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假山群周遭的人見出此意外, 還見了血,頓時慌亂成一團。

她們都是府中金尊玉貴的小姐,年紀也不大, 哪見過這等場面,一個個都抖着身子捂住了嘴, 與身邊的人縮成一團, 想遠離這血腥之地。

嚴許飛快點了沈莓身上的幾處穴位,而後撕下自己長衫的衣擺,綁在了她被利石劃破的腳踝上,快速給她止了血。

他沒有耽誤片刻功夫。

待做完這些, 便将小姑娘摟進懷裏, 小心地攔腰抱起。

她近些時日在嚴府養了些肉出來, 但抱在懷中還是輕飄飄的,像沒有什麽重量似的。

懷裏的小姑娘已經蒼白了臉, 連嘴唇都沒了血色, 看起來脆弱的如一張薄紙。

嚴許抱着人, 沉沉的目光飛快掃了四周一眼, 将幾個姑娘的表情盡收眼底。

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就連慕百年,此刻瞧着他都覺得像個陌生人了。

“慕小姐,勞煩守着這處,莫讓任何人靠近。”嚴許沉聲道, “稍後我會派人過來。”

說完他不再耽擱,抱着沈莓躍身離開。

慕百年和一衆小姐們看着他腳尖輕點湖面,幾個閃身便沒了影, 紛紛瞪大了眼。

嚴公子竟然會輕功……

嚴許鮮少在外顯露功夫,但他卻是拜過師父的。

只是他日常總以翩翩公子的面目示人, 又是大儒之子,衆人自然便也當他是位濁世佳公子,哪會和習武之人聯系上。

慕百年聽了嚴許的話,守在了發生意外的這處,沒讓任何人靠近。

直到一個小厮模樣的人持着刻了嚴許名字的玉佩過來,她才随前來主持大局的先生一起回了課室。

小姐們自然也都跟着被帶了回去。

別說意外發生時就在假山群裏的幾位現在是片刻不想待了,就連當時在湖邊的,瞧見這一幕只怕回去都要做好幾日的噩夢。

女子院在今日自然提前放課了。

小姐們人心惶惶,在書院中有人受傷,見了血,可不是小事。

她們身份本就嬌貴,此刻都受了驚吓回家,這件事要是處理不好,可是要有損臨山書院名聲的。

也有人同情沈莓。

真是太不小心,從假山上摔下去叫利石劃破了腿,日後豈不是要留疤了。

聽說明年就十四了,這可不好說親了。

高門貴女都是滿了十四後便要開始慢慢選婿,這樣等及笄後便可定下來,不會耽誤。

不過也有如柳聆昔一般瞧不上沈莓身份的,只道即便全須全尾的,怕是說的親也一般。

還有一些則是替沈莓可惜的。

再過五日便是大測了,沈莓早前在女子院好幾次都得了先生的誇贊,聽說幾次小考時便是她們那組的甲等第一名。

現在出了意外,怕是也沒法參加這次大測,也不能在整個書院裏出一把風頭了。

一人一張嘴,各人也有各人的心思,自是說什麽的都有。

而此刻的嚴府,管家匆匆出門去了和善堂。

那兒坐診的大夫說不上全京都最好,但卻有一位及其擅長處理外傷。

管家此番去,正是要請這位王大夫。

在管家快馬加鞭離開後,瓊枝院的正屋廂房裏,沾了血的布巾已經扔了一地。

剛剛在書院,嚴許只是暫時幫沈莓止了血,現在又斷斷續續從傷口滲了出來。

嚴夫人坐在床邊,看着躺在床上面色蒼白,額頭浸出汗珠,緊緊皺眉的小姑娘,心疼的眼眶都紅了。

陶真兒站在她身邊,也蹙着眉,都不忍去瞧沈莓腳踝上的傷,偷偷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拭去一點淚。

