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絕殺門
書房內,司徒妙音、諸葛庸和上官侯爺正在議事。
“不行!皇上不僅要滅了暗殺門,也是要滅了我絕殺門啊。暗殺門又不是吃素的,這一去,我絕殺門定然損失慘重,難保別的門派不會趁火打劫!”諸葛庸怒發沖冠地道。
“皇上已經下了口谕,若是不去,那就是抗旨,難道諸葛兄想看到朝廷的兵馬踏平栖霞山嗎?”上官侯爺道。
諸葛庸氣惱,一拳砸到桌子上,梨花木的桌子立即散了架,茶盞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侯爺,若是您不介意,我想跟諸葛堂主單獨談談。”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司徒妙音發話了。
“當然。”上官侯爺起身,撣撣衣襟走出書房。
司徒妙音看着怒火中燒的諸葛庸道:“該來的總要來,之前,我們想避免這種正面沖突,讓朝兒去暗殺門,一待就是十六年。如今,劍情已死,我們若是還想……也只得靠武力硬拼。”
“那不一樣,沒有皇上的旨意,我們是去招降,是吞并暗殺門現有的人才和資源,是為了壯大絕殺門;現在皇上下了旨意,我們是去互相屠殺,是在相互消耗,結局是兩敗俱傷!”諸葛庸十分憤慨。
司徒妙音輕笑了一聲,歲月并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她還是諸葛庸記憶中的那個絕代芳華的女子。她道:“果然是你比我更在乎絕殺門,其實,自從劍情死後,我争強好勝的心就慢慢淡了。我現在只想朝兒能回到我身邊,一家人好好在一起生活。”
諸葛庸愣住了,司徒妙音所說的“一家人”包不包括他呢?
司徒妙音接着道:“而且,就像侯爺說的,我們去剿別人,總比朝廷來剿我們強。”
諸葛庸歉疚地看着司徒妙音,道:“你後不後悔?若不是我的原因,絕殺門也不會和朝廷有牽扯……”
“別這麽說。”司徒妙音打斷他的話,溫柔地道,“我永遠都不後悔,不管是瞞着劍情生下朝兒,還是把絕殺門交給你打理,我都不後悔。”
“妙音……”諸葛庸深情款款地凝視着司徒妙音,二十幾年了,他終于等到司徒妙音的回應了。
司徒妙音微微低着頭,她輕咳一聲,道:“上青雲山之前,先把朝兒叫出來。”
“你放心。”諸葛庸道,“一定不會讓朝兒受傷的。”
“嗯。”司徒妙音想着,又道,“我武功不好,就不去給你們添亂了,我在附近的鎮子上等你們。”
“好。”諸葛庸應着,司徒妙音肯親近他了,別說是讓他上青雲山跟暗殺門的人硬拼,就是讓他上刀山、下油鍋他也願意。
**
青雲山下偏僻的角落
司徒朝像往常一樣到了約定的地點,他挪開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用樹枝挖開略顯潮濕的泥土,拿出埋在那裏的一個盒子,打開盒子,裏面有一封信。
他展開信看了看,眉頭緊鎖,稍作猶疑,他又把盒子重新埋了回去,挪回石頭,恢複原樣。
他站起身,信封在他手裏化為齑粉,随風散盡。
他回頭看了一眼青雲山,轉身朝鎮上走去。
路上,一批镖師模樣的人趕着貨物與他擦肩而過,司徒朝覺得十分奇怪,但并沒有多想。
到了鎮上一家客棧,司徒朝再次察覺到了異樣,客棧裏的人呼吸綿長,個個都是練家子。他缺了無名指的左手緊緊握住插在腰間的佩劍、低着頭上了二樓雅間,他和諸葛庸曾在這裏約見過幾次,不知這次是為了什麽?
“噠噠噠”司徒朝敲着門。
門很快“吱呀”一聲從裏面打開了。
司徒朝愣住了,開門的不是諸葛庸,而是一個容貌豔麗的女人,女人正淚光盈盈地望着他。盡管小時候的事已經很模糊了,司徒朝還是很快就認出了她,她就是司徒妙音——他的幹娘,也是絕殺門的少主。
進了雅間後,兩個相對而坐。司徒朝一直低着頭,他心裏很亂,覺得哪裏不對勁,又覺得是自己多想了。自從他十七歲第一次下山執行任務開始,諸葛庸就定期給他送信,告訴他絕殺門和司徒妙音的情況,隔上三五個月還會約在這間客棧見個面,盡管大家都生疏了,交換信息大都靠信件,見了面也只是喝喝茶。但是,司徒妙音從來沒有自己親自來過。
司徒妙音道:“這些年,你還好吧?”
