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轱辘辘地轉動起來,馬車內,司徒妙音淚眼朦胧地抱着司徒朝,大夫說司徒朝的肩甲骨受傷嚴重,就算傷口愈合了,左臂也得殘廢。司徒妙音不信,她當即命人驅車趕往藥王島,白神醫一定有辦法的。

司徒朝悠悠轉醒,他目光渙散,一睜眼就看到晃晃悠悠的馬車頂,等目光聚焦了,他才發現自己躺在司徒妙音的懷裏,他立即起身。

“先別動,你傷得很嚴重,我們現在……”司徒妙音還沒說完,就被司徒朝打斷了。

司徒朝道:“敏敏呢?”

司徒妙音一怔,才意識到他是在問那個“林敏”,遂道:“在後面的馬車裏。”

司徒朝掙紮着要起身,司徒妙音按住他,道:“你若還想要你的左臂,就不要亂動。“

司徒朝低頭看了一眼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左臂,動是不動了,卻道:“我要見敏敏。”

司徒妙音不知朝兒是何意思,看他的樣子,十分擔心林敏,難道他和那個林敏有什麽聯系?

“大概還沒醒,等她醒了……”司徒妙音話音未落,司徒朝已經打開了馬車門,想要跳下去……她一把抓住他,連忙命令道:“停車!”

馬車停下,司徒妙音把司徒朝安置好,皺着眉頭道:“我去叫她,你好好待在這裏。”

說完,即刻下了馬車,幾步走到後面的馬車前,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司徒妙音之前只顧着司徒朝的傷勢,并未留意林敏,這下好好把林敏打量了一圈,不禁更疑惑了:一個醜丫頭,朝兒為什麽那麽在乎呢?

她用力搖着林敏的肩膀來喚醒她。

敏敏悠悠轉醒,一睜眼就看到一個異常美麗的女子,她還以為自己到了天堂見到了仙女,茫然地問道:“我死了嗎?”

司徒妙音氣結,時間不等人,她還要帶朝兒趕去藥王島!遂道:“沒有,你跟我來。”

司徒妙音一把把敏敏拽起來,拉着敏敏下了馬車,一路疾走,又一把把她塞進前面的那輛馬車。

敏敏被司徒妙音拉着,一路上暈暈乎乎的,直到進了馬車,見到了司徒朝。

司徒朝急切地打量着敏敏,想确認她沒有受傷。

敏敏看着司徒朝肩膀上包紮的緊緊的白色繃帶上滲出的鮮血,這才徹底醒過來,她不是在做夢,那些可怕的事都真實地發生過!

司徒妙音見兩人不說話,也上了馬車,并吩咐啓程。

馬車裏,司徒朝虛弱地靠着車壁,敏敏坐在他的左手邊,司徒妙音坐在他的右手邊。

三個人都沉默得很。

良久,司徒朝眼神愧疚地對敏敏說:“對不起,我沒有幫到譚堂主和……師父。”

敏敏擡眸小心打量了一下對面的司徒妙音,見她一副垂着頭不甚在意的樣子,遂轉向司徒朝,道:“不是你的錯,是我的要求太過分了。”

“敏敏,那是我……是我師父,我也不希望他死的……”,也許是因為身體的虛弱,也許是因為這一天經歷了太多內心的震撼和掙紮,此刻的司徒朝很疲憊,疲憊到他沒有力氣假裝冷漠,“敏敏,你覺得我是壞人了,是嗎?”

敏敏搖搖頭,她當然不會覺得他是壞人。其實,她是在自責,她覺得自己很龌蹉。僅僅是幾個時辰而已,幾個時辰之前,青雲山上還生機勃勃的,弟子們有說有笑,幾個時辰之後,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他們了,暗殺門大概也要永遠消失了,青雲山成了一片修羅場,譚堂主和衛堂主也不知如何了……而她卻好好地活着,只是因為這些人認為她是那個“陸将軍”的外孫女!在山頂上,聽那個人說話的意思,暗殺門遭此浩劫是因為劍長樂的親事,雖然那門親事是劍長樂一意孤行、執意要答應的,但是……她總覺得跟她有關系……

“敏敏!”見敏敏一臉痛苦的表情,司徒朝不禁喚道。

“嗯?”敏敏從自己的思緒中回到現實。

司徒朝嘆息一聲,向敏敏伸出手道:“過來。”

看到司徒朝伸出的手,敏敏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遞上了自己的手,緊跟着坐到了他的身邊。

司徒妙音再也看不下去了,仍下一句“注意你的手臂”就打開車門跳下了馬車。

馬車裏,司徒朝目光幽深,他凝望着敏敏,道:“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我們還需要活下去,以後,我只為你而活,你也只為我而活,好嗎?”

他深深的目光仿佛看到了敏敏的靈魂裏,敏敏茫然地點點頭。

司徒朝笑了,就讓那些枷鎖留在青雲山,随着車輪的輾轉抛在腦後……

**

藥王島茅舍前

白神醫的頭發和胡須花白,眼神熠熠生輝,道:“小妙音,好久沒來了,這次帶了什麽好書來啊?”