嚴許一言不發地站在床角,看着那皮肉都有些翻開了的傷口,垂在身側的手緊攥,死死扣在了掌心。

他今日若是能早一點去找她,也許她便不會 ……

嚴許眼前陡然浮現出晌午剛走到湖邊,便看見的小姑娘從假山上跌落在地的畫面。

他狠狠地閉了一下眼。

需得拼命壓着,才不至于讓心底翻騰的那股戾氣湧上來,吓着母親和表妹。

但即便如此,嚴許面上的臉色也沉的可怕。

幾個主子都不說話,屋子裏靜的壓抑,叫人心慌。

下人們小心翼翼,在院中大氣都不敢出,同時心裏不免對莓小姐在府中的地位又有了新的判斷。

剛剛夫人過來的時候眼睛便是紅的,那表情,瞧着便像是親閨女出了事般。

人也是公子親自抱回來的。

在嚴府這麽多年,他們還從未見過公子那副神色,像變了個人似的,慣來溫潤的眸子裏浮滿戾色。

哪怕被那眼睛看一眼,便要覺得背脊發涼,從頭僵到腳。

春華在外間偷偷地抹眼淚,只覺得小姐這遭罪屬實是無妄之災。

床上躺着的小姑娘白着臉,因為疼痛而忍不住在昏迷中也溢出幾聲嘤咛。

嚴許的手倏然微動,便想上前,卻見嚴夫人已經握住了小姑娘搭在床邊的手,輕拍着安慰。

她的另一只手應是跌下來時下意識抓了一下假山壁,也被擦破了口子,但遠沒有腳踝嚴重便是了。

嚴許剛伸出半分的手沉默着收回,年輕公子眉目微垂,片刻後,還是忍不住攏了攏掌心。

陶真兒正低頭拭淚,眸光不經意落在嚴許的手上,頓了片刻,靜靜不動聲色地收回。

又過了令人焦躁不安的一刻鐘後,院外終于響起了匆匆腳步聲。

而後便是管家忙不疊的聲音:“來了來了,王大夫來了!”

嚴夫人聽到後立刻便從床邊站了起來,帶着陶真兒和嚴許去門口迎。

嚴許最後離開床邊時,腳步停了一下。

他輕輕蹲下,替小姑娘拉了蓋在身上的被角,又替她拂開已經汗濕的幾縷劉海。

她受傷的左腳踝早已将被褥都染了紅,即便他已經點了穴,還是因為傷口有些深而不斷有血一點點滲出。

嚴許眼底的的戾色再次被壓下。

他終于握了一下小姑娘的手,似是怕吵着她,很輕很輕道:“阿莓不怕,有哥哥在。”

落入黑沉之中的沈莓并不清醒,一直眉頭緊皺。

卻在這聲“哥哥”之後,好似真的被安撫到,緩緩展了眉心。

嚴許克制地起身,去了外間。

王大夫是被管家火急火燎騎馬帶回來的,這時候正颠的找不着四六,頭上的布巾都歪了,他扶了扶,忍不住說了句:“得虧老夫尚還年輕,身子骨好,不然你們這都能給我颠散了。”

嚴夫人趕緊叫丫鬟先給了王大夫一粒銀稞子,道:“辛苦王大夫了,實在是我們心裏焦急,勞煩大夫快進屋看看吧。”

王大夫卻沒接那銀稞子,擺擺手直接往屋裏走:“不用這些,老夫身為大夫,自當盡全力,剛剛無非抱怨兩句無關緊要的,夫人不用在意。”

說話間他便已經繞過圓月門到了寝間。

看見床上躺着個小小的姑娘,左腳露出,腳踝有一道明顯劃的極深的傷口,正不住流着血。

王大夫立刻上前,放下藥箱便吩咐道:“去熬參湯,另放當歸、白芍、枸杞一起熬煮,這小姑娘流了這麽多血,只怕現下氣血兩虧。”

春華聽了,不用嚴夫人吩咐,立刻就去了。

王大夫則仔細看了幾眼沈莓腳上的傷口,從藥箱裏拿出了麻沸散和針袋出來。

嚴許看見,瞳孔驟然一縮。

“大夫要縫合?可會疼?”

