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過了故事,達成了協議,此時距離天亮還有一陣。

在明娪的不住勸告下,景馳終于勉強同意,先去隔壁榻上小睡一陣,待天亮再去尋郎中。

明娪守在景瑩身邊,發覺她終于呼吸平穩的睡熟了,自己也終于能撐着手臂閉上眼睛假寐片刻。

可待手臂上傳來輕輕的觸感,她再次睜開疲憊的雙目,發覺周遭已經是一片日光燦爛。

她皺眉,眨了幾次眼睛才适應了光線。

景瑩已經不在榻上,只有景馳在她身側。

昨夜一番剖白俱是在黑暗中進行,如今天光大亮,照得二人臉上俱是沒有一絲陰影,明娪反倒覺得不适。

幸而她還尚未完全恢複清醒,只是茫然問道:“瑩兒妹妹呢?”

景馳用目光向她示意,“郎中已經來為瑩兒診脈了。”

明娪聞言,趕忙起身,不想方才在床邊趴了許久,腿腳發麻,眼看又要倒下。

幸好有景馳見義勇為的一托,明娪才免于在那郎中面前出醜。

“多謝。”她不動聲色的推開了他,卻又驚覺手臂酸痛,“這一覺還不如不睡……”

張牙舞爪的活動了不久筋骨,她一轉身才發覺那位身着清布曳撒,頭戴圓帽的年輕郎中似乎已經将目光投向自己多時了。

一夜沒睡個整覺,又未來得及梳洗,她想象着如今自己蓬頭垢面的模樣,不由赧然。

景馳适時的向郎中詢問,“彭郎中,不知舍妹病情如何?”

景瑩面色潮紅,如今坐在那裏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喉嚨腫痛無法說出話來。

彭郎中聞言才驚覺自己竟然對那患者家屬看呆了,忘記了觀望病人之病情,如今一被詢問,不由心虛,幹咳掩飾。

“公子安心,令妹只是連日疲勞再加上遇寒發熱,待我抓兩副藥,稍加休養便可康複了。”

景馳安心點頭,卻聽剛稍微整理了自己儀容的明娪道:“那便再讓他瞧瞧你的傷口吧。”

既然郎中都請來了,不過是看一眼,也沒有什麽推拒的必要。

景馳聽話的向郎中展示了自己昨日浸過水的傷處,倒要這年輕郎中為難了片刻。

“我并不擅長外傷療愈,不過公子這傷看上去已經愈合得七七八八,沒有感染的跡象,嫂夫人可不必擔心。”

……

屋中是死一樣的寂靜。

“誰是嫂夫人?!”

這個問題問得很有水平,彭郎中就算再眼神不濟,也不會将年幼的景瑩這般稱呼,答案豈不是就在眼前……

“是我誤會了嗎?唐突姑娘了,抱歉……”彭郎中趕忙賠禮。

明娪瞥了他一眼,無奈的接受了道歉。

作為女子就是這點不好,當你年将雙十,即使明明白白梳着三個小髻,卻依舊會有無數沒有眼光的人管你叫大嫂。

“是兄妹。”景馳面不改色,向郎中解釋道。

郎中聽了,趕忙再次道歉,“啊、是嗎是嗎,原來如此,是我眼拙,實在是抱歉啊姑娘。”

可他一面道歉,一面卻是喜上眉梢的模樣,着實令景馳無語。

明娪依舊是一副心情不爽的模樣,不曾接收這嬉皮笑臉的道歉。

彭郎中見狀也只能正經起來,正色道:“總之公子的傷口不足為憂,只是令妹的風寒還要養個三五天。”

“那我們的行程又要耽誤些了。”

明娪見着景瑩雖說不出話,也是一副難過模樣,不得不安慰道:“瑩兒妹妹若想快些回家,便要讓自己快快好起來啊。”

景瑩抿唇點了點頭,倒是彭郎中耐心幫他們想起對策來。

“公子與姑娘們此行可是要上京麽?其實恰巧我也一路北上,如果你們着急趕路,或許我們可以結伴,這樣由我随時看顧令妹的話……”

聽上去倒是不錯的提議,卻被景馳委婉拒絕,“我看,郎中還是先去抓藥吧。”

郎中被半推半送的請了出去,景馳也要随他一同去抓藥。

明娪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瞥見景瑩正對着自己,欲言又止——喉嚨痛,說不出話來。

于是她便靈巧的起身跑過大半個房間,尋到了明娪的畫筒,取出紙筆飛快的寫字。

和好?

明娪心平氣和的答道:“和什麽好?有不好過嗎?”

