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氏的淚珠一顆顆地湧出,滑過臉頰,滴落在她手背上,她半睜着眼,目不斜視,卻至始至終眼皮都沒有動一下。
這種哭相看起來有些絕望,也幾分恐怖。
李明達看蘇氏如此,心裏不自覺的就發酸,睫毛微微打顫。
不知為何,一些年幼時的回憶,便橫沖直撞地湧現在她的腦海中。
蘇氏長她十四歲,自她記事起就是她的長嫂。因長孫皇後去世早,蘇氏又受了長樂公主的囑托,對李明達和李惠安可謂是百般照顧,躬親問候,真仿若親母一般。當年蘇氏進宮後五年無所出,李明達雖年幼,但慧敏機靈地她,深知長嫂的苦楚。故曾拉着李惠安的小手,私下裏一起找蘇氏發誓,以後一定待蘇氏若母親一般敬重。便是蘇氏沒有孩子,她們姊妹以後一定也會像孩子一樣孝敬蘇氏。
蘇氏當時感動地熱淚盈眶,抱着她們姊妹又笑又哭,開心的不得了。後來再一年,蘇氏便誕下嫡子李厥,姊妹們都喜氣洋洋為她高興。蘇氏因此還特意設宴單獨款待了她們姊妹,鬧得一團和樂。
時隔多年,直至月前,李明達都覺得她們情狀母女的姑嫂關系一直很好。又或許這只是她單方面覺得好而已,不然也不會今天這樣的對峙。
蘇氏垂淚夠了,轉而目光停滞一下,看着李明達,“你想起多少?”
李明達了然蘇氏對自己恢複記憶一事有所懷疑,遂直接開口道:“我知道是你推我下了懸崖。”
蘇氏垂下眼眸,沉默。
李明達也不言語,只是安靜的看着蘇氏,她知道蘇氏不會一直沉默下去,肯定會給她一個答複。
半晌之後,蘇氏攥着衣角的手越發顫抖,嘴角也抿得越來越緊。最後她終于忍到邊緣,猛然張口道:“當時情急,并非有意,你我争執之時,難免互相推搡,卻沒想到……是有我的一些不對,但這件事,卻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
“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蘇氏有重複了一遍,這一次說話音量高一些。
“嫂子便是認了,上巳節那日,你也在山上,而且和我起了争執。”李明達其實根本沒有恢複記憶。她只是先前緊随着李承乾回了東宮,動用了李世民的令牌不準侍衛通告,然後就站在顯德殿外牆邊等了半晌,将李承乾和蘇氏的對話全盤聽進耳裏。
盡管蘇氏沒有跟大哥承認,她當日在斷崖推了自己。但從蘇氏的話語裏,李明達能明顯确認她當時就在現場,而且真的去見了李恪,加之于奉在旁輔佐,以及李惠安的證詞,蘇氏肯定難逃幹系。遂李明達判斷,蘇氏是在對大哥撒謊。
蘇氏終于反應過來,回瞪李明達,“你在詐我?”
“也不算詐,我還知道很多。比如嫂子當時和我在懸崖上争吵,內侍監于奉和你的大侍女巧兒躲在一邊偷看。”李明達闡述道。
蘇氏怔了下,轉而蹙眉躲閃掉了李明達的目光,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
“是你那天多事,非要争論個黑白,但這世間哪有那麽多事黑白清楚?就比如你大哥,你真以為他是個人人稱頌的好太子?”
李明達蹙眉,對于蘇氏這種推卸責任的話很反感,“我們現在說你犯的事,扯我大哥做什麽。至少我墜崖的時候,他人在離我們幾十裏遠的曲江池,陪着阿耶宴衆官,幹的是正事。而你卻男扮女裝,厮混出宮,想要趁機私會我三哥。”
蘇氏冷笑:“你可真是個好妹妹,到底要幫着自家大哥說話。我算什麽,不過是個外姓人,鬥不過你們皇親貴族!但兕子,我奉勸你一句,可千萬不要以為你大哥是什麽正人君子。”
“嫂子不提那日的事,偏偏提我大哥,可是為自己所犯下的罪惡而感心虛,故意規避?”
