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聊得投入,半日時光很快過去。
到了中午,日頭高照。不遠處的青山腳下升起袅袅炊煙,行過一座清溪上的石橋,前面不遠處有一家炊餅店,涼棚周圍擠了不少歇腳的趕路人。
景馳将馬車安置在了溪水邊,買了炊餅來分與明娪和景瑩,并不必與人擁擠。
熱乎新鮮的食物,果然還是比便于攜帶的幹糧好吃多了,明娪坐在溪邊,不忘問一句,“多少錢?”
“這點小錢也要算賬?”景馳問道。這半日來,已經看她那出過幾次她的小本本計算賬務了。
“要算。”
“明姑娘不若再講講下一段事跡,這頓便算我請,如何?”
“我的事跡,只值這一個炊餅嗎?”
明娪斜他一眼,拒絕向景馳再透露半分,甚至還有些懷疑,他不是說自己不曾了解這些閑言碎語麽?
怎麽如今聽起來,他倒像是對她每段過往都如數家珍呢?
“景公子該不會是将精力都用在研讀我的流言蜚語上,才遲遲考不上進士的吧?”
“呵,笑話。”景馳輕笑一聲,不知是在怪她輕視了自己的能力,還是否認自己對她的傳聞有過關心。
景瑩一面吃着,一面替景馳說道:“哥哥就是不想做官,公務忙碌還要受人約束。”
明娪聞言忍不住嘲笑,“景馳,你怎麽這麽幼稚啊!做官有什麽不好,雖然受上司約束,但你還可以約束下屬啊!”
景馳卻反駁道:“當官就是為了約束人?這樣想就不幼稚嗎?”
明娪與景瑩聞言都悻悻放下手中食物,沉默起來。
過了一會兒,明娪忍不住偏頭對景瑩低聲道:“你哥哥生氣了。”
“我沒生氣。”
“哥哥就是這樣幼稚。”
“我不幼稚。”
最終明娪與景瑩又嘲笑了景馳一番。
景馳對她二人無可奈何,只得道:“無論如何,我的舉業總不會像明姑娘的姻緣那般曲折,便不勞二位妹妹操心了。”
……
明娪撇了撇嘴,将一口悶氣生在了心裏。
景馳分明就是覺得她同瑩兒都不能理解他心中宏圖願景,于是幹脆懶得交流罷了。
呵,竟然還用她的姻緣做比,虧她竟然願意告訴他安王的事情,原來說了之後這一切都會成為他的談資。
她果然不能再任由心底沖動的那一點點喜歡控制自己了,她要恢複理智,理性的對待關于可惡的景馳的一切。
明娪的理性,表現出來,便是一句話也再不同景馳說了。
休息了一陣,午後他們繼續啓程。
這條清溪如同一條玉帶,一路蜿蜒伴着官道向前。
眼前景色終于可稱得上是山清水秀,可景馳一回頭卻發現身邊無人一同欣賞。
明娪躲回馬車內,與景瑩說了一會話便依着車窗假寐起來。
景瑩一個人無聊,鑽出了車廂,小短腿垂着坐在了車架前沿。
景馳幾番猶豫,才向妹妹詢問,“她怎麽了?”
“啊?沒怎麽呀?”景瑩不解,明姐姐待她較之前無甚不同啊。
“……罷了。”他還能再多問什麽?
到了傍晚時分,前方有個小鎮名喚長樂,他們該投宿了。
明娪适時的從車廂中走了出來,姿态優雅的伸了個懶腰,身姿舒展有如振翅蝴蝶。
景馳狀似随意,問道:“明姑娘,眼前金光閃爍,夕陽如血,大好景色,你不打算畫下來回去贈與公主嗎?”
“好啊,停車吧。”不想她竟如此直接答應了。
“啊?我們不進城投宿了嗎?”景瑩皺眉,連年僅九歲的她都明白,這小城中沒有幾間客舍的,若在此處耽擱,一會兒沒有客房了該怎麽辦啊!
“放心瑩兒,姐姐我今天定然讓你有地住。”
說完,明娪拎着畫筒與家夥便跳下了馬車。
“來吧。”她揚起了下颌,俯視景馳。
“?”景馳疑惑了片刻,才想起來,先前答應過她的,必要的時候他要做一個人形畫架兼筆架。
不過她如今的态度實在令人不能心甘情願啊……
畫筆和顏料罐子被粗暴的丢在了他手中,險些污了金貴的棉綢衣袍。
“明姑娘,你這……”
明娪又指點他左左右右一通挪動,終于對這視角滿意,卻又有了新的不滿,“嗯,這半邊天色還不夠紅呢,麻煩景公子稍等一會兒吧。”
于是三人一同望着遠處天色,靜靜等候着夕陽落得再低一些。
“可是這樣等着很耽誤時間呀。”明娪回頭看看景瑩,“要不我們先進城內投宿吧?”
“可是……”
景瑩遲疑望向兄長,卻是一手被明娪牽着便上了馬。
馬上女子英姿恣意,回首對他叮囑道:“景公子,這是我好不容易選好的位置,你千萬不要挪動啊!”