司徒朝只回了兩個字:“還好。”
司徒妙音仔細地觀察着司徒朝,他的确變了很多,臉龐不再是肉嘟嘟的了,而是有了棱角;一雙薄唇像極了劍情;眉色濃郁,皮膚白皙,這點倒是很像她;他一身黑色衣衫,額頭上綁了一個黑色的布巾,她不禁想起了司徒朝小時候,她給他剪的劉海,遂問了母子兩人一別十六年後的第一句話:“為什麽要帶頭巾?”
司徒朝看着她,不知該怎麽回答。當年在藥王谷,白夫人說他留劉海像個女孩子,就幫他用頭巾把劉海綁到兩邊。後來到了暗殺門,劉海越長越長,妨礙到他的視線,他就自己重新拿起那根發帶把劉海綁到兩邊,就一直特意保留着這個習慣,就像一直想留住某種童年記憶一樣,因為記憶實在是太經不起時間的琢磨了,記憶比習慣更無常,習慣有時候倒是能永恒。
司徒妙音看司徒朝一直沉默着,以為他是在怨恨自己這麽多年對他的不聞不問,遂道:“這麽多年來,我不是不想你,只是……我怕自己一見到你就會心軟。現在好了,不管結果如何,箭都已經離了弦……”
“箭已離弦”?司徒朝心中掀起巨浪,十六年後,他對司徒妙音說的第一句話是:“那批镖師是絕殺門的人嗎?”
司徒妙音一怔,随即想到憑司徒朝的警覺性,不可能看不出端倪,也就釋然了,跟他實話實說道:“對,你諸葛叔叔今天帶絕殺門的人上青雲山。”
“什麽意思?”司徒朝十分激動,“不是說好裏應外合的嗎?把我騙出來是什麽意思?”
司徒妙音沒有想到司徒朝會如此反應,連忙道:“不是騙你,我們是不希望你趟這趟渾水,絕殺門和暗殺門的人相殺,你既是絕殺門的人,又拜了暗殺門的人為師,到時候你肯定尴尬……”
司徒朝腦中更亂了,他慌亂地把手放到桌子上撐起身子。
司徒妙音一眼就看到他的左手無名指處空蕩蕩的,驚恐地叫起來:“你的手……怎麽回事?”
司徒朝茫然地低頭看着自己的左手,那裏只有四根指頭,斷指處一陣一陣地銳疼起來,電光火石間,他想到了敏敏,敏敏還在青雲山!敏敏不會武功!
司徒朝急忙往雅間外跑,司徒妙音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一臉悲痛:“朝兒,你去哪裏?”
“放開!”司徒朝冷冷地道,“我要回青雲山。”
“你不能回去!“司徒妙音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你若是還認我這個幹娘,就老老實實地在這裏待着!”她當然不會認為司徒朝回青雲山是為了幫諸葛庸。
司徒朝滿腦子想的都是距離他看到那夥镖師已經有一個多時辰了,而且在那夥人中他并沒有看見諸葛庸,諸葛庸肯定帶着別的人從其他方向上了青雲山,他如果現在趕回青雲山最快也得半個時辰,這一個半時辰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還會發生什麽事?敏敏會怎樣?他師父會怎麽?他越想越心急,越想越覺得喘不過氣來……
他覺得自己的手腳發軟……
他顫抖着甩開司徒妙音的手,往門口沖去。
這時,司徒妙音大吼着:“你站住!聽到沒有?我是你的親生母親!”
司徒朝的手剛伸到門上,正準備推開門,就怔住了。寒氣從腳底一直沖到腦門,他渾身汗毛豎起,開始冒冷汗。
司徒妙音接着道:“朝兒,我是你的親生母親,你會幫我的對嗎?朝兒,別去,別離開我。”
司徒朝僵硬着轉過身,問道:“誰是我的父親?諸葛庸?”