司徒妙音抿抿嘴,道:“這天下的醫書哪裏還有您沒有的?我去哪裏找……”

“那就是沒有喽?”白神醫一擺手,“你們回去吧,今天不出診。”

“別,白神醫,您就……朝兒小時候……就是您救的,現在他肩甲受傷,如果您不管他,他的手臂就廢了!”司徒妙音說着眼淚就落下來了,再高傲如她,在兒子的健全面前也撐不住。

白神醫輕咳一聲,往她身後站着的司徒朝和敏敏看了一眼,道:“就算左臂不能用了,不是還有右臂嗎?又不是什麽要命的事。”

“白神醫,既然您可以救,為什麽要坐視不管?”司徒妙音激動地抓住白神醫的手臂,“您先救,我一定……”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白夫人打斷了。

“你就別廢話了!”白夫人從夥房走出來大喊道。

司徒妙音一怔,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白夫人走過來,一把把白神醫推了個趔趄。

白夫人一連串地道:“不就是治個傷嗎,你磨叽什麽呀?都不知道還能活幾天的人了,倔個什麽呀?醫術好了不起啊,你不出診空要那一身本事幹嘛呀?”

白神醫擰巴着一張臉,這個老太婆,在外人面前也不知道給他些顏面!

白夫人一打眼看到了司徒朝額頭上系的布巾,不禁想起十六年前她親手為司徒朝帶上布巾的那個夜晚,一轉眼,當年那個粉粉嫩嫩的少年就長成了如此俊朗的青年,她心軟都來不及,哪裏能任由白神醫在那裏拿腔做調?哪裏還能記起她曾經氣這個青年的母親氣到罷工不做飯?

而司徒朝此時卻皺着眉頭,眼神沉郁。遠處的山脈上冒着股股白煙,他敏銳的捕捉到空氣中有一股淡到近乎沒有的奇怪氣味。

這時,白夫人走到司徒朝面前,招呼道:“先進屋吧,來!”

敏敏看司徒朝愣愣的,就輕輕推了一下他的腰。

司徒朝不禁回頭,目光盈盈地望着敏敏的眼睛。

敏敏用眼神對他示意白夫人,道:“她讓我們進屋呢。”

司徒朝這才看到面前慈祥地對他笑着的白夫人,他點點頭,拉着敏敏的手跟着白夫人進了白神醫的書房兼診房。

“诶,你們……”白神醫苦着一張臉,還沒說什麽,就看到司徒妙音也跟着進去了,“妙音,你們……”他不禁嘟囔着:“到底誰是大夫?”

轉眼間,三天過去了。

清晨,司徒朝的肩甲處夾着木板,拉着敏敏的手在後山遛迖着。

司徒朝眉頭緊鎖,問道:“你聞到什麽氣味了嗎?”

敏敏吸着鼻子到處聞了聞,道:“是露水的味道嗎?”

“不是。”司徒朝停下腳步,看着敏敏道,“你沒有聞到有股淡淡的,有些刺激的味道嗎?”

敏敏又吸吸鼻子,往四周看了看,指着一個灌木叢道:“是哪種植物發出來的味道嗎?這裏的植物好奇怪啊,以前都沒見過。”

司徒朝看看那個灌木叢,難道真是植物發出來的?

這時,敏敏指着遠處冒着煙的山脈問:“那裏是不是有溫泉?我以前在林……他們說有的山裏有溫泉,水一年四季都是熱的,那裏的水對治療傷口也是很有好處的。”

司徒朝望着那股白煙,今天好像比以前冒得更快了。

遛迖了一圈,兩人回到茅舍,五個人圍在一起吃早飯。

白神醫一邊啃着饅頭,一邊打量着敏敏道:“你是不是來過藥王島?我怎麽覺得見過你呢……”

司徒朝一愣,手裏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大家都奇怪地看着他。

白夫人一邊給他換雙筷子,一邊關切地問道:“怎麽了?”

“沒事。”司徒朝低着頭道。

“您怎麽會見過她?”司徒妙音對白神醫說,“她從小在京城長大,後來只去過青雲山。”

“嗯,我是第一次來藥王島,不過……我覺得這裏很好,我很喜歡這裏。”敏敏道,她是真的覺得這個小島很美。

“我認人的本事和我的醫術一樣高,就算一個人面目全非、分筋錯骨,只要他還活着,我都能認出來,也能醫治好。”白神醫還在仔細打量着敏敏,試圖從記憶中抽取有效的信息。

白夫人道:“別聽他瞎說,讓他自己胡思亂想去。來,敏敏,看你瘦的,再吃個饅頭。”

“哦。”敏敏接過白夫人遞過來的饅頭,若有所思。半晌,她問道:“如果您只見過他襁褓時期的樣子,您能認出他嗎?”

“這……”白神醫皺起眉頭。

“怎麽可能?孩子小時候還沒有長開呢,女大十八變,要是這都能認出來,你是妖怪不成?”白夫人諷刺白神醫道。

白神醫倒吸一口氣,嘴裏嘟哝着,最終什麽也沒說。這個老太婆,越來越變本加厲了,到底受了什麽刺激?以前不是挺溫柔的嗎?

