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張小辮沉湎于左公明所賜予的歌舞升平的生活裏不能自拔的時候,又發生了幾件讓他驚心動魄、刻骨銘心的事情。

先是哈雷動手打了張小辮。此事回憶起來特別沒勁。

那天下午張小辮正坐在吧臺前試圖搭讪一位長相迷人的服務生,正口沫橫飛地講着RAP說唱和數來寶的共通之處時,忽然被人用力推搡了一把,身體頓時失去重心,一下子跌倒在地,樣子十分狼狽。擡頭看時,卻是哈曼弟弟哈雷。

這小子十七八歲年紀,長得精瘦精瘦的,一張尚未成熟的臉上寫滿了年輕人的桀骜不馴。只見他右手一揮,身邊現出四五個兇煞青年。從衣着打扮上看,不像是地痞流氓,倒像是大學同學。

他們二話沒說,見着殺父仇人似的朝張小辮撲來。拳頭雨點般落在全身各處。張小辮招架不住,心想,雙拳難敵四手,好漢不吃眼前虧,于是低聲求饒。

哈雷滿面鄙夷地瞪着他:“你也知道什麽是痛苦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張小辮不敢擡頭看。

“可是你知道我姐的痛苦嗎?”

“是我對不起你姐,是我不對。”

“我姐那麽的愛你,包容你,”哈雷指着張小辮的鼻子,“而你卻不知羞恥地纏着那個狐貍精,你還是人不是?你說!”

“我不是人,我豬狗不如!”張小辮有氣無力說。

“大夥兒聽見了沒?”哈雷面向衆人,氣焰嚣張,“我們可沒有打人啊,我們是在打一狗!”

大堂經理見狀,第一時間通知了左公明,可是左公明這兔崽子卻慢慢騰騰等張小辮被打得滿地找牙的時候才現身做和事佬。

“大家都別鬧了,我是這裏的老板!”左公明聲如洪鐘,決定先禮後兵,“這個小哥,給我個面子,叫兄弟們快停手,我這還得做生意呢!”

沒人理會他的話。直到保安來了一堆,有人在打報警電話,哈雷才喝令收工。左公明息事寧人:“有事好商量嘛,打人總是不對。”

哈雷滿臉戾氣:“我們自己的家務事,不勞外人插手。”

左公明就問張小辮:“他是誰?這是怎麽回事兒?”

張小辮含混不清地告訴他,領頭的叫哈雷,是前女友的弟弟。他前些天和女友因為另外一個女人而吵了一架,于是分手了,哈雷看不慣,給他姐出氣來的。

左公明聽了之後,仰天大笑:“我最見不得玩弄感情的渣男,不好意思,你們繼續!”

卧槽,張小辮暈倒。

那天晚上,左公明的服務真是周到,不僅在事後找來了附近診所的醫生為張小辮檢查病情,還親手給他敷藥包紮,并且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開車将他送回了家。

張小辮對此不但無一句怨尤之辭,而且還在分別的時候對這位領導特別做作地說了聲:“謝謝你,謝謝你全家!”氣得左公明直翻白眼。

餘貞的悉心照料讓張小辮覺得溫暖,讓他覺得生活還沒有走到盡頭,還有希望。

沒有人可以輕易改變他的人生觀,餘貞是個例外。

她若憂愁,張小辮便悲觀,她一開懷,張小辮又樂天。

***

再有就是何威又回來了。這個陰魂不散的男人!

自從那次綁架餘貞事件之後,他和闫運達一直都沒有消息,銷聲匿跡般,不知死活。這回他沒有直接去找餘貞的麻煩,而是先行聯系了張小辮。在張小辮還沒能囫囵地走路吃飯上廁所的時候,何威一個電話把他約到三裏屯的一家名為“黃昏後”的酒吧。

酒吧靠近落地窗的一個雅座上,何威完全變了副模樣似的和張小辮推心置腹侃侃而談。何威說他其實早就想要和他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了,只是一直沒有合适的機會。他還說餘貞尋夢帝都,初來乍到,舉目無親,能夠遇到張小辮這樣一個慷慨相助的朋友實屬不易,是她三生有幸。他何威作為餘貞的丈夫為此感到愧疚和慶幸。舉杯之間,謝語不斷。

老實講,張小辮真為何威今天的表現感到不可思議和歡欣鼓舞。他可以在短短的十幾天裏變得如此開通,如此明智,如此不疾不徐、泰然若定,真是無法不叫人不刮目相看。

張小辮是愛着餘貞的,當然舍不得她離自己而去,但是沒辦法,這故事一開始灰塵就遮蔽了陽光,是注定要以悲劇收場的。一目了然,她是別人的妻子,她是別人的女人,她的家不在這繁華的都市,而是在那偏遠的小城——洪縣。她和他只不過是一次美麗的邂逅。兩人門不當、戶不對,身份背景天差地別,想要永遠走到一起,簡直天方夜譚。

張小辮和何威達成了一個雙方都比較能夠接受的協議。

張小辮同意何威接餘貞回去。何威也答應張小辮,他今後定然會真心對待餘貞,不會再來帝都騷擾擾張小辮,并且說:“如果你不嫌棄,我和餘貞願意和你交個朋友。不是那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而是常常往來經常聯系的朋友。以後我們有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要認你做義父,不知道你能否應允?”