王大夫點頭:“老夫這有麻沸散,以水融了讓姑娘服下,不至疼痛。傷口有些深,不縫合很難愈合,拖的時間越久傷害越大,幸虧這處未傷及筋脈,不然日後走路只怕都成問題。”

嚴許心裏猛地沉了沉,他在床頭邊坐下,抿緊了薄唇。

王大夫看了他和跟過來的嚴夫人一眼,嘆聲道:“我知你們是擔心這位小姐腳上留疤,以我的縫合可以保證取線後針腳最大程度淡化,但若想一點痕跡不留,只能用冰肌膏試試。”

冰肌膏是祛疤聖品,十分難得,便是後宮的貴人們都是要得了聖上的賞才可能得一瓶,普通尋常人家,千金難尋。

嚴夫人聽了,揪着帕子也嘆了口氣,一時竟有些沒了主意,看向自己兒子。

姑娘家不比男子,阿莓才十三歲,若真是身上從此留了疤,日後說親只怕會更難上幾分了。

嚴許的眸光晦暗不明,卻未再有半分猶豫:“一切就交給王大夫了。”

話落他又對嚴夫人和陶真兒道:“娘和表妹便在外間等吧,莫在這兒吓着了,我守着便是。”

縫合一事哪怕只有三四針,對女子婦人來說畫面也還是太過殘忍,嚴夫人和陶真兒沒有勉強。

嚴夫人離開前又再次對王大夫鞠了一禮,殷殷囑咐:“大夫,請您一定盡心力些。”

王大夫拱了拱手:“夫人放心,老夫于外傷一事最是擅長,絕不是托大。”

這位大夫雖然其他方面不算出衆,但于此道上,在京都還是頗有些名聲的,是以剛剛嚴許才會讓管家第一時間去将他請來。

待嚴夫人和陶真兒去了外間,屋裏沒有留下人,只有嚴許在。

他坐在床邊,看向王大夫:“王大夫若是需要打下手,只管與我說。”

剛剛麻沸散已經喂下,如今需要起效還需等待片刻,王大夫也不客氣,道:“老夫需要一盆熱水,兩條幹淨的帕子,一盞燭燈,待會若小姐有異動,還煩請公子千萬安撫住。”

雖說用過麻沸散,人應無所覺,但為了以防萬一,王大夫還是囑咐了一番。

嚴許點了點頭,起身親自去給他把東西備齊了。

就見王大夫從針袋中抽出一根極細的銀針,線也不知是用什麽制成,看起來格外纖細。

他将袖子用繩綁好挽起,針放在燭火下燙過,專心致志在床尾腳踏上坐下。

嚴許靠在床頭,再次握住了小姑娘的手。

她的手透着幾分涼意,細細小小的,不知最近用了什麽,比起早前她在書房教她習字那日,柔滑了許多。

可現在這雙手無力低垂着,任他握在掌心,她也不會臉紅看他了。

嚴許垂首,漆黑長睫壓住了眉眼,面色沉郁。

王大夫的縫合已經開始,他說約莫需要縫上四針。

要想盡量減淡日後留下的疤痕,縫合需要極高的技巧,也有特殊的針法,是以即便只有四針也要花去不少時間。

王大夫聚精會神,額上不禁也冒出了汗。

待到最後一針時,床上的沈莓卻不安穩地動了動,似又不禁嘤咛了一聲。

王大夫縫針的手微頓,立刻道:“公子,切莫讓小姐再動。”

“好。”

嚴許沉沉應聲,索性将小姑娘扶起來攬進了懷裏,用手臂微微禁锢住她的身子,輕輕拍了拍,低哄:“沒事的,哥哥在。”

這句話似是真的有用,小姑娘閉着眼,卻當真安穩下來。

嚴許拂了一下她的發,對王大夫點頭示意:“繼續吧。”

王大夫這才下手縫完了最後一針。

待給沈莓的腳踝用帕子擦幹淨血跡,又敷上藥,用幹淨的紗布包紮起來,王大夫才擦了擦滿頭的汗,舒了口氣。

然後又熟練地處理了沈莓左手掌的傷,同樣上藥後包紮好。

“如此便可,公子莫忘記囑咐下人每四個時辰要拆開紗布換一次藥重新包紮,老夫再寫一個方子,每日煎服兩次,連喝五日。”

說着話,王大夫開始收拾自己的藥箱,又接着道:“五日後縫合的傷口會差不多長合,老夫便會來給小姐取線,之後只需靜養即可。”

“至于疤痕如何祛除,便只能看府上自行想法子了。”

嚴許看了看躺在他懷裏總算安穩下來的小姑娘,拿過一邊的帕子替她擦了擦額上的細汗,接着便朝王大夫微微颔首:“有勞大夫,我不便相送,還望王大夫海涵。”