敏敏低着頭,綜合下人的閑言碎語和天牢中奶奶的咒罵,她肯定自己是在襁褓中時被人調換的。剛才,有那麽一刻她希望自己小時候真的來過藥王島,那麽,她就能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親是誰了。可就像白夫人說的,即使她來過藥王島又如何?白神醫若是能認出來,就真是妖怪了。

司徒妙音見司徒朝一直低着頭沒動筷子,夾了新鮮的蔬菜遞到他的碗裏,道:“多吃點。”

司徒朝還在發着呆。

這時,白神醫忽然皺眉道:“有人來了。”

說完起身出了屋。

茅舍前,一個絕殺門的弟子扶着奄奄一息的諸葛庸大聲喊着:“少主,少主!諸葛堂主快不行了!”

“少主!”

屋內,司徒妙音一聽,連忙沖了出去。

她一出門,就看到諸葛庸癱在那個弟子身上,他的頭發淩亂地擋在臉前,低着頭也看不到他的神情。

司徒妙音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諸葛庸,她跑過去,顫抖着雙手擡起他的臉。諸葛庸面無血色,緊緊地閉着眼睛,痛苦地擰着眉頭。

“怎麽回事?”司徒妙音向那個弟子問道。

“是魔教,我們才剛趕回栖霞山,他們就來了,幸好堂主之前安排好了……不過,堂主中了毒,靳大夫讓我帶着堂主來藥王島找少主您……”那個弟子道。

“現在門內如何?”司徒妙音問。

“魔教的人見我們早有準備,一時半會攻不上山,而且上官侯爺也在山上坐鎮,他們有所顧慮,已經撤退了。”弟子道。

司徒妙音點點頭,這才轉身看向一直抱着手臂在一旁看戲的白神醫,道:“白神醫,您看……我們都是您的晚輩,您醫術高超,妙手回春,古道熱腸……是不是……”

白神醫點頭受用着司徒妙音的恭維,半晌,道:“他也算是當過信使,給我送過醫書,我救他一救也不算為難,送進去吧。”

“太好了。”司徒妙音連忙叫那個弟子把諸葛庸送進屋。

白神醫眼神慧黠,洞悉世事,他湊近司徒妙音低聲道:“妙音啊,你不厚道哦。”說完眯眼一笑,走進屋去。

司徒妙音呆呆地站在茅舍外,的确,她不愛諸葛庸。她見到諸葛庸中毒,的确心急,但那是一個少主看到手下得力幹将中毒時的心急,不是一個女人看到所愛的男人中毒時的那種心急如焚。她十分理智,她問清了事情的緣由,問清了絕殺門現在的狀況之後,才想到讓白神醫救諸葛庸。

最開始那幾年,司徒妙音對諸葛庸是嚴格劃清界限的。朝兒去了暗殺門後,可能是因為寂寞,也可能是因為她害怕,害怕諸葛庸會背棄她,她對諸葛庸開始若即若離,一直到上官侯爺帶來那個口谕。其實,一聽到要滅暗殺門,她心裏是痛快的,這些年,劍情和暗殺門像兩根刺一樣紮在她心裏,午夜夢回,疼痛都成了習慣。但是,她曾經愛得轟轟烈烈的劍情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死了,她心裏一直壓抑着,她需要一場壯烈的盛舉來祭奠她的愛情,滅暗殺門就是契機……所以,她稍微對諸葛庸說了幾句好話,催促他攻上青雲山……但是,誰能說她錯了呢?絕殺門還有別的選擇嗎?而她和他,愛情從來都不是靠努力可以得到的……只嘆今生無緣!

**

司徒朝對敏敏的感情到底是親情還是愛情?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更不想弄明白……他拉着敏敏的手走在岸邊,不遠處停泊着三條小船,小船被人用繩子拴在樹幹上。

司徒朝問道:“敏敏,我帶你去鎮上逛逛好不好?”

“好啊。”敏敏興奮地拍着手,“我還沒有好好逛過街呢。以前在京城,他們都不讓我出門,後來在青雲山,我也不敢走太遠……”

司徒朝寵溺地笑笑,拉着她走到船邊,扶着她上了一艘小船,說道:“你別亂動,我去解繩子。”

“嗯。”敏敏低着頭一邊應着一邊擺弄着船槳。

司徒朝目光晦暗,原先系繩子的那棵樹上已經沒了繩索的痕跡。

他轉過身走到船上,擋在敏敏的面前。他接過一只船槳,一邊劃船一邊說道:“敏敏,你跟我說說你在林府的事情好嗎?”

“嗯?”敏敏一愣,“我在林府啊……每天基本上都是一樣的,就是我自己跟自己玩,有時候爹爹會帶我去見一些叔叔,他們會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那些叔叔走了以後,爹爹就讓我回房了。有時候奶娘……”

司徒朝渾身都在冒汗,也許是陽光太熾烈,把海水都灼燒了。他望着漸漸縮小的小島,眼神晦暗……

司徒朝不愧是司徒妙音的兒子,司徒妙音骨子裏的狠決和無情,他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