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人物。”
可惜她不能如長孫渙等人那般身份便宜,可以親自見識一下這人的才華。
李明達嘆畢,便用帕子掩嘴,困倦地打了個哈欠。她昨晚沒睡好,想事情至深夜,這會兒困勁都上來了。
因見李泰等人尚有興致,李明達便先行先告辭。
李泰不放心李明達一人回宮,把身邊的侍衛都打發去護衛李明達。
李明達騎上馬,便從打算從邊繞行,避開那邊尚未散盡的人群。她騎着馬剛緩慢地穿過一條小巷,就被迎面而來的兩名倭人攔住。
這兩名倭人都穿着本國很有特色的大袍,腳踩木屐,讓人很輕易的就能辨明他們的身份。
兩名倭人行禮之後,便謙卑地向李明達致歉,告知李明達倭國皇女很想和她私下裏見一面。
李明達便聞着這兩個倭國人身上的脂粉香,邊幹脆回絕道:“不見。”
倭人沒想到大唐公主竟會如此直白的拒絕,互相看了一眼,面有難色。随即李明達的侍衛便上前,請兩名倭國人讓路。二人無法,便只好退下了,且行了大唐禮恭送李明達。
田邯繕:“貴主,您說她剛在衆人跟前道歉,出了醜,怎麽又突然攔路想見您,卻是什麽意思?”
“肯定沒好事,不沾惹就罷了。”李明達說罷,便揮鞭直驅太極宮。
是夜,李明達被李世民叫到身邊玩耍。
說是玩耍,其實就是父女二人湊在一起各做各的事。
偏殿上首位放置一張雕龍鑲金的大桌案,乃是李世民批閱奏折所用。大殿北邊有兩張小桌,一張為李治所用,另一張則是李明達的。
此刻李明達就坐在桌後安靜地作畫,筆鋒流暢地勾勒出山峰的形狀,修飾一二之後,只差一顆矗立于孤峰的蒼松便可完畢。
這時候,外頭來人回禀李世民,說太子妃蘇氏小産了。
李明達手一頓,筆尖便戳在了畫紙上。
李世民也被這個消息弄得既震驚又糊塗,蘇氏什麽時候懷孕了,他怎麽不記得,難道是他處理國事太忙,給忘了?
李世民便轉頭看一眼方啓瑞。
方啓瑞立即會意,對李世民搖了搖頭,表示東宮那邊确實沒有通告過太子妃懷孕的事。
李世民随即質問何故,傳話的太監忙惶恐告知李世民,蘇氏滑胎乃是失足落水所致,至于蘇氏懷有身孕一事,先前倒是不太清楚,落水後出了事方知道。
“懷了多久?”李世民問。
太監道:“胎兒已然成型,估計已有兩月。”
李世民蹙眉氣道:“東宮的太醫怎這般馬虎大意,這蘇氏也奇怪,平常挺溫婉細致的女子,怎至于懷孕兩月竟不自知。”
“我記得她前段日子染了風寒,該請太醫診看才是。會不會是太醫手誤,沒發現她有喜脈?”李明達忍不住奇怪道。
回話太監垂着頭,抖唇解釋道:“前段日子太子妃确實身體不适,偶有嘔吐之狀,還以為是風寒所致,因怕請了太醫引太多關注,反叫人無端緊張,遂只打發宮人熬了些驅寒的姜湯服用,至始至終都不曾傳召太醫。太子妃因此十分後悔自責,奴來回禀時她仍垂淚不止,恨自己不經心。”太監随即告知李世民,滑胎之後,太子妃便想親自來立政殿請罪,卻被太子給攔下了。
“事已至此,道歉有什麽用,再者她又并非故意,這一胎沒了也便罷了,是沒緣分。他們夫妻還年輕,以後想要多少也不會耽擱。”李世民嘆口氣,有些惋惜。他擺擺手,打發那太監離開,随即又傳命下去,往東宮送些溫補固身的藥材,讓蘇氏好生養身。
李明達安靜地站在李世民身邊,沒吭聲。
等了會兒,李世民批複完奏折之後,便放下筆,看向那邊還站着一動不動的李明達,瞧她面容凝重,發呆似得看着前方,便問她是否對于蘇氏滑胎一事有所懷疑。
李明達搖搖頭。不确定的事,她不想亂言去叨擾父親。
李世民的面色卻随之凝重起來,“便是你不說,我也一樣覺得蘇氏滑胎之事很有蹊跷。這宮廷女子生活仔細,卻不是山野鄉婦活得那般不拘小節,更何況你大嫂乃是東宮主母,身邊數百人伺候着,料理她的日常,萬不該出這樣大的差池。”
“那阿耶剛剛還……”李明達不解地看向李世民,剛剛李世民明明表現出寬容不追究問責之态。
“我不這般讓她放松警惕,你怎麽去查?”李世民笑了下,随即起身,慈愛地拍了拍李明達的腦袋,“明兒個便找個理由去看看她,查出結果記得第一時間告訴阿耶。”
李明達應承,心想真不愧是自己的父親,其心智遠高于她這等蠢人。
李世民見窗外天色已晚,便打發李明達早些歇息。他則還有一些要務處理,便不能陪她了。
李明達應聲退下。
在目送李明達嬌俏的身影消失後,李世民的方沉下臉來,微微偏頭朝方啓瑞的方向。
方啓瑞伺候李世民多年,腦子異常激靈,深谙李世民的每個神态舉動所代表的意思。此刻他立刻上前,回禀給李世民晉陽公主近來的舉動。
李世民微微揚眉,“怎麽,她竟查到了內侍監身上?”
