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皆不曾将一個教畫先生奇奇怪怪的話放在心上,唯有博學善思的景馳聽進去了。

不僅聽進去了,還時常為此思索苦惱。

明娪還是不解,“這問題很難嗎?但凡入仕的男子,譬如我爹,還有……好多人,不都是把忠君二字挂在嘴邊嗎?”

“可我如今連陛下的面都沒有見過,妄談忠君,似乎虛僞。”景馳低聲道,“更何況,倘若君主不昌明,也該忠君嗎?”

明娪聞言警惕,左右環顧,小心道:“我現在知道你為何不願說了……我什麽都沒聽到過。”

若要旁人聽到,這可是要命的話。

景馳笑着搖頭,“我只是假設而已。”

“那……做官為天下萬民?”

“如若有哪位學子果真懷此抱負而走上仕途,我會敬重他。但據我在書院中多年觀察,如此說自己的人,通常皆是沽名釣譽之徒。”

明娪思索片刻,又道:“以追逐名利為志向,其實也無妨啊。至少為了名聲,為官時不會庸碌吧?”

“我需要追逐名利嗎?”景馳反問她。

真自大啊,不過誰讓他生來起點便高呢?

不過這麽一想,她似乎明白了一些,“若是出身鄉野的學子或許會為百姓福祉入仕拼搏,出身貧窮的學子有心光耀門楣,我看你便是這二十年人生太過平坦,入仕對你來說不過是一條既定的路,所以你才會有這諸多苦惱與困惑。”

景馳略一思量,點頭道:“正是如此。”

只不過是為了讓明娪不再怄氣,想不到說與她聽後她竟還真能總結出些症結來。

“不過呢,我覺得你不必太擔心,在雲石鎮不是已經遇到許多波折了嗎?最大的波折便是遇見了我——”她笑逐顏開,卻是不太像懷有善意,“景公子放心,這一路上我都不會讓你順利度過的,等回到京城,你已經飽經風霜,終于願意踏上仕途。算一算時間,說不定還能趕上今年春闱呢!”

正當她豪言壯語之時,月光她躊躇滿志的目光中熠熠生輝。她自己似乎都忘了,尚在不久前是如何生着悶氣,發誓再也不理他。

面對此情此景,景馳無奈的笑了。

翌日啓程離了長樂鎮,他們繼續北上而行。

天氣漸暖,下過兩場春雨後,山間漸漸水澤豐沛起來。驚蟄過後,蝴蝶蜜蜂紛紛出洞,圍繞在一日翠綠過一日的青山間飛舞,為風景增添趣味。

這幾日裏明娪時而停駐作畫,卻也耽擱不了多少時間。景馳時而無聊,也會故意挑釁明娪,看她惱怒起來的模樣便覺得通體舒暢。景瑩時而想家,但今日野外捉個蝴蝶、采束野花;明日進城捏個面人、吃串糖葫蘆,還算惬意。

前方便是平陽之前最大的一座城,绛州。

入城時,正是晌午時分。天氣晴好,街市上人群熙攘。

從京城出來時便已經在绛州城投宿過一次,景馳輕車熟路尋到了那家鬧市中最高的樓宇,再次入住了城中最精致豪華的一間客棧。

馬車在客棧門前緩緩停下,明娪先讓景瑩拎着她自己的小包袱下了車,随後才自己背了畫筒與放在車上的其他細軟跳了下來。

“你們先入內,我去拴馬卸車。”

這似乎成了每日投宿客棧時景馳必說的一句。

看來縱然沒考進士,他還能當個稱職的車夫。

胡亂瞎想着,景馳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驚叫。

“明姐姐,有賊!”

明娪聽見喊聲才發覺肩上一輕,回頭看時畫筒上的系帶已經被割斷,那樣貌平凡的竊賊手中握着畫筒,正準備匿走。

“把東西放下!”她怒斥一聲,想要去追,卻被景馳搶先一步。

小偷身形靈活,在人群間左沖右突,景馳窮追不舍,闊步流星,終于在百步內追上,将他制伏在地。

“閣下身手不錯,眼光卻不好。”

畫筒中皆是名不見經傳的畫家明娪之畫作,能值多少錢呢?

景馳以膝抵着賊人的脖頸,俯下身伸手從他手中奪回了畫筒。

不對,沒有人會把銀錢放在竹筒中,明娪方才明明還背着看上去更值錢的行囊。

這個人不是來偷錢的,他想偷的是應該裝在竹筒中的東西。

他以為畫筒中藏着先帝遺诏!

電光火石的一瞬,他料想到此人恐怕不是普通竊賊,那人卻掙脫他的控制,舉起匕首便劃向他的手臂。

“景馳!快放手!”

“哥哥!”

賊人終究還是搶得了畫筒,鑽出了圍觀人群,不出片刻便銷聲匿跡。

明娪與景瑩趕到之時,景馳的月色細絹衣袖已經被染成了鮮紅。

“哥哥!你受傷了……”

景瑩被這逐漸擴大的鮮紅吓到,已然帶了哭腔。

明娪眉頭深鎖,趕忙上前一手緊緊按住了他的手臂傷處,“瑩兒跟緊我,我們先去找醫館。”

“嘶……”景馳本還未覺得匕首所傷有多痛,此時被明娪一按卻是痛徹心扉。

“明姑娘。”

“啊?”