司徒妙音嗫嚅着,雖然知道時機不對,但是她不想再騙自己的兒子了:“不是,你的父親是劍情。”
司徒朝面如死灰,他覺得天旋地轉,整個屋子都颠倒了,司徒妙音還在說着什麽,他已經聽不見了,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他感到惡心,張嘴就噴出一口鮮血……紅色的鮮血染紅了木質地板……
司徒妙音尖叫一聲,驚慌地跑過去攙扶他,他一把推開她,沖出了包間……
司徒朝瘋狂地奔跑着,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整個腦腔裏只有自己淩亂又急促的喘息,他憑着本能奔跑着……青雲山就在眼前,他仿佛聽到了痛苦的嚎叫,悲切的哭喊,刀劍與皮肉的歡歌,鮮血的嘶鳴……他拼命地跑着,他跨過一具具或認識或不認識的屍體,他的眼睛裏只有綠色的樹木和紅色的鮮血……那些揮舞着刀劍的每一個動作都慢慢拉長,那些兇手的嘴臉一點一點扭曲,那些劍下之人的驚恐一點一點放大……周圍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突然,“噗”的一聲,格外悅耳。
他低下頭,一只明晃晃的長劍穿過他的肩甲,幾乎是同時,他本能地往前一沖,劍刃再次穿過他的血肉,他抽出腰間的佩劍,回身一掃,在他還沒有看清背後是誰的時候,那個人已經身首異處……
滾燙的鮮血順着身體流下去,一直溢滿他的長靴,每走一步,他都能感覺到雙腳與鞋底摩擦的艱澀……他一直往前走着,有人砍他,他便砍回去;有人過來抓住他的手臂痛哭,他就甩開;一直走到青雲山之巅……
**
敏敏從來沒有這麽見過這麽多血,就像紅色的河流一樣浸潤了青雲山的每一寸土地,血腥味就像秋天的桂花香一樣彌漫在青雲山的上空。
當孫二擋在她的面前被人一刀砍死的時候,他噴出的鮮血濺了她一臉,血流進了她的眼睛裏,眼前立刻一片模糊。血紅色的世界中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從頭頂劈下,就在她以為自己要一命歸西的時候,那雙握住大刀的手卻停住了,刀就停在她的頭頂上,她甚至都能感覺到那股陰風和刀面的飕飕涼意。
她不知道那個兇手為什麽要放過她,她發現所有人都忘了她,好像她根本就不存在,他們不殺她,卻在她面前厮殺着……她哭泣着跌跌拌拌地毫無目的地跑着……她想找師父,可是淚水太多,她的視線太模糊……直到衛堂主抓住她,一直把她帶到青雲山之巅……
山之巅,敏敏躲在譚訓之和衛堂主身後,他們的對面是以諸葛庸為首的烏壓壓的絕殺門弟子。
譚訓之捂住血流如注的胳膊,大聲質問道:“我暗殺門究竟做了何事?竟惹得諸葛堂主不惜血本,如此兇殘地屠山?”
諸葛庸上前一步,道:“非我絕殺門要對貴門趕盡殺絕,實在是皇命在身、身不由已,要怪就怪你們太貪心,與三王爺結了親家,犯了皇上的大忌。”
聞言,譚訓之低頭懊惱地咒罵着,都是自己貪心惹的禍!若不是他被胡非智那句“江湖第一門派”說動,他也不會順水推舟讓長樂嫁給三王爺的!與朝廷結親家,無異于與虎為謀,天子之怒豈是他一個暗殺門所能承受的?
譚訓之不禁回頭看向衛堂主,歉疚地問道:“阿衛,你提醒過我的,我……你怪我嗎?”
衛堂主還是一張冰山臉,只是此時臉色很蒼白,他一身黑衣筆挺地站着,若不是腳下積着的一灘血暴露了他受了重傷的事實,還真看不出他在強撐。
衛堂主道:“不怪。”
譚訓之嗫嚅着,咬着牙道:“你就不能多說兩個字嗎?”