“是,好似這于奉與太子妃之間的關系并不一般,平常不注意也覺得什麽,仔細叫人監察之後,才發現他們之間确實來往有些頻繁。”方啓瑞接着解釋道,“公主今日已經派人出城,想來是調查于奉的身世。”
李世民點點頭,讓方啓瑞繼續派人遠遠地看着就行,一切都由着兕子去查,不許插手。他這個女兒的辦事能耐他很很相信。兕子會懷疑,那就就一定有她懷疑的道理。且今日東宮蘇氏身上所發生的事,也确實證明了她的懷疑并非空穴來風。
次日李明達早起,便聽聞身邊人告知,李世民昨夜去了楊妃那裏安寝,遂今早并不在立政殿。
李明達便準備一人用早飯,随後得了九哥李治那邊遞來的消息。李明達便應邀去李治屋內,和他一起用早飯。
李治長李明達五歲,而今已然出落為翩翩少年郎了,他性子溫厚,待上敬愛待下柔和,因此在宮裏人緣極好,常被人說是心最軟最厚道的皇子。
李治的飯量還如往常那般,只漲不減。他三兩口把八塊胡麻餅吃完了,還就着胡麻餅吃了一盤切鲙和一盤手撕羊肉,其它的小菜只是微微動了幾口。
以前李明達倒是早就習慣了李治的飯量,但而今瞧他這樣吃,許是因為距離太近的關系,李明達竟可以聽到他腰帶被隆起的肚子繃緊而發出微微的輕響聲。
李明達倒是沒什麽太大的胃口,吃了半塊餅,喝了點湯也便罷了。
李治淨手之後,轉即見李明達也吃完了,笑問她今日怎麽這麽快。
“可能是天轉熱了,便沒胃口。九哥今天的胃口倒還是和以前一樣好。”
李治笑着點頭,他正襟坐好,接着對李明達道,“我聽說你在查墜崖一事,可查到什麽線索沒有?”
李明達搖頭,“目前還不明朗。”
“今兒找你就是要說這個,我昨日偶然得了個消息,但不知真假,就随便說一個你随便聽聽,一旦有用呢。”李治道。
“你說。”
“這消息玄乎,不确準,你聽聽便罷。說是你三哥悄悄回京了。”
李明達立刻張大眼,“你說的可是真的?”
“我聽這消息的反應跟你一樣,真的不确準,只是有人隐約瞧着好似像他。本來這種模棱兩可的消息,不去在意也罷,但偏偏人家說的時間地方讓我不得不計較。猜猜是在哪裏,什麽時候?”李治賣關子道。
李明達立刻道:“莫非是在上巳節那日,我出事的地方?”
李治點頭。
李明達盯着李治看。
李治以為李明達沒有注意到,遂又深深地點了點頭示意他,不想李明達還是在看他。
“愣神了?”李治揮手在李明達眼前晃了晃。
李明達微微傾斜身體,拉近了自己的眼睛與李治眼睛之間的距離,然後蹙眉盯着李治道:““九哥,你眼睛會不會覺得不舒服?”