他還有心想要調笑,“今年我又要錯過會試,這次的原因你不需要再問了吧?”

是因為要幫她搶回畫筒呗。

明娪拉着他快步行走,咬唇不語。雖然明知他只是在吓唬她,心中卻還是如同堵了團棉絮,焦急又難受。

“什麽?哥哥你傷得很重嗎……”景瑩快步跟着二人,聞言已經忍不住垂淚,随時準備嚎哭。

景馳又不得不換了另一幅溫柔的嘴臉,勉強轉過半個身子安慰,“瑩兒別哭,我的傷并沒有那麽嚴重的。”

……

明娪無語,看到了一家醫館的招牌,一心趕路,無心再與景馳鬥嘴。

進了醫館,扶景馳坐下,明娪又急忙呼喚郎中前來診治包紮,将他受賊人匕首所刺的情況說與郎中知曉。

“在下要先幫您清洗傷口血污,請公子先稍稍忍耐。”

明娪終于撤開了自己的手,拉着景瑩站到了不礙事的稍遠處,不讓她去看。

剪開了早已被鮮血浸濕的衣袖,郎中開始熟練處理,明娪大着膽子望去一眼,便已經被那狹長的傷口吓得一怔。

如此看來,無論景馳願與不願,他是真的不能參加今年會試了。

被景瑩的哭泣感染,明娪竟也覺得淚水漸漸湧了上來。

淚眼模糊中望再望向景馳的臉,無論是蒼白的面色還是緊繃的下颌都在說明,他也在強忍痛楚,唯有炯炯目光望向她,似是在邀功,又是在安慰。

她咬唇,讓痛意提醒自己,她如今還不能為他落淚。

幸好郎中擅于包紮,并沒讓他們煎熬太久。

仔仔細細叮囑了一番傷者的注意事項與下次換藥時間,郎中收過診費,這便送他們離去。

從醫館到客棧的路上,明娪小心翼翼的幫他托着右臂,景瑩方才被吓哭,後來聽了郎中陳述也稍微安心一些,如今安靜從後跟着,竟覺得二人背影親昵得緊。

“明姑娘,那些畫……”

“不過是些潦草之作,丢便丢了,也不值得你與賊人搏鬥。”明娪低着頭,輕聲道。

“那個賊人恐怕真正想偷的不是畫作。”景馳苦笑,說到底還是那份遺诏惹出來的禍事,怪不到明娪和她的畫上。

“我知道,是我太大意,明知道可能有人暗中虎視眈眈着,還将那麽大一個畫筒背在身上。”她吸了吸鼻子,仍舊自責不已。

景馳聞聲側頭,對上了一雙泫然欲泣的鳳眸,心中不由一緊,再一擡頭,卻已經到了客棧。

“掌櫃,兩間上房!我和姐姐住一間,哥哥一間!”接連投宿幾次,景瑩已經無師自通,甚至還能超常發揮了。

扶景馳上了樓,終于讓他安穩坐了下來,明娪這才趕忙又跑了下去,将無人看管的馬車與馬都安置好。

忙活了好一陣,已是傍晚了。

“明姐姐,哥哥說他有些頭暈,便先躺下來歇息了。”

待她再跑回樓上,景瑩輕聲細語的同她道。

明娪向內一望,果然景馳已經和衣平卧,景瑩細心幫他蓋好了被子,唯将那條手上的手臂留在了外面。

“明姐姐,哥哥不會是發燒了吧?”景瑩又惴惴不安的問。

明娪蹑足上前,細細觀察,只見景馳呼吸平穩,似是已經入睡,便放心大膽的伸出手來輕輕覆在他額頭上。

“他沒事,或許是因為所敷之藥有麻醉效用,別擔心。”她輕聲安慰,順帶着問道,“你餓不餓?”

“我要留在這裏陪着哥哥,我怕他過一會會發燒,還怕他睡夢中挪動手臂碰到傷口。”景瑩口上堅定着,肚子卻不争氣的叫了起來。

明娪嘆了一聲,道:“我去叫些飯食上來,你先吃,我幫你看着他。”

“明姐姐,你太好了!”

于是明娪又折騰一番,才再次在景瑩方才坐過的榻邊小胡椅上坐了下來,這半日裏腦中一直繃着的那根弦也終于松了些。

橫豎無事,她開始以眼神描摹起景馳的睡容來。

景馳這樣儀态端正,舉止有度的公子少爺,還會在睡夢中亂動嗎?

目前看來似乎沒有這樣的跡象。

左右無人,她小心翼翼的又擡起手來,摸了摸他的臉頰。

倒是她的手掌還要更熱一些。

她心中有小小的竊喜,又驟然被自己扼殺。偷摸景馳的臉有什麽值得開心的啊?!

今日之前,她對他的情絲脆弱的如同一縷發絲,雖然時而顫得她心悸,她卻自信可以輕易斬斷。

可今日,這縷情絲卻驟然生根發芽,生成了烏發三千丈。

将來有一日她再揮劍之時,恐怕會把半個心都劈碎吧……

略微占用了床沿的一點空間,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任由憂愁和甜蜜在自己腦海中打成一團亂麻,不知不覺間已經累得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