王大夫已經背上了自己的藥箱。

聞言多他看了嚴許兩眼,又看向他懷裏半大的小丫頭,拱了拱手:“無妨,只是麻沸散的藥效過了之後,小姐恐怕會有一陣明顯疼痛,還需多哄着些,待到明日約莫便可緩解。”

說完王大夫便去了外間,又與嚴夫人說了幾句話,拿了診金便走了。

嚴夫人将人送離,便馬上帶着陶真兒進了寝間。

一眼瞧見嚴許抱着沈莓靠在床頭,她怔了一下:“阿許你這是……”

嚴許面上不見異色,只緩聲道:“剛剛縫針,阿莓有些不安穩,王大夫便讓我穩着她些。”

“原來是這樣。”

嚴夫人微微點頭,很快就被沈莓的傷轉移了注意力。

她快步走到床邊,看着小姑娘已經被包紮好的腳,心裏總算松了半口氣,對嚴許道:“你爹從書院回來了,在外間呢,你去吧,娘和真兒在這照顧阿莓便是。”

嚴先生剛剛在書院處理完後續,這時才匆匆趕回來,剛好與離開的王大夫碰了個面。

問過了沈莓的情況後,他心下也是一嘆。

小姑娘剛來書院才月餘,便出了這樣的事,是他這個義父沒顧好。

嚴許聽了嚴夫人的話,低頭看了眼懷裏的沈莓。

片刻後他請輕輕松開手,小心扶着她重新躺下,給她蓋好了錦被,這才去了外間。

嚴夫人瞧了自己兒子的背影一眼,在床邊坐下,從陶真兒手裏接過重新用溫水浸過的帕子給沈莓細細擦臉,感慨一句:“阿許對阿莓這個妹妹也是上心了。”

陶真兒聽後眼睛眨了眨,沒說什麽,只道:“阿莓本就叫人憐愛。”

怕擾着沈莓,嚴夫人和陶真兒都未聊太多,只悉心照顧,在春華送來了剛剛熬好的參湯後,便仔細味着她喝下。

而外間,嚴先生和嚴許站在門口的回廊下,兩人的面色都十分沉肅。

嚴先生道:“女子院各府的小姐們都已經回去,書院裏的先生們商議過後,這幾日便不上課了,想來她們受了驚,就是去了怕是也沒什麽心思。”

“嗯。”

嚴許低低應了一聲,不知在想什麽。

嚴先生看他一眼,也沒跟自己的兒子繞彎子了,直接問道:“你讓慕家小姐在假山那兒守着,後來又叫秋實拿了你的玉佩去,是懷疑此事不是意外?”

年輕公子端立廊檐下,身姿颀長挺拔,聽了父親的問話,他只道:“是不是意外,待到阿莓醒了一問便知,叫秋實去守着也只是兒子多留的心眼。”

