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張小辮心血來潮問餘貞:“我們的生命就這麽日複一日地消逝下去了嗎?”

餘貞不回答,只是一下子停止了手中的活計,呆愣愣地盯着地板,頃刻淚珠兒就啪嗒啪嗒掉下來,砸在淺灰色的水磨石地面上,張小辮仿佛看到了那些淚水一圈圈打着旋轉然後如霧氣般氤氲開來的畫面,無聲無息卻極具震憾。

張小辮:“算了,不說這個了。現在生活漸漸平靜下來,我們的事情總該有個結果吧,老這麽懸着也不行,心裏虛得慌。我總有種感覺,我的四周埋藏了無數的地/雷,總有人想趁我不備的時候點燃引線,目睹我碎屍萬段、灰飛煙滅的場面,而我全然不知道他們會在什麽時間什麽地點把我幹掉。

張小辮:“我每天枕戈待旦心神不寧惟恐來襲,雖然做到了表面上的鎮定自如若無其事,但是內心充斥着的焦慮和不安又有幾人能知?以前在學生時代,在學到魯迅先生的文章的時候,看到過印象深刻的一句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我覺得很好,就把它工整地謄抄在了日記本的扉頁上,目的就是希望以後能夠遇到一個可以掏心挖肺的知己朋友。

張小辮:“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從一個破敗的天津小鎮輾轉到了帝都這所物欲橫流的大都市,尋覓來、尋覓去,一個真正交心的朋友都沒有。他們都帶着僞善的面具和你交往,讓你辯不清東南西北,讓你成為被擺布和利用的一枚棋子。

張小辮:“我有時候特別困惑,人們為什麽都戴着面具活着呢,那樣不覺得累嗎?不覺得畫蛇添足、多此一舉嗎?大家都不設防、和和氣氣地生活着,不也很惬意嗎?阿貞,你說說,你有沒有産生過這種不堪負重的感覺?”

餘貞擡起頭,輕描淡寫:“不會吧,生活有你形容的那麽嚴峻和可怕嗎?那人活在世上豈不都得憂愁死?”

“你在騙我,你剛才流下的淚水已經說明了一切。”

“說明了什麽?”

“你也活得很累、很疲憊。若不是有些東西支撐着你的精神,恐怕你的世界早已崩潰了上百次。”

“是嗎……”

餘貞沉默了,漫無邊際的憂傷在心頭瘋狂滋長。

“只要你一天和我在一起,何威就還有可能來鬧,周九浪也不會放過你,而左公明也不會放過我。”張小辮分析。

餘貞聽他提到何周二人,雙眼不禁潮濕:“我走,我跟他們回去還不行嗎?”

“你跟誰回去,周九浪還是何威?”張小辮問道。

餘貞使勁搖搖頭,帶着哭腔:“求你不要再問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張小辮沒有告訴她,周九浪已經找他談過一次,至于何時來的帝都,來帝都到底為了做什麽,他不得而知。

幾天前的一個下午,張小辮正在報社上班,忽然同事通知,說有他電話打進來,張小辮就趕忙跑到接待室裏拿起電話:“這是XX報,請問你找我嗎”

“別再裝了,找得就是你。”話筒裏的聲音既陌生又熟悉,“我是闫運達,人送外號‘猥瑣大師兄’,咱們交過手的。這次呢,不是我要找你,是我們周老大要找你聊聊,不知你肯不肯給這個面子。”

卧槽,原來是闫運達這狗娘養的!

“行啊,”張小辮爽快地說,“我也正想會會他呢,你們定個地兒吧。”

“今天晚上八點,西直門,夜貓KTV ,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

如時來到約定地點的時候,張小辮才想起左公明也是這家歌廳的老板之一,這個地方他曾經來玩過,只是不能确定周九浪與左公明到底有沒有關系。

信步走入,裏面一片歌舞升平,動感的音樂節奏強烈而迅猛,張小辮的耳朵有些不能承受之重,男男女女大都看不清面目,燈光也顯得暧昧萬分,空氣跳躍得相當厲害。但周九浪張小辮還是見着了,而且看的格外清晰,和餘貞描述的相差無幾。

周九浪像極了金秀賢,非常有名星派頭,輪廓分明,巧奪天工,一頭卷發,青色胡茬,口中叼着一根香煙,氣場逼人。

張小辮沒有想到的是,周九浪的聲音如此地富有磁性,一開口,便柔聲細雨,溫文爾雅,盡顯枭雄雄本色:“你是張先生吧?我找你已經很久了。以前多有得罪還請見諒,快請坐,喝點什麽,飲料還是酒?”