聽了他的話,張小辮覺得心裏酸溜溜的,蠻不是滋味兒。人家都放低姿态主動求和了,他還能怎麽說呢。他能死皮賴臉地說不行,餘貞這女人,老子娶定了嗎?于是只好垂下沉重的腦袋,十分悲痛的樣子。

何威謝了又謝,不住地誇他高風亮節,胸襟寬廣。

其實張小辮心中還有一個問號,餘貞不是說何威的身上有病、得了絕症嗎?為何他思維如此敏捷,言談如此清晰,精力如此旺盛?餘貞對自己撒謊了嗎?

張小辮一夜未眠,輾轉反側,思如潮湧。

關于私底下會晤何威之事,他對餘貞一句未提。他怕傷了她。

張小辮想,她是個多麽容易受傷的女孩啊。如果把他的意見一五一十地講明,她可能恨自己一輩子,永遠不可能原諒。但是若不采取具體行動,事情老是這麽懸着也不是辦法。畢竟餘貞是人家的妻子,總不能長時間地霸占着,否則成何體統啊。

終于下定了決心,一個風和日麗的晴天,張小辮對餘貞說:“何威找到了我。”

餘貞條件反射地緊張起來,問道:“他沒對你做什麽吧?”

“他能對我做什麽!”張小辮滿不在乎地笑笑,“他來帝都才幾天,我的地盤得聽我的。”

“他聽你的什麽了?”餘貞接着問。

“我們達成了一個共識。他要接你回洪縣,我同意了。”

“豈有此理!“餘貞睜大了不敢置信的眼晴,“你們把我當成什麽了,足球啊,踢來踢去,誰玩膩了誰扔掉!”

“不是這樣的,”張小辮趕緊解釋,“你聽我說,阿貞——”

餘貞的淚腺真是發達,淚水又不請自來了:“為什麽我如此命苦,愛上的所有男人都要抛棄我,卻又都曾對我海誓山盟過?一個是周九浪,一個是何威,現在又添一個你!”

“周九浪是哪個廟的和尚,你的初戀情人嗎?”張小辮問。

餘貞不回答,只是埋頭抽泣。

張小辮心平氣和:“阿貞,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選擇。現在我們名不正、言不順地住在一起,豈不惹人非議?每次見到何威,我的良心都會有一點痛。”

“難道說你還在乎那些無聊的流言蜚語嗎?你怎麽變得這麽庸俗?”

從一個洗腳妹口中說出“庸俗”二字,張小辮有些啼笑皆非,但他不敢笑出來,只好軟語相勸:“何威現在存在着,生龍活虎地存在着,我們總不能視而不見吧。”

餘貞聽張小辮又提到何威,氣得像兔子一樣跳起來:“你要我跟何威回雲,我才不走呢。我不想再回到那個讓人傷心的地方!我不想再見到何威!我不想再過以前的生活!”

“那你的父母和姐姐呢,你對她們也不管不顧、毫無感情嗎?”

見張小辮提到她的親人,餘貞就不吱聲了,頭埋得更低,抽泣得更厲害。餘貞有很多事情瞞着張小辮,這是張小辮隐約可以猜曉的,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麽她要隐瞞。自己的那些感情上的陳谷子爛芝麻,基本上統統倒給了她,為什麽她就不能爽快地告訴自己有關何威有關周九浪的以往呢。

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或許餘貞是有苦衷的,她若不肯說,就不應該再強求。

這件事情最後不了了之。何威沒有再來找,張小辮也沒有再去問,餘貞也沒有再去說。一切都在波濤洶湧後歸于短暫的風平浪靜。

***

還有一件事情是令張小辮頭痛的,也是最為麻煩的。

這天早晨,餘貞正在廚房做早餐,張小辮還在夢中與周公幽會,兩名身穿制服的男女青年不邀而至,很是唐突。張小辮用了不到十分鐘時間起床,穿衣,小便,洗漱,上茶,客套,反應不可謂不快,禮數不可謂不周。

但是那兩位帥哥靓女的一番開門見山的話語卻令張小辮大跌眼鏡。

“我們是XX法院的工作人員,”帥男先做了開場白,“事情是這樣的。你所租住的這套公寓的房東涉嫌一樁倒賣文物案,人已經潛逃了,現在法院要凍結他的所有資産,當然包括這棟公寓。我和我的同事邢薇這次過來,就是通知所有房客,盡快搬離,我們好作財産預估和清理。”

女的喚作邢薇的法官從一個牛皮包裏掏出一份公文似的A4紙,鄭重地交給張小辮:“這是官方的起訴書,你仔細看一下,以證明我們所言非虛。”

張小辮接過來,認認真真、一絲不茍、一字不漏地看了一遍,因為似懂非懂,所以看不出任何問題。但是一個事實已然了解,房東的确是犯事了,而且跑路了。張小辮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但一切又都毫發畢現地擺在眼前,他感到有些缺氧。這才住多久,又得找房子了,真他媽煩啊。

“為了配合我們的工作,”帥男法官最後說,“我希望你能夠冷靜地接受這個事實,押金是退不了的了,請不要怨天尤人,不要惹是生非,同時做好準備,盡快搬出這裏。”

張小辮呆呆地看着餘貞客氣地送走他們,失落得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推開窗戶,一張落寞的臉消融在夕陽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