當時嚴許過去,在湖邊只看到小姑娘已經跌下假山,當即只覺心髒驟停,什麽都沒來得及想便施了輕功掠水而去。

但他習過武,總覺得在水上踩過的那幾步功夫裏,餘光撇見了假山洞裏似閃過一個身影。

只是如今一切都是他的猜測,也沒有切實的證據,萬事只能等秋實回來再說。

待到傍晚,天色擦黑,沈莓依然沉睡着沒醒,但好在身子未曾發熱,王大夫說這便是安穩的,若身子發熱了,就需得趕緊去醫館找他。

嚴先生看過沈莓的情況,見還算平穩後,便勸了嚴夫人和陶真兒去休息,換了春華在床邊守着。

等幾位主子都走了,瓊枝院裏一瞬又靜下來。

春華坐在腳踏邊,心疼的看着躺在床上的小姐,小心替她拉了拉腿上的錦被,盡量多蓋些地方,莫叫她冷着了。

沈莓受傷的腳只能露在外面,旁邊放了兩個手爐,能稍微沾點熱氣。

如今快要入冬了,夜裏寒涼。

春華趴在床邊,就着屋內昏暗的幾盞燭火,和窗外的不時的風聲,漸漸便要閉了眼。

這時外頭突然傳來腳步聲,春華一驚,猛地睜開眼,連忙起身去了外間查看。

剛一打開門,便見嚴許正站在屋外。

回廊高挂的燈籠将他清隽的眉眼勾勒得分明,攏出微光來。

沈莓只覺得自己好似沉在一團怎麽也掙不開的黑沉潭底。

她想睜開眼睛,眼皮卻有千斤重,叫她整個人的意識都昏昏沉沉的。

漸漸的,腳上好像開始有了火辣辣的疼痛。

黑沉的潭底透着陰冷,與腳踝火辣的痛一起在她的身子裏橫沖直撞,讓人難受。

沈莓嘤咛一聲,眉頭又緊緊的皺起來。

她想翻身,想讓自己舒服一些。

而下一瞬,一股熟悉的暖意又一次出現在她的周圍。

就像她在雷雨大作那夜夢中所感一般,這點溫熱将她周身的陰冷隔絕開來。

好似為她撐起了一小片能遮風擋雨的天地,她在這之中便能覺出幾分安心,不再掙紮。

可即便如此,這股暖意還是擋不住她腳踝越來越劇烈的疼痛。

沈莓甚至覺得那處好像有什麽在灼燒着她,時不時便會傳來鑽心的疼。

她想拼命忍着。

她早就習慣了很多的忍耐。

可也不知怎的,在那遮風擋雨的溫暖裏,她漸漸便忍不住了。

小姑娘啜泣一聲,終于被疼的從那片黑沉中找回自己的意識,皺緊眉睜開了眼。

她的眼角浸了淚,瑩潤着水汪汪的一片,随着她的睜眼,那淚珠便順着臉頰滑了下來。

她的腳實在是太疼了。

沈莓醒來,腦子裏第一下冒出的便是這個。

疼的她忍不住嗚咽,又抽泣了一聲。

小姑娘下意識想去看自己的腳,卻聽身後傳來一道壓低的聲音:“阿莓怎的哭了,可是太疼了?”

沈莓順着這聲音,眼淚汪汪地想轉身望過去,卻被一只手按住手臂。

嚴許低低道:“不亂動,你的腳下午剛縫過針,要仔細着。”

沈莓這才發現自己原來是靠在哥哥懷裏。

她的眼睛還蓄着淚,即便被嚴許說了不許動,卻還是仰起頭看他,吸着鼻子叫了一聲:“哥哥……”

“我在。”嚴許啞聲應。

小姑娘的聲音裏帶上哭腔,又看了看自己被包成粽子似的腳,好像終于在這聲“我在”裏,學會了像小貓兒一般的放縱和撒嬌。

“我的腳好疼啊,嗚嗚……”

哪怕她從前在沈府後院過得再不如意,再被人欺負,卻也從沒受過這般重的皮外傷。

又想起剛剛嚴許說她的腳縫了針,沈莓的眼淚一下掉的更厲害了。

晶瑩的淚珠大顆大顆的落下,氤濕了她的衣襟。

小姑娘啜泣着伸手去擦,而後才發現自己左手也傷了,掌心細細密密地疼着。

心裏便更難過了。

“我的腳以後……以後不會好看了,手也……嗚嗚嗚……”

她哭的傷心,又不敢放聲,嗚嗚咽咽的,聽了叫人心疼。

嚴許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又悶又沉的感覺讓他心裏有一瞬覺得呼吸都要酸痛的一窒。

下午看見秋實呈上來的東西時,心裏猛然湧上的暴戾眼看着又要卷土重來,卻怕會吓到兀自還哭的傷心的小姑娘,被他硬生生壓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這個妹妹是愛美的。

