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再次相遇,便已經不是萍水相逢的醫患關系,彭郎中再次介紹了自己。

原來他叫彭鯉,今年不過十九,在南京彭家也是出了名的醫藥世家,祖父還在太醫院供職。彭鯉此次獨自出行,一路北上,是為了去接在京告老的祖父回鄉。因着出發得早,時間充裕,沿途經過哪個地方,他都會駐留幾日,尋找當地的醫館客座學習。

明娪聽了,客套誇贊道:“彭公子真是好學之人,将來定會成為醫術卓群的一代名醫的。”

景馳心中怒道,自己刻苦用功,她便說是頭腦空空、心性不定,怎麽到了這郎中這就成了好學?

彭鯉卻是不好意思的笑了,“只是我并不擅長騎馬,在路上時會比較艱辛。”

明娪與景馳對望一眼,話已至此,他們是不是該讓這可憐的小郎中坐一坐馬車?

實在沒有理由不散播這樣的好意,景馳低聲道:“既然今日巧遇,彭公子若不嫌棄,可由我們馬車捎上一段。”

坐在車內的景瑩也欣然歡迎,“是啊是啊,郎中哥哥快進來吧。”

彭鯉自行權衡了一番,笑道:“車中還有小妹妹,我便在車沿坐一坐便好了。”

景馳在馬上,轉頭看向車沿,車沿上坐着明娪。

不能同小妹妹同車,倒是能同大妹妹同坐是麽?

“沒關系,你來坐,我騎你的馬。”明娪倒是大方,跳下馬車便去與彭鯉交換了位置,騎上了他的馬。

多了一個人,旅程還要繼續。

前方馬上的背影,風姿卓然,纖秾合度,足夠讓人欣賞一路。

彭鯉盯了一陣,便強迫自己挪開了目光。他一路追過來巧遇,其實也沒有別的意思,縱然同路到了京城,他也不過是要去完成送祖父回鄉的使命。

可是她一次也沒有回過頭,讓人心中有些失落。

他只得狀似随意問道:“看景公子一表人才,兩位姑娘蕙質蘭心,家中該也是仕宦人家吧?”

……

景瑩在車內疑惑的探頭,自己何時就蕙質蘭心啦?

景馳與明娪一同回頭,對視了一眼,似乎都有些語塞。

最終明娪也不得不搬出秦清意對自己的評價,答道:“彭公子說笑,家父不過是五品小吏,在京中算是蓬門小戶罷了。”

“我祖父在太醫院供職,也不過是五品罷了。”彭鯉這下似乎找到了一些共同話題,繼續問道,“我祖父住在東城太醫院旁南薰坊內,不知離景府近否?”

景馳幹咳兩聲,“咳咳,不巧,我們家住城西。”

景府确實在城西,他也不算說謊吧。

明娪卻暗中琢磨片刻,問道:“彭公子的祖父……是太醫院使彭愈,彭太醫?”

彭鯉是喜出望外,連忙答道:“正是祖父,怎麽,景姑娘認得我祖父嗎?”

“從前公主……”

明娪剛想答話,便被景馳瞪了一眼,才有了些心虛的自覺。

“啊,聽說彭太醫醫術高超,連公主殿下都是請她診脈呢。”明娪企圖用回眸一笑掩蓋自己險些說漏嘴,彭鯉愣了一瞬,自然是毫無懷疑。

是夜,他們宿在了一間鄉野中的簡陋客棧。

明娪去喂馬,被景馳抓個正着。

“不能再同彭鯉一道走下去了。”景馳道,“至多走到武城,我們必須分道揚镳。”

“為何?”明娪不解。

“如果我們一同進京,那你便要跟我一道回家,或者被戳穿謊言。”景馳又想了想,補充道,“以彭鯉之熱情,他會直接要登門拜訪也不一定。而且你認識他祖父,焉知他祖父不會記得淳寧公主身邊有位姓明的女官?”

明娪這才恍然大悟,旋即遷怒于景馳,“都怪你!當初為何要對他說謊?”

“我怎知還會再與他相遇?”景馳亦有些心虛,可這一路上他們不都是這樣過來的麽?

明娪低頭,糾結了起來。

雖然相處不久,但彭鯉為人純善,她可以看出來的。

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這樣一個單純少年,最後還要狠心撇下他,她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

“那你說該如何同他說嗎?”她仰頭望向景馳,情狀可憐,溢于言表。

景馳嘆了口氣,問道:“你喜歡他嗎?”