景馳站定在一片夕陽灑下的金黃中,這才醒過味來。
明娪是真的生氣了。
不過即使如此,景馳也沒打算真正遵守她的要求,像個傻子一樣站在城外如同一個稻草人。
不知明娪是另有打算還是氣惱得糊塗,反正幸好馬車還留在這裏。拎着手中的畫筒,他二話不便動身驅馬前行。
尋到了長樂鎮中唯一一間客棧,景馳入內,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不像個宵小之徒,随後才詢問了店家那一大一小兩位姑娘宿在了哪間。
“哥哥!”景瑩打開一條門縫,望見來人欣喜萬分,卻也只能壓低聲音,“我還在擔心你呢,因為我發現明姐姐并沒有回去找你的打算……”
景馳挑眉,看來将馬車丢在他身邊,是她最後的一點良心了。
“對不起啊哥哥,我好想回去找你的,但是明姐姐好可怕……”景瑩偷偷往屋內望了一眼,便趕緊收回了目光,“你們還是快些和好吧。”
不要再讓一個小孩子夾在你們中間左右為難了。
室內時而飄逸而出的水汽與香霧,還有時而傳來的流水之聲已經明顯說明,那個令他們兄妹聞之色變的女魔頭此時正在安然享受沐浴的惬意。
景馳無奈,“可是我都不知又是哪裏惹到她了啊?你知道嗎?”
“嗯,這個麽,其實我也不知道。”景瑩搓了搓自己的手,認真思索了片刻道,“哥哥若是實在不知道做錯了什麽,便想一想明姐姐生氣之前你最後一次說了些什麽吧。”
想一想,再想想,喔……他好像有些領悟了。
夜幕降臨,明娪的耐心只能維持到僅剩發梢濕着,便勉強用縧帶一系,出門下樓尋些吃食。
結果還未走到客棧門口,便被景馳半路攔截,拽去了客棧後身。
這客棧背靠一條小河,如今雖是月明星稀,河邊卻仍是一團黑暗,明娪險些以為他為報白日裏的仇,要推她下河一了百了。
“你你你你……放手!”
“你你你你,你為了捉弄我,連畫筒都不要了?”
畫筒和幾支筆被原樣扔進了她手中,她險些就沒能抓住,于是愈發生氣了。
“有因才有果,為何被捉弄,景公子應當心裏有數才對。”
“我……”
她在黑暗中盯了他好久,确認了他确實心裏沒數,于是終于決定給他個痛快。
或者幹脆推他下河好了!
不行,還是要冷靜啊。
于是明娪便十分冷靜的開始高聲诘問,“景公子有自己的宏圖大計,縱然抱負遲遲不得施展,個中緣由就算說出來也絕非我這樣一個淺薄無知的女子能夠理解的是不是?”
“對不起。”
她本以為景馳會如上次一般,無論如何先幫自己辯解一番,卻未曾想到他直接開口道歉。
這樣一來,她反倒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是我錯了。”
她轉過身去,不去看他。
“是我不好,不該一面不住的問詢明姑娘的過往,一面又不願說明自己的。”
她嗤笑,“呵,你有我如此豐富的過往?”
“沒有沒有。”
“哪怕有,我也絲毫不想聽。”
“明姑娘這是說氣話了。”
明娪卻不再聽他說話,伸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早知道你是何樣的人,也不該對你要求太高,我不氣了,我們回去吧。”
景馳不禁汗顏,他是何樣的人?有那麽不堪期待嗎?
明娪這樣子,明明還是在生氣啊。
她轉身離去,忽覺手腕上的手钏一勒。
“不行,我傾聽了明姑娘這麽多煩惱,如今你不聽我的?”
“放手……”她被一路拖行,擔心自己的手钏會被扯斷,只能就範,被帶到了水岸邊的石階上坐下。
“說吧,景公子的難言之隐,是什麽?”
景馳皺眉,“什麽難言之隐,我……”
明娪突然興奮,打斷了他,“我知道了!定然是你的舉業成績太好,所以泠泉書院裏那些學究們故意留你不去考進士,好當書院的金字招牌,是不是?”
“當然不是,是我自己還未曾想明白。”景馳無奈,甚至開始有些後悔同她說了。
泠泉書院是京畿乃至北方最優秀的書院之一,這名氣,自然是從教育出多少成才的進士得來的。
雖然書院也授射藝畫藝,但大多時候教授的還是舉業明經論文,先生們談論的皆是該如何用功,考取功名,光耀門楣。
然而唯有一位教授畫藝的先生,會告知學子:大家辛苦修習舉業同時,諸位也應抽空想想,入仕之後,又該為何而辛苦,才不算辜負此生?
明娪将手臂撐在膝上,又以手托腮,不由深思。
“你說的這位教畫先生,便是那個給你留了不會畫的作業的徐先生嗎?”
“正是。”
明娪笑得開顏,“能從身心雙重折磨我們景大公子,定然是位高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