為了變得好看些,她近些時日每天除了勤奮讀書,便是按照陶真兒說的塗塗抹抹,從擦的到吃的一樣不落,從不覺麻煩。

日日都堅持着。

嚴許從不覺得這些膚淺。

一人所愛之事從不分貴賤,就像在沈莓這兒,變美與讀書同樣重要。

她為此付出了許多心力,現在因為這個意外,傷了腳,甚至日後都可能要留疤。

小姑娘心裏的難受,是他無法感同身受的。

自然,他也不能用什麽輕飄飄的話去安慰她。

嚴許拿出自己的帕子,扶着沈莓坐直了些,而後用一只手輕輕擡起她的小臉,給她擦濕了滿臉的淚。

來了嚴府後,嚴夫人一直在給沈莓補身子。

小姑娘如今雖然也沒長胖多少,但臉上還是有了些軟肉,得益于她每日孜孜不倦的外敷內調,皮膚也光滑細膩了許多。

在微微的燭光下,這時竟也泛出幾分珍珠似的白來。

嚴許給她擦臉,不讓她傷了的手亂動。

他靠得近,身上的沉香與小姑娘身上最近若有似無的奶香味混着,時不時便拂過鼻尖。

嚴許斂眸,低垂着眉眼,暖色燭火下的眸子叫人瞧不清。

沈莓手傷了,腳也痛,只能任由嚴許給她擦了眼淚。

她心理太難受了,都忘了臉紅,卻不忘最後給他說“謝謝”。

嚴許輕嘆一聲。

這樣的小姑娘,屬實很難叫人不心軟。

擡手替小姑娘攏了一下她哭的有些亂的鬓發,年輕公子清隽的眉眼都透着溫柔的安撫。

“大夫說只要能用上冰肌膏,便大抵不會如何留疤了,哥哥有辦法,阿莓莫要傷心,嗯?”

沈莓自從醒來,就一直在悲從中來,又痛又難過。

這下突然聽了嚴許的話,愣了片刻,還打了個哭嗝,終于不确定地小聲問:“真……真的麽……”

懷琛哥哥是不是為了安慰她啊。

沈莓低下頭,用沒傷的右手揪被子。

哭着發洩過一番後,她心裏好受了些,便湧上一絲愧意來。

懷琛哥哥這麽晚了還在照顧她,她剛剛那般哭鬧,現下還得他費心來安慰,太不該了。

于是沈莓又兀自吸了吸鼻子,道:“沒……沒關系,左右是在腳上,輕易也瞧不見,嗯,就是這樣。”

她不知是在與嚴許說,還是在安慰自己。

作為曾經永昌侯府的庶小姐,她即便被拘在後院,也知道那冰肌膏的珍貴。

連那時的永昌侯府都沒有,這京都裏,只怕要那宮牆之中的貴人才能得個幾瓶吧。

嚴許看小姑娘低着頭,顯然是未相信他說的話。

他也不多解釋,仔細扶她靠在了床頭,又拿一個軟枕墊在她的腰後,只低聲問:“阿莓可是不困了?”

她因着麻沸散的緣故,昏睡了好些時辰,現下雖然入夜,但醒了想來一時半會也睡不着了。

沈莓的腳灼灼的疼,她自是暫時無法入睡,只能有些委屈地點點頭,“嗯”了一聲。

如今她醒了,嚴許便不方便再攬着她。

他順勢坐到了床邊的椅子上,又将她蓋在身上的錦被拉高了些,接着緩聲問道:“既然阿莓不困了,那便與哥哥說說吧,今日從假山上跌下來,阿莓可覺得有什麽不尋常的?”

聽嚴許問了,沈莓才陡然想起什麽。

她因為激動倏地坐直了身子,又沒控制好力道,牽扯到了腳上的傷,痛的“嘶”了一聲。

嚴許立刻眉頭皺起,傾身過去便要查看,卻被沈莓拉住了袖子,搖搖頭:“沒事的哥哥,就是剛剛不小心動了一下。”

說完她又神色認真,繼續道:“我不是自己跌下來的,是有人推我。”

嚴許一聽,眸色便倏然微微沉了。

能和下午秋實拿回來的那兩小撮絲線對上。

他将沈莓抱走後立刻就讓慕百年守在那兒了,後來秋實又過去那處仔細查看過,連假山裏的犄角旮旯都沒放過。

最終在沈莓踏上去的那處石梯旁邊的假山洞裏,于一塊隐蔽利石處,找到兩撮絲線。

似是被利石不小心勾下,才留在那兒的。

那兩撮線很新,霁紅的顏色,嚴許雖認不出到底是什麽錦緞,但摸着異常柔軟,定是極好的料子。

況且,阿莓既然這般說了,在書院裏她本就與人交流不多,有矛盾的攏共也就那麽兩三位。

嚴許斂眸,沉吟片刻,終于微微擡眼:“阿莓覺得,做這件事的人是誰?”