這又是什麽鬼問題,明娪的眉毛擰成了一團,“當然不,你胡說什麽?!”

仔細想想,她是可以察覺出彭鯉對自己有一絲絲過分熱情的。

人是個好人,可惜她如今最不需要也最不想要的,便是這樣的熱情了。

景馳似是松了一口氣,笑容在橘色燭光下變得圓融,“那便好辦。”

明娪不解的擡頭望向他,不知他這是什麽盤算。

“再過三日能到武城,這幾天你只要如常待他便可,一切交給我。”說罷,景馳便轉身離去了。

轉日趕路,彭鯉仍舊一副活力無限的樣子,坐在車沿時而幫景瑩看一看風寒是否痊愈,時而與明娪說說笑笑,時而也與景馳聊上兩句。

直到到了武城,他們投宿客棧,一切還是如常,明娪想起景馳三天前說的話,心中難免沒底。

誰知轉天再次啓程,彭鯉竟來與他們辭別了。

“祖父打算六月返鄉,如今進京為時尚早,我打算再在武城尋家醫館留一陣子,既然景公子與姑娘們着急趕路,不如我們就在此分別吧。”

看彭鯉神色平靜,明娪還安心些,至少景馳沒威脅或者吓唬他,應該只是曉之于情、動之于理吧。

于是分別過後,彭鯉留在了武城,他們繼續趕路。

驟然少了那個略顯聒噪的少年,一時間竟還有些不習慣。

景馳試圖繼續他們關于畫作的話題。

“明姑娘繪畫是無師自通,可若不論你在廣州看過的西洋畫,可有喜歡的當世畫家嗎?”

明娪對這個問題不假思索,“我喜歡……屈濂居士的花鳥,你聽說過他嗎?”

景馳嗤笑一聲,如屈濂這般當世知名的大家,他便再是個書呆子也該認識的,她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明娪又道:“只是傳說屈濂居士一直隐居山林,流傳出的畫作不多,又都被富賈貴戚重金收藏,我也只在宮中見過兩次罷了。”

景馳也點頭,“是很難得,記得曾經家父的一位內閣同僚也想附庸一次風雅,托家父輾轉找了不少文人朋友,可最終還是被畫家嫌棄為祿蠹,不肯贈畫,碰了一鼻子的灰。”

“不願贈畫也就罷了,竟然還要罵人家是祿蠹?這就有些過分了吧。”明娪皺眉,聽景馳這樣一說,她對這位畫家的喜愛都減了兩分。

“大約畫畫的人都是有些壞脾氣吧。”景馳幽幽道。

明娪眉毛動了動,他這是旁敲側擊的在罵自己嗎?

哼,她才不會沖他發火,坐實自己是壞脾氣呢。

又走了半日,他們離武城越來越遠,離京城是越來越近了。

明娪回頭望了望那早已被風沙塵霾遮蓋住形狀的城市,終于忍不住問向景馳:“你究竟是如何同彭鯉說的?該不會是用我的情史将他吓跑的吧?”

景馳臨風側過頭來一笑,“怎麽會?我豈是那種人?”

“……”明娪與他對視片刻,沒看出什麽破綻,便移開了目光,然而疑惑還在。

景馳無奈,沉聲道:“彭公子是個心地純善質樸之人,我也不想用什麽借口謊言與他搪塞,思來想去還是将實情告知了他,他自然理解我們諸多不便,也就在此分別了。”

“你告訴他實情?!我們不是兄妹的實情嗎?!”明娪驚訝不已,聲音都提高了不少。

景馳眯起眼睛揉了揉耳朵,才賠着小心點了點頭。

明娪雙手環抱,簡直無法理解,“可是我們不能與他同行,不就是因為擔心會透露這樣的實情嗎?”

“這不一樣。”景馳說話也不太有底氣的樣子,“坦誠告知總比謊言被戳穿好,明姑娘說是不是?”

明娪秀眉微蹙,暗中琢磨了好一陣,似乎也是有點道理。

“那好吧,這次算你幫我,我謝謝你還不行嗎?”

景馳對她燦爛一笑,算是收下了這句感謝。

難得他們沒在互相揶揄或者吵得不可開交,明娪也對他笑笑。

走過了一片禿黃的幹枯平原,前方已經有了青山隐隐的身影。

再遠處一些,被群山環繞的,可不就是他們這一行漫長旅途的最終目的地——京城。

反正很快,這趟同行就要結束了,就算她放肆的對他再多笑一笑,也無妨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小彭殺青了嗎?

還沒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