如今她心中擰結皆在秦清意身上,實在與景馳無關,自然等回到了京城,她再不會與他有關,但如今同路,保持友好還是可以的。

景瑩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聞言開心的拍了拍手掌,便又被明娪按回床榻上休息。

接下來兩日,景瑩漸漸恢複,明娪與景馳輪番照看,倒也不十分熬人。

閑暇時候,明娪便獨自帶着畫筒在城中閑逛。大同好歹是拓跋朝的古都,繁盛數百年,總有一段氣韻與風格。

她時而畫下偶然路過的一段古城牆,時而也畫一畫城中的尋常人,只是從未讓景馳相陪,景馳也十分識趣的不曾打擾。

待景瑩恢複往日活力,他們便二話不說,再次啓程。

臨行前,明娪背起行囊,再次檢視了屋中一切,看看是否還有遺落物品。

“明姑娘。”

身後淳厚的聲音響起,不用問也知道是誰了。

她暗地裏屏住了一口氣,才回過頭來對他微笑。

“可還有需要拿的東西麽?”原來景馳是來幫忙的。

明娪趕忙搖頭,“沒,我們下去吧。”

景馳也點頭,“再過十日左右,大抵谷雨時候,我們就能抵京了。”

“嗯?”她只覺得這個節氣,聽上去就仿佛他們還要再淋上好幾次雨。

景馳仍舊是那般閑雅的含笑望着她,“那夜談過,我已知曉明姑娘為難之處,必不會再惹你煩心。只是希望接下來路上,明姑娘還能如從前一般待我便好。”

“從前哪樣?”明娪歪頭。

嬉笑怒罵,恣意放松……他腦海中飄過很多詞彙,卻是語塞,最終只是道:“就是……知曉我與那人的婚約之前那般。”

明娪忍不住低頭“噗嗤”笑出聲來。

對景瑩那小孩子,明娪還能騙騙,說她與景馳已經和好如初。

可與景馳已經有過一番剖白,卻是如何也瞞不過去的。

他只是希望她不将他看作秦清意的未婚夫,這也不是什麽過分的要求,畢竟這重關系與他們的結伴同路沒有任何關系。

只是她自己私心覺得難過罷了,她本就沒打算小性扭捏,給旅程增添不快。

這可是他們最後共處的時光呢。

笑過了,心中也酸過了,她清了清嗓子,對他道:“景公子難道擔心我會因此而報複你嗎?我自然不會那樣待你……但也要合乎禮數才行。”

“那是自然。”景馳了然,對她點了點頭,“我們何時不曾合乎禮數呢?”

明娪瞥他一眼,已經不再如前兩日客客氣氣,“少說廢話,快下去吧。”

出了大同,距離京城其實已經不遠。

只是如今春季,這段路上氣候幹燥,又兼風沙,不是十分好走。

少了前些日子官道兩旁的鳥語花香與青山綠水,這一路上的樂趣也只能在交談中尋找了。

明娪大多時間都坐在車外,讓景馳在策馬時也不會過于無聊,僅是出于道義罷了。

“已經快回到京城了,景公子的作業好像還沒有動筆呢?”

不能在聊景馳的婚約,明娪的坎坷姻緣系列也已經完結,她也只能随口問一問他的課業了。

景馳搖了搖頭,面露為難之色,“徐先生留下的作業是讓我們不拘風格,不論技法,畫出一幅最能展現心性的畫作。”

明娪不解:“這不是很簡單嗎?随意畫個山水花鳥也好啊。”

“徐先生是目光如炬之人,随意搪塞之作不會入他的眼。”

明娪眯起眼睛,她對泠泉書院中這位籍籍無名的教畫先生更感興趣了。

景馳擡手遮住曬人的日頭,一連幾日的暴曬天氣,他向來淺淡膚色都有漸漸向淺麥色轉變的趨勢。

“若要限定風格與技巧,或許我能很快完成,然而這沒有約束反倒成了約束,讓人捉摸不透。”

“該不會是景大公子心性不定,頭腦空空,才只能畫出搪塞之作吧?”明娪半是認真,半是開玩笑的幫他分析。

“心性不定、頭腦空空?”景馳皺眉,他就只能得到她這樣的評價嗎?

明娪對他的不滿不以為意,繼續道:“我看景公子應是從小到大皆在圓滿家庭中茁壯成長,聽話懂事功課又好,不曾叛悖逆父母也不曾遇到過挫折,才會被這小小的作業難住了。”

“誰說的……”

景馳有些幽怨的低聲反駁被淹沒在風中。

她怎會知道,他不僅曾經悖逆過父母,而且還準備着即将的呢。

他還有心為自己旁敲側擊一番,就聽後方不遠處,一個扯着嗓子的聲音在風中吶喊:“景公子!!!景姑娘!!!”

明娪回頭,認出那個在風中騎馬騎得左歪右斜的青年是大同那個郎中,還疑惑了一瞬便想明白。

景馳說他們是兄妹,她可不就成了郎中口中的景姑娘了麽。

好不容易追上了他們的車馬,彭郎中欣喜異常,“景姑娘,我就說我們順路,說不定半途便遇上了呢!”

倒是景馳臉色被曬得更黑了些。

不過是出了一次診,這郎中怎麽還似狗皮膏藥似的黏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