沈莓靜靜看着的面前年輕公子的眼睛。

他清隽柔和的臉龐在搖曳的燭火下竟有幾分晦暗難明起來。

“哥哥,我覺得,這件事其實重要的不是誰做的,而是不管是誰,我們都沒有可以指摘她的證據。”

這一瞬,眼前一直怯弱的,膽小的小姑娘好似突然便不同了。

其實沈莓從來都知道,很多事情即便你心裏心知肚明,又或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卻依然不會有人指出來。

因為口說無憑。

這便像是只能眼睜睜看着有人做了卑劣之事,卻無法言明那般無力。

過去她在沈府便早就習慣了這樣。

嫡出的小姐總有各種法子欺負她,明着不行就來暗的,哪怕她辨駁,也無濟于事。

因為她拿不出證據來。

所以她們才格外肆無忌憚。

現在也如當時一般。

即便她去跟先生們說是有人推了自己,可這也只是她的一面之詞。

書院裏讀書的小姐們都非富即貴,如何能因為她這麽一句話,就去查呢?

嚴許卻只是看着她垂首沉默的神色,從袖裏拿出了那兩小撮被勾斷的絲線。

“阿莓,凡做過的事,必會留下痕跡,若是沒找到,那便只能說明是做事的人比查的人更技高一籌,但不代表就沒有。”

沈莓聞言擡頭,看到他手裏那兩小撮線時,微微睜大了眼。

“這是……在我跌下來那處找到的?”

“嗯。”嚴許微微颔首,将絲線遞過去,“阿莓可能看出什麽來?”

沈莓從不覺得自己有多聰明,但此刻卻還是接過絲線仔細看起來。

她喃喃:“看不出是什麽錦緞的,有些像雲錦,又有些像靈绡緞,感覺若是錦繡坊的繡娘應當能認出來。”

說到這,她頓了頓,聲音有些踟蹰:“但是這顏色……似是……似是今日柳聆昔穿的披衫的顏色。”

嚴許聽後神色未見驚訝,他擡手摸了摸小姑娘披散在身後柔軟的發,神色依然溫柔,聲音卻莫名有些冷。

“阿莓無需猶豫。”

“會這般對你的只有哪幾位哥哥心裏都清楚,如今無非便是倒推一番,想法子找到能佐證之物便是。”

沈莓聽着嚴許的話,靠在床邊瞧着他。

莫名有那一瞬,好像看到旁人從未見過懷琛哥哥。

“哥哥,我聽阿年說吏部為六部之首,柳尚書自是朝中的肱骨重臣,要不這事還是……”

沈莓想說算了,她怕嚴府會為難。

雖說義父名望大,但說到底還是一介布衣,她不想因着要為自己出頭,就連累了他們。

嚴許垂首,将小姑娘還回來的那兩撮細絲收好,擡眸朝她微微勾了勾唇角,是個一如往常般讓人如沐春風的笑。

“阿莓莫要想了,如今你最重要的便是養好自己的傷,其餘的事,哥哥會去做。”

說着嚴許又想起什麽,輕聲問:“五日後便是大測,阿莓可還想參加?”

小姑娘學習十分刻苦,每場考試都放在心上,這次大測也是一樣。

只是如今她傷了腳,少不得得躺上月餘,近日定是去不了書院了。

果然,沈莓聞言有些遺憾的抓了抓錦被的一角,卻還是輕輕道:“我想參加的,只是如今我走不得路,是不是沒辦法了哥哥?”

“既然想,明日我便再與父親說說,給阿莓想個法子。”

話落,嚴許又看了眼沈莓的腳,斂了笑認真叮囑:“但萬不可勉強,知道麽?”

五日後恰好是王大夫來給小姑娘取線的日子,事情碰到了一起,是以得再安排一番。

沈莓乖巧地點頭應聲,這時終于用手捂着嘴打了個哈欠。

她與懷琛哥哥說了會話後,困意便又漸漸上來了。

嚴許瞧她揉了揉眼睛,便從椅上起身,扶着小姑娘仔細躺下,盡量不讓她碰着傷處。

沈莓的腳還是疼着,但她也乏了,于是被哥哥仔細蓋好錦被後便迷迷糊糊的閉上了眼,伴着腳踝一陣一陣的灼痛還是睡了。

徹底入夢時她腦海中似又掠過什麽,下意識抓了一下嚴許的手,嘟嘟囔囔了一句:“那天夜裏,是不是哥哥……也來了……”