“不舒服?”李治不解地眨眨眼,“很好啊,沒覺得有什麽不舒服。”
“我瞧你的眼仁好像和別人的不大一樣,得空請太醫瞧瞧看,再者九哥也不必頓頓如此吃肉,偶爾吃些清淡的,用些清肝明目的菜也好。”李明達輕聲建議道。
李治:“你認真的?”
“自然認真,記着,得空宣太醫看看眼睛,這就當是你今天給我提供消息的回報。”李明達道。
李治挑了下眉,越發覺得自己的妹妹在胡說八道。好好地突然冒出一句讓他去看眼睛,他眼睛有多好用,他最清楚不過,真有點莫名其妙。
不過妹妹到底是好意,李治覺得自己該心領,遂笑着應承李明達,敷衍她放心,自己有空一定會瞧瞧看。卻沒想到,他的敷衍被李明達一眼就看穿了。
“九哥不許跟我打诨,一定要看,要看。”李明達很嚴肅地警告他。
“好好好,我會叫太醫看看。”李治無奈地點頭,生怕李明達不信,還對李明達發了誓。
“那不說了,我去東宮看大嫂。”
“今早我也聽說她小産的事,倒真是叫人傷心,幫我和她說,等她身子好些了,我就央告大哥和兄弟們一起去瞧她。”
李明達應承,這就去了東宮看望蘇氏。
李明達見着人的時候,蘇氏面色慘白,十分體虛,沒有多少精神。李明達帶李世民轉達幾句勸她安心休養的話,便忙退了出來,随即囑咐其身邊的大宮女好生照顧太子妃,又命太醫每日都要按時診脈,直至蘇氏身體徹底康複之時為止。
李明達随後便問了東宮的幾個領事太監,得知蘇氏前段日子生病,确實沒有請過太醫後,便再不言說什麽,起駕回了立政殿。
三日後,先前李明達派去京兆武功地界調查的幾名侍衛回來了。
李明達随之得知了內侍監于奉的成長經歷。
他出生于武功地界一處叫墘水村的地方,尚在襁褓之時便母雙亡,轉由其大伯撫養至五歲,而後因堂兄成親沒錢,他就被賣到蘇府為奴,至十二歲的時候,因于奉在蘇家受了主人的喜歡,被恩準外放,除了奴籍。這除奴籍,由賤奴轉為良民身份,本是一樁極好的喜事,照理說日子該越過越好才是,卻沒想到他又第二次被他大伯發賣。這一次就因為六百文錢的賭債,于奉被他大伯和二伯聯合設計送到了宮裏做了太監。
田邯繕聽聞于奉的經歷,不禁紅了眼。他家也窮,當初也是為了給父母和哥哥們娶媳婦兒,田邯繕自願做了太監。但好歹他是自願,于奉卻是不同,本來人逢喜事,有了過好日子的希望,卻偏偏在這時候被算計成了太監,這比他之前為奴還要更殘忍十倍百倍,令他變得連個男人都不是了。這是何等的令人憤慨。
“他大伯二伯倒真該死。”田邯繕嘆道。
“田公公猜着了,這于奉的大伯二伯而今的确都不在了,倆人因為盜竊入獄,被判了流放,離開武功地界沒多久,就先後因‘經不住流放之苦’在路上病死了。”侍衛回道。
這于奉大伯二伯的死,倒是有些巧。李明達仔細問日子,正是在太子妃進住東宮的頭年。再去稍微問詢一下,便很容易發現當時司管墘水村的州刺史,剛好是秘書丞蘇亶所舉薦之人。
這于奉在進宮之前便與蘇氏相識這點,已然可以确鑿認定。在年齡上,于奉與蘇氏相仿,相識之時正是倆小無猜,二人極可能是很好的玩伴,或也是因此,于奉到大些的時候,剛好在蘇氏準備進宮做太子妃的前半年,被格外恩賜除去了奴籍。
自小頗有淵源的兩個人,坎坷之後,又再一次在皇宮相見。在深宮之中互為倚靠,締結一種信任和忠心的關心,是極有可能的。
但對于內侍監于奉與蘇氏之間有沒有什麽其它的複雜感情,李明達并不清楚,也不想去做妄加推論。但她有一點可以非常确定,于奉必定是十分忠誠于蘇氏。二人素日頻繁往來,以及蘇氏幫他報仇這件事,都足以側面佐證這個問題。
李明達随即設想了下,如果說那日女扮男裝出現在斷崖上的女子就是蘇氏,于奉當時出現且剛巧哄騙李惠安,也是因由于蘇氏,倒都可以把事發的現象解釋通了。
那蘇氏會去見誰?絕對不可能是于奉,因為于奉在宮裏就會很便宜地和蘇氏相見,沒必要如此麻煩。