衛堂主嘆了一口氣,沒有回答他,而是對他使了個眼色後指着敏敏對諸葛庸說道:“此女是陸唯準将軍的外孫女,與暗殺門無關,還望……”
“當然,我們的人沒有傷她也是因為……”諸葛庸還沒有說完,司徒朝就沖開人群跑到對峙的中間來,他來得太突然,雙方都來不及反應。
敏敏咋一看到司徒朝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用已經沾滿了鮮血的袖子擦擦眼睛,确定是司徒朝後,就像溺水的人看到了浮木,拼命向他奔去,一頭紮進他的懷裏。
司徒朝接住她撲過來的身子,努力站穩了,這才覺得自己又是自己了,原來,他奮不顧身、不顧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小人,都是為了敏敏……司徒妙音的話還回旋在腦中,但是,他一點也不想弄明白他現在和敏敏的關系,那份推理能力,他奇跡般地喪失了!
“朝兒,回來!”諸葛庸皺着眉頭緊張地道。他從來不覺得六歲之前的記憶可以讓司徒朝死心塌地地認定自己是絕殺門的人,看到司徒朝如此慌亂地趕回來,他就知道了,司徒朝對暗殺門,特別是對苦心教導他成才的師父還是放不下的。他必須在暗殺門的人面前掀開司徒朝臉上的面具,只有這樣,司徒朝才無法進入暗殺門的陣營。
“你什麽意思?”衛堂主沒有說話,倒是譚訓之先忍不住了。
“朝兒,把林敏帶過來。”諸葛庸知道這時候說多了,反而會讓司徒朝內疚,未了避免産生難以控制的局面,必須趕快讓他退回來。
司徒朝抱着敏敏的手緊了又緊,就像他抓住的是自己的心一樣,用力擠壓着,直到把裏面的血都擠幹……
敏敏從他的懷裏擡起頭,問道:“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司徒朝脈脈地凝視着她,反問道:“你希望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敏敏把下巴抵在他的胸口,道:“孫叔叔是好人,他被那些人殺死了。”
“嗯。”司徒朝點着頭。
“衛堂主救過我,譚堂主收留了我,他們也是好人。”敏敏喃喃低語着。
“嗯。”司徒朝還是點着頭。
半晌,敏敏道:“你幫他們好不好?”她還沒說完,淚水就忍不住奪眶而出。
“好。”
“不行!”司徒朝的話音未落,諸葛庸就大吼起來,“司徒朝,你別忘了自己姓什麽!暗殺門已是強弩之末,你現在去幫他們就等于去送死!”
敏敏頓住了哭泣,仰頭淚光閃爍地望着司徒朝。
司徒朝對她笑了笑,撫着她的頭發道:“別擔心,死沒有什麽可怕的。”
敏敏的臉上都是他肩膀上的血,她看着他的眼睛,微微點頭。
這時,沉默到讓人覺得他消失了的衛堂主道:“哪裏來的回哪裏去!我暗殺門不接受牆頭草一樣的奸細!”
司徒朝一愣,“奸細”兩個字刺痛了他的心,他喃喃地道:“師父……”
“我不是你的師父,也沒有你這樣的徒弟!”衛堂主一臉無情地道。
“師父,我……”司徒朝的心又抽搐起來,他想說他不是故意的,他想說他和絕殺門的計劃還沒有開始實施,他想說他還沒有做過對不起暗殺門的事……可是,他怎麽說得出口?
就在這時,諸葛庸看準時機,幾步上前,一把敲暈了司徒朝。
敏敏驚叫着,諸葛庸幹脆也把她敲暈了。
諸葛庸對身後的弟子吩咐道:“把他們送到山下少主那裏。”
“是,堂主。”幾個弟子接過司徒朝和敏敏,下山去了。
送走了他們,諸葛庸向衛堂主行了個大禮,道:“衛堂主高風亮節,諸葛庸佩服。朝兒能得你教導,是他三生有幸。”
衛堂主眯着眼,他手中用來殺人的劍不知何時已經插入了泥土,他拄着劍支撐着自己,人一晃一晃的——他已經撐不住了,他腳下的那塊土地都被鮮血染成了紫紅色。
譚訓之連忙跑過去扶他。
衛堂主靠在譚訓之的身上,在他耳邊用盡最後的力氣說道:“跳……跳下去……或有……一線生……”
“好。”譚訓之沉下眼眸,低聲道,“一起。”
諸葛庸遠遠地看着,不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麽,只見譚訓之回頭朝他無聲地笑了一下,一把抱起衛堂主,轉身一跳,從山頭消失了。
諸葛庸連忙跑過去。從山巅俯瞰,雲霧缭繞,什麽都被遮住了,哪裏還有譚訓之和衛堂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