話落,小姑娘便沒了聲,呼吸已經平穩下來。

嚴許垂眸,靜靜看着她的睡臉,終于還是伸手摸了摸。

片刻後,他似是無聲的笑了一下,在無人的寂靜深夜裏,輕輕“嗯”了一聲。

年輕公子起身,收回袖中的手微微攏了攏,掌心似乎還能回憶起那個雷雨夜裏小姑娘魇在夢中時,抓着他的手貼在臉邊不放的溫度。

她那麽小小一只的縮在被褥裏,像團成一團的小貓兒。

只是夢裏不知有什麽洪水猛獸,總叫她不安穩,惶恐的緊皺着眉,嘴裏喃喃不知在說什麽。

那夜他聽見雷聲大作,突然便想起去沈府接她那日,也是這樣伴着雷聲,傾盆大雨的天。

他總有些不放心,擔心小姑娘會害怕,于是離開書房後也沒回自己院裏,而是去了瓊枝院。

這一去,剛敲開屋門,便被春華告知,小姑娘似是被夢魇住了,怎麽都不安穩。

那夜他也如今日般,将她攬在懷裏輕拍安撫,直至她重新舒展眉心。

其實嚴許心裏知曉,他這般是有些唐突了,即便她未及笄,也不合規矩。

只是那夜看見小姑娘緊緊皺着眉縮成一團,那般惶惶不安的模樣,他便忍不住想抱抱她,拍拍她。

嚴許沒讓春華告訴沈莓。

小姑娘的臉皮薄,知道了怕是又會不好意思。

從屋子離開前,他囑咐春華:“再過兩個時辰莫忘了給小姐的腳換藥,千萬仔細些。”

春華應“是”,目送着公子走入院中。

清冷月色下,嚴許颀長的身形沒入無邊夜色,今日星光不顯,給這夜也平添了幾分陰霾。

秋實靜靜跟在嚴許身後,沒有多言。

他知道今日公子心情極為不佳,他也不再插科打诨。

直到前頭傳來嚴許的沉聲問話:“柳府找人盯着了麽。”

秋實趕緊應聲:“盯着了,臨冬是一直跟着柳小姐的轎子過去的,沒松懈過,不過暫時未有什麽動靜。”

嚴許不置可否,在晦暗的夜下看不清神色,只道:“讓他繼續,另外把這絲線交給夏知,明日讓他拿去錦繡坊查清楚,你是跟在我身邊的熟臉,就不要露面了。”

“我知道了公子。”

秋實接過嚴許遞過來的一撮絲線收好,當夜便找了夏知來交代一番。

他是跟在公子身邊明面上的人,鮮少有人知道,公子身邊還有其他人。

眼下瞧着公子的模樣,只怕是不會将這件事輕拿輕放了。

翌日,沈莓悠悠轉醒時,腳踝的痛總算比昨夜稍微好了一些。

王大夫給的藥敷上後便能緩解一些傷口的灼燒之感,如今她已經換過兩回藥了,漸漸便也不那麽難以忍受。

一早上,真兒姐姐和義父義母便都來看了她,溫言關懷一番後,瞧着她的狀态比昨日好了許多,這才放下心來。

只是沈莓的臉依然有些蒼白,嚴夫人吩咐了廚房繼續熬參湯,今日給沈莓送吃食也多是清淡滋補之物。

沈莓心裏感激。

只是一個上午,她都沒等到懷琛哥哥來看她。

小姑娘心裏忍不住有些失落,最後還是忍不住拉着春華問了一句:“春華,哥哥他……他不在呀?”

春華給她調整了一下腰後靠着的軟枕,溫聲道:“公子在小姐未醒時便來看過小姐啦,說是今日需得出門一趟,下午便能回了。”

“這樣啊。”

沈莓靠在床上,捧着碗參湯小口小口的喝,在聽到嚴許已經在早前便來看過她後,心裏那點失落便沒了。

總歸哥哥還是來過啦。

只是想起昨夜兩人的說話,沈莓又沉吟着想了想,懷琛哥哥去做什麽了呢?

彼時被小姑娘在心裏念叨着的嚴許正在平南王府。

陸博恒一臉為難地看着他:“我有是有,但就是……那盒冰肌膏我前兩日才送給太子妃了,我又用不着。”

嚴許神色淡然地繼續喝茶:“那就今日再去要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