張小辮有點窘,站在那裏無所措手足,仿佛做錯了什麽事情等待父母叱責的孩子。來的路上心中已在揣測,周九浪不會像何威那樣吧,二話不說就将人一頓好打,起碼也得劈頭蓋臉亂罵一通,說他死不要臉霸占別人媳婦,張小辮都已經做好了被扁的準備,衣服穿得特臃腫,跟個企鵝似的,出人意料的是周九浪竟如此彬彬有禮,這着實令他納罕不已。

接下來的談話其實順理成章,周九浪首先表達了對張小辮幾個月以來關照餘貞的感謝,張小辮違心地說沒什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應該的。然後周九浪跟他商量如何送餘貞回洪縣的一些事宜,張小辮一一接受。

最後周九浪說:“張先生,我知道此刻你心裏定然很難過,我望你能理解,我和餘貞很多幾年的感情,是分不開的。至于何威,我只能說,上天是不公平的,有人幸福,就會有人痛苦,是何威的痛苦成就了我的幸福。沒辦法,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對此只能深表遺憾,誰叫他亵渎了我的阿貞呢……”

張小辮不停地點頭稱是,闫運達綁架餘貞并敲詐他十萬塊錢的事兒,周九浪始終沒有提,他也始終沒問。他擔心事情會按下葫蘆浮起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對于周九浪的帶有條件的期許,不論是出于真心實意還是陰謀詭計,張小辮都坦然接受,不曾有過半點推搪和怨怼。

因他深知,周九浪這人在餘貞的生命裏占據着怎樣的空間和位置,他不想傷害她。退一萬步來講,倘若他要和周九浪争,就像當初和何威争一樣,結果受傷的不僅是自己,餘貞應該是最痛心疾首和心如刀割的一個人。

果真如此,争鬥便失去了任何意義。

自那次會面之後,周九浪那張形如刀削的臉仿佛午夜幽靈一般盤旋在張小辮的腦海裏,多少天都揮之不去。雖然他一直都在強裝鎮定,對同事笑容可掬,對餘貞和顏悅色,對困難漫不經心,可是張小辮都沒敢讓自己放松過警惕。他是怕一不留神又着了左公明的道兒,他是怕壓抑和苦悶讓餘貞愁眉苦臉、自惱自責,他是怕放縱自己,萬劫不複。

張小辮對自己說:你得堅強,不能倒下,你是男人,必須頂天立地!

哈曼離他而去,父母也不管他了,左公明還在一旁虎視眈眈,何威也有可能随時來襲,周九浪又不可小視,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張小辮不堪負重。

假如放餘貞走,那麽就萬事大吉,哈曼或許會回到身邊,父親或許肯原諒自己,生活可能會重新走上康莊大道;假如不放餘貞走,那麽事态就會朝另一個方向發展,刀山火海,槍林彈雨,無邊無着,莫可預測。

關于周九浪的事情,張小辮沒有對餘貞說知,他是在等待時機,可是具體要等到什麽時候,他也不清楚。他很想開門見山地對餘貞說,你走吧,周九浪還在等着你呢。可是他怕張嘴以後,餘貞當場崩潰。他怕她會誤以為抛棄她,甩掉她這個包袱,那麽曾經說過的不離不棄的誓言都将風流雲散。

或者她會可憐張小辮,跟定了他不放手,一生一世。

其實張小辮還不完全明白餘貞和周九浪和何威之間到底有着多麽深的瓜葛,為什麽幾年前的餘貞沒有嫁給周九浪而是嫁給了何威,周九浪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何威又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什麽他們都讓張小辮感覺是如此的深不可測?

所有的問題都需要餘貞給出解答。

有次翔子找張小辮喝酒,送走了翔子之後,他醉醺醺地問餘貞:“阿貞,你現在對我是什麽感覺,仍是懷着一種報恩的心理和我在一起嗎?”

“沒有啦,”餘貞說,“我們相處了這麽長時間,你不應該這樣理解我。”

“那我該怎麽理解你呢?”

“難道你不認為咱們之間已經産生愛情了嗎?”餘貞反問。

“如果我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生活并且永遠不要再回來,你會不會舍不得我或者幹脆和我一起去?”

“會的吧。”餘貞唯唯喏喏,“如果你不厭倦我的話,我想我會的。”

“那若要你在周九浪何威和我之間選擇一個你會選誰?你會毫不猶豫選擇我嗎?”張小辮盯着她的眼睛,鄭重其事地問。

餘貞不說話了,眼中的憂郁可以溶化掉三千年的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