蘇氏捂着肚子譏笑幾聲,“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麽好怕。倒是你,年紀還小,尚不知人心醜陋和險惡。有些話本不該對你說,但嫂子以後恐怕是沒機會了,倒要好好告訴你,你大哥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何不先講講上巳節那天的經過,我再聽嫂子如何抱怨我大哥。”
蘇氏:“經過?你不是了解了麽?我女扮男裝,讓于奉帶我出宮,就是為了見吳王。你們猜的都不錯,我去見他的目的,便是想敘舊情,可惜人家不給面子,偏偏還被你給瞧着了。你待吳王走後,就追過來和我理論,對我百般糾纏,我無臉面對你,便欲跳崖,你拉着我不許。互相拉扯之間,我甩開你的手臂,令你失足落了懸崖。這是我的錯。”
蘇氏的交代簡潔明了,看似很坦白。但她所述的經過,顯然跟現場所發現的一樣證據對不上。而關于奉那邊,祁常侍謀殺綠荷、秀梅和侍衛鄭倫的事,都有待進一步證實。水很渾,并非蘇氏這三言兩語就能說清了。
“懸崖邊的石縫裏,有我絹帕上的料子。如果帕子只是随便丢棄,布料是不可能被刮進那麽深的石縫中。我墜崖的時候,若真如你所言是幹脆利落了下去,那這碎掉的帕子又如何解釋?”李明達命田邯繕将碎布料拿給蘇氏看,“嫂子也說了,你而今根本逃脫不了幹系,與其推卸責任,倒不如坦白一些,幹脆利落。”
蘇氏怔了下,然後無奈地笑了笑,“果然不愧是我聰明的兕子妹妹,觀察細致入微,想瞞你都瞞不了。說實話,我還真以為你會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對我稍微手下留情,卻沒想到你真是個鐵面。”
“留情?不可能。嫂子眼見我落崖時,可曾念過情分?這之後明知我查案,卻利用惠安擾亂我的時候,又可曾念過情分?你不念,我會不念,你念了,我也不會念。錯了就是錯了,要受懲罰。”
蘇氏怔了下,她閉上眼,認命一般嘆口氣。
“那日與你争執,我确實無心,眼見你身子傾倒,我去拉你,剛巧一手抓着你的帕子,另一手拽住了你的手腕。确實是想救你,但後來我趴在懸崖上抓着你的手,眼看着你瞅我的那雙黑漆漆眼,透着精明伶俐。我忽然怕了,怕把你救上來之後,你告訴聖人……兕子,我不能冒這個險,只有你死了才最安全。”蘇氏的胸口艱難的起伏,喘着氣。回憶當時,她也很痛苦。
“你福大,墜崖後竟沒死,當真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一直自責難受不已,聽此消息也便認命了,等着受罰。後來聽聞你失憶了,對于那天的事什麽都記不起來。我便想這是老天爺給我的一次機會,讓我重活,我該好好珍惜。可終究,是逃不過。”
蘇氏用她哭紅的雙眼看着李明達,嘴角卻拉起,微微笑起來。
“兕子,是嫂子對不起你,嫂子就把這條命給你吧。願你以後千萬別如我一般,會找個如意郎君,白頭偕老,甜蜜一生。”
李明達蹙眉,“嫂子和大哥之間,到底為何?”
李明達之前聽聞蘇氏和李承乾對話的時候,就覺得哪裏不對。而且大哥對于蘇氏私下去見李恪的反應,也很奇怪。
“便也不怕告訴你,你大哥他的癖好很特別。這輩子我最後悔的一件事,便是應召入宮做了他的太子妃。我便是嫁給一個田舍漢,日子也該會比如今過得幸福。這守活寡當真不如守寡更自在。便是因他折磨我,不讓我好過,我才想不讓他好過。”蘇氏自嘲地冷笑道。
“守活寡?”李明達何曾聰慧,從蘇氏的話裏自然通曉一些東西,“可你和大哥已有了厥卿了。”
蘇氏聞此言,冷笑數聲,“是有,六年三次,能等來一個孩子,倒真不易。起初大婚的時候,我以為他身體有疾,便不想逼他,只一心想法子幫他調理身體,暗中尋醫問藥,處處小心翼翼,就怕傷了他男人的面子。便是後來生下厥卿後,我還是待他如故,一心一意。直到去年,我一次無意間游走後花園,見了不該見的髒事,才知道他不是不行,只是對我不感興趣。
這些年他假裝喝藥,假裝待我好,哄弄我,說心悅我,原來都是騙我的。你知道他跟他身邊那個的賤奴怎麽說我麽?他說他每一次碰我,哪怕是拉我一下手,都覺得惡心。他說對他而言,這世間最美的好人是那個賤奴,而我在他眼裏連一坨屎都不如!”
蘇氏說到“屎”字,咬牙切齒,渾身戰栗發抖,可見她多憤怒憎恨。
李明達聽了之後很震驚,這件事令她一時半會兒有些反應不來,此刻她便也不好插嘴評判。若大哥負她了,确實是大哥的錯,但她若因此就理直氣壯地卻陷害別人,卻不可原諒。李明達深知很多事情蘇氏都沒有交代,比如祁常侍一事,為何起初看起來是針對高陽公主。還有轉嫁誣陷李惠安的事,都讓人覺得不齒。
“兕子,你若以為你大哥就犯下這點小事,就大錯特錯了,他還有更大的一樁事,大到他明知道我出宮去見了吳王,還得忍着他頭上那抹綠,不敢摘掉。”蘇氏說罷就覺得好笑,咯咯笑起來,面容很是猙獰。
李明達冷冷看一眼蘇氏,卻并沒有從她的表情裏讀到複仇的爽快。蘇氏正深陷痛苦之中,更以瘋狂地痛苦相報。她解救不了自己,便拉着所有人跟她一起墜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