李明達随即想到了今晨李治提過的他三哥李恪。有人恍然見到他也出現在山上,是真是假?會不會剛巧就是這倆人相見?但李恪為什麽要在那個地方和蘇氏見面,他和蘇氏之間為什麽會有來往,這些問題都很令李明達疑惑。再還有一個很大的解釋不通之處,便是既然兩個人都是私下悄悄地來,又何必非要約見在人多眼雜的踏青的山上,完全可以找一處沒有人的隐蔽地方去見,如此更為安全。
除非這見面,本來就是有一人也願意,而另一人不願意。且這另一人隐秘身份來着山上踏青本是另有目的,卻不巧被前者知道了,所以被前者追了過來。
事情雖然都建立在假設之上,但頗有合理之處,最要緊的眼前就只有這一個線索可查。考慮到倆人如果喬裝上山,并非在明面上有貴族身份,那必定要被人引領才能進入。
蘇氏可以有于奉幫襯,那李恪找誰?這個帶領立刻進山之人,也是個突破口。
若是能把這個帶路的人揪出來,一團亂麻就會扯出頭緒,問題也便随之迎刃而解。
當時參與踏青貴族子弟都有名單記錄,但因為參與的人數衆多,想要在短時間內有個結果,絕不能光憑她自己的調查。她需要一個人緣好或是能鎮得住這些子弟的人選,來快速處理好這件事。
李明達謹慎思索了一下,腦子裏就只有兩個人選合适。但用人的事李明達還是要上報,得李世民允她準随意調動‘閑散人員’後,李明達才點了房遺直和尉遲寶琪的名。
尉遲寶琪人緣好,消息靈通,由他來協助正可展其所長。至于房遺直,原因更簡單,經過上次的合作查案,李明達發現他很好用,自然要繼續用着。
……
這次為晉陽公主傳話的人還是程處弼。
程處弼公事公辦,把話原封不動地轉述給了房遺直。房遺直才能被聖人和公主肯定,本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但“閑散人員”四個字倒是讓房遺直好一頓挨尉遲寶琪的笑話。
“尉遲二郎莫笑,也有你的份。”程處弼口氣冷硬地補充道。
“真有我?”尉遲寶琪見程處弼點頭,頓時笑不出來了,尴尬地道,“我說這位英俊的程侍衛,你就不能把話一遭說了,先不喘氣?”
程處弼默然不作聲。
“我和你說話呢。”尉遲寶琪見程處弼不回應自己,拍了拍他肩膀。
程處弼:“貴主限三日,要你們查清吳王現身于上巳節的傳言是否屬實。若屬實,他而今落腳之處,與誰相交,都要搞清楚。”
三日後。
房遺直對着自己列出的名單發怔。還有最後三家需要證實,尉遲寶琪最晚在今天黃昏前就能帶回來消息。
狄仁傑此時已經欣賞完了房遺直書房內擺放的諸多精致字畫,見他還是對一張名單躊躇沉默,不語一言,遂湊過來詢問,好奇問自己的這位至交好友,這些天他到底都在查什麽。
“不能說。”
狄仁傑轉動眼珠,精明地瞄一眼房遺直,嘿嘿笑起來,“你便是不說我也清楚,你在查案,而且查的事情和上巳節參與踏青的人有關。而與這件事最可能關聯的尊貴人物,也便只有晉陽公主了,因只有她在那一日遇到危險墜崖了。倒說說,我說的對不對?”
房遺直随即看一眼狄仁傑,“還有麽?”
“那你要跟我細說說案情,我才能幫你。”
“沒有具體案情,事關宮廷隐私,可知的不多,也不能知道更多。”房遺直轉即用朱砂筆,在後面又添了一個名字。
狄仁傑驚訝:“剛還犯愁,你這怎麽就……你怎知一定是他?”
“公主不述案情,讓我們查人;我們圈人,不說原因;倒正相宜。”
“你這是什麽道理,人家公主憑身份尊貴可以不說,你憑什麽?”狄仁傑問。
房遺直盯着這名字,眉頭緊鎖。
默了會兒,就在狄仁傑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房遺直突然出聲。
“憑感覺的,且等着看。若寶琪查不出來,就只能是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