的先生,是個學癡,他素來敬重。
懷德廳離得不遠,嚴許想着身邊跟的小姑娘,轉身低問:“阿莓可要跟我一起去?”
沈莓在旁聽着,怕擾了嚴許的正事,乖巧搖了搖頭:“懷琛哥哥去吧,我在那兒坐一會等着就是。”
說着她指了指湖邊近處一顆大樹下的石椅。
嚴許知她怕生,也沒勉強,想着速去速回,便又摸了摸沈莓的頭,快步跟來傳話的小工走了。
沈莓走到那石椅邊坐下,安安靜靜的,看着小湖發呆。
這處沒什麽人,只是湖邊風有些大,她時不時用手撫一撫自己的頭發,今日春華給她編了好看的發辮,她怕被吹亂了。
過了一會,突然不知從哪兒吹來了一條帕子,落在了她的腳邊。
沈莓下意識撿起來。
帕子非常柔軟絲滑,一看便是上好的料子,上頭繡的是幾枝楊柳。
她不知是誰的帕子被吹到這兒來了,剛想擡頭看看周圍,便聽不遠處傳來叽叽喳喳的說話聲。
“呀,聆溪,你的帕子在那兒呢!”
“哪兒?”
“那兒啊,有人撿着了,她是哪家的小姐啊,沒見過。”
四五個錦衣華服,看起來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正一邊說話一邊往這處走。
隐隐被簇擁在中間的那位比其他人都高挑幾分,鵝蛋臉,桃面粉腮,雪膚烏發,眼尾微微上揚,透出幾分清傲神色。
她穿一身海棠紅暗花芍藥雲錦襦裙,看起來很是嬌豔。
沈莓看她們朝這處走過來,暗暗抓了抓膝頭的裙擺,又看看手裏撿到的那方帕子,猶豫着不知幾人是不是來找這帕子的。
若是的話,她自然是要趕緊還給她們,那是不是要先站起來?
但若他們只是路過,自己站起來豈不是很奇怪……
沈莓不知要怎麽才好,坐立難安,那股子緊張感又來了。
然而沒等她糾結出個所以然來,幾位小姐已經走近。
站在中間的柳聆昔慢條斯理地輕提裙擺,聽着身邊的小姐妹說話,神色漫不經心,卻在看清沈莓的模樣後突然皺了皺眉。
而後她像是想起什麽似的,輕輕“啧”了一聲。
正挽着她的章淑敏察覺,忍不住問道:“怎麽了聆昔?”
柳聆昔還是蹙着眉,眼中有淡淡的鄙夷:“我知道她是誰了,沈府那個走了點運氣沒被趕出京的庶女,前幾日我聽袁先生說嚴先生收的義女要來書院考試,就是她。”
“原來是她啊——”
章淑敏聽後,拖長音說了句:“難怪看起來一副上不得臺面的樣子。”
這兩句話周圍另外的幾位小姐也都聽到了。
她們都知道嚴先生收了沈府庶女做義女這事,只是沒怎麽見過沈莓,對不上那張臉罷了。
這幾個都是府中嫡小姐,父親在朝中任要職,身份自是不低。
其中以柳聆昔最甚。
她父親任吏部尚書,負責朝中官員調度,家中三個哥哥也是一表人才前途無量,小姨更是宮中皇上寵妃,去年才生了個皇子。
因此她在衆貴女中,向來都是有點衆星捧月的存在,心氣很高。
雖然臨山書院裏也有幾個高門府中的庶女能來讀,但實在是少,都是正三品以上爵府中的小姐,且嫡庶有別,有好些嫡小姐們是看不上庶出的。
這時幾人已經走到了離沈莓坐的石椅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
沈莓下意識站起來,柳聆昔卻帶頭停了腳步。
她就這般站着上下打量了沈莓一番,眼神輕飄飄的。
片刻後,她偏了偏頭,目光裏是一點毫不遮掩的嫌棄,皺眉道:“那帕子我不要了,髒。”
說着她便準備離開,甚至沒有再多看沈莓一眼。
沈莓倏然便覺得手上拿着的好像不是方帕子,而是燃着烈焰的荊棘,輕易便從她的手掌灼傷到心裏。
她們認出了她的身份,都看不起她。
沈莓忍不住收緊了手,那方帕子便在她手裏皺成一團。
她的臉色微微脹紅,卻想起昨夜春華與她說的話。
“小姐,你要記着,你強一分,旁人便怕你一分,你弱一分,有人便欺你一分。”
所以哪怕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她也不能露了怯。
沈莓深深吸了口氣,突然将帕子在身前的石桌上輕輕掃了掃,然後才松開,将它扔在石桌上。
她也沒擡眼看對面一行人,只像是自言自語嘟哝了一句:“嗯,現在确實是髒了。”
然後便轉身擡腳準備走。
“你!”
柳聆昔哪被人這般對待過,還是個根本入不了她眼的庶女,當即冷喝一聲:“站住!”
沈莓剛剛是憋着股勁兒做了這有些挑釁的事,但現下這股勁兒來的快去得也快。
她到底還是謹小慎微慣了,柳聆昔這聲冷喝太像當初在沈府中沈四對她的态度,讓沈莓控制不住地微微縮了下肩。
緊抿着唇,沈莓停住腳步,手藏在袖子裏緊緊攥成拳,然後緩緩回頭看過去。
其實她不認識柳聆昔,但知道能被人這樣簇擁的小姐,身份定不會低。
沈莓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就這樣靜靜看着他們,不說話,臉上面無表情。
如今她一身上好的軟煙羅襦裙,頭簪一整套粉玉嵌絲蝴蝶珠花,就這樣看着人時,竟也莫名叫人覺出幾分冷然來。
柳聆昔看着那雙眼睛,神色依然倨傲,心中卻更是不悅。
一個庶女,此等姿态簡直是放肆。
她生的高,看沈莓是低着頭的,眼神便更加睥睨:“罪族之人,當真是沒什麽家教,嚴先生仁厚收了你,卻不知感恩,在外頭這般作态,真是讓嚴先生蒙羞。”
沈莓到了嚴府後,最怕的便是這個,聽到這個便忍不住要張口反駁:“我沒有!”
柳聆昔瞧見她這模樣,滿意了,輕慢地笑了一聲,剛要再開口……
不遠處傳來年輕公子的聲音。
“阿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