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淮至今記得何威小的時候,他和何大年剛剛合開餐館那會兒,顧客盈門,生意興隆,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說是焦頭爛額也不為過。

小何威就常常被母親關在房間裏,一個人做作業或是看電視。

可以想見,那時壓抑的環境對何威如今孤僻的性格的影響是何等深遠。哥哥何文自小在外婆家長大,所以何威的童年,又缺少了一份親情的色彩,但總的來說,何威這孩子還算正派,不像周九浪,成天打打殺殺,在刀尖上過日子,不給人一丁點安全感。

周漁下了聘禮以後,何大年的聘禮也接踵而至。

餘貞從小沒出過遠門,何家餘淮沒讓她去過,她長大後只知道父親和一位姓何的伯伯合開了一家餐館,并不十分清楚何大年一家人。後來有一次何威送餘貞回家的時候恰巧被餘淮看到,當時他還納悶,這孩子生得怎麽像何威呢,沒想到沒過多久何威竟名正言順地來求親了,真是世事多變幻啊。

按理說,何大年是自己多年的朋友和結義哥們,他來為兒子提親,怎麽說也不能一口回絕吧,可是餘貞已和周九浪那混小子相戀了四年之久,他也下不了手捧打鴛鴦啊。

這可怎生是好?左右為難啊。

一番思忖之後,餘淮決定還是依從餘貞自己的意思。

關于餘貞的真實姓名,張小辮起過一次疑心。一開始剛認識餘貞那會兒,她說她叫餘貞,張小辮就猜想可能不是真名,但是因為彼此不太熟,他也沒有刨根問底,後來處在一起了,張小辮尋了個機會問她:“餘貞是你的真名實姓嗎?”

餘貞反問:“這個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作為你的男朋友來說,是不是有權利知道自己的女朋友到底姓甚名誰!”

“我在家裏排行老三,大名餘貞,小名水仙。”餘貞幽幽地說。

張小辮驚嘆:“好好聽的名子耶!水仙是多麽高雅脫俗的一種花啊,真好!”

“就你嘴貧,不許亂講啊。”

“怕什麽,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你的名子也應該像你的顏值一樣,拿出來供人欣賞嘛。”

餘貞就低下頭,害羞不說話了。

***

父親找到餘貞,問她有關周何二人提親一事的意見,餘貞說:“何威雖然樣樣優秀,但他至少晚了一步,周九浪盡管陋習多多,但我們情比金堅,萬萬分不開的。”

“為父尊重你的選擇,不過你必須跟何威好好談談,勸他不要太過傷心,強扭的瓜不甜的。”父親語重心長。

“我明白自己應該怎麽做。”餘貞平靜地說。

父親嘆了口氣:“你們年輕人做事容易沖動,喜歡以自我為中心,可我告誡你,有時候光憑主觀臆斷是不行的,凡事三思而後行,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有果必有因。你好自為之吧。”父親走了,餘貞心裏一陣波濤洶湧,憂傷排山倒海,無邊無着。

退回了何家的聘禮,餘淮自責不已,但也無可奈何,他是個開明豁達之人,不想幹涉女兒的婚姻,他擔心女兒得不到幸福,把鍋甩在他身上。他對餘貞說:“既然選擇了,就不要後悔。”

女兒的回答斬釘截鐵:“選擇我所愛的,愛我所選擇的,無怨無悔。”

面對女兒不容置疑的表态,餘淮還能說些什麽呢,只能在心底默默祝福了。

餘淮同妻子商量,九月初八是黃道吉日,就在那天為餘貞和周九浪定親,然後再定下舉行婚禮的日子。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會會九浪的父親周漁,了解一下周家的情況。

這結婚又不光是餘家的事情,更是男方的頭等大事,相信周漁定然不會有什麽異議了,況且婚嫁一事,也是由周漁率先提出的。

抽了個空閑,餘淮打電話給周漁:“親家啊,兒女們都快定親了,咱哥倆卻還素未謀面,這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啊。明天你有沒有時間,咱們老哥倆到百花黃鶴樓公園聊聊怎樣?”

“求之不得!”電話那頭傳來周漁激動的聲音:“九浪這孩子打小頑皮得緊,就怕他配不上你家姑娘啊。”

餘淮:“這話可就見外啦,只要孩子們幸福美滿,咱們做長輩的也就舒心喽。”

周漁還在自謙和恭維:“餘貞這女娃娃啊,俊俏,善良,又懂事,跟了我家九浪,可真是委屈了她喲。”就又一串誇贊餘貞的話,末了道,“那好,咱們明天再作詳談。”

“明天見。”餘淮開心地撂下電話。

翌日餘淮從黃鶴樓公園歸來之後,對餘貞是大光其火,口中不停地嘟嚷:“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爸你這是怎麽啦,什麽又惹您老人家生氣啦?”餘貞不明所以,一頭霧水。

“我宣布!”餘淮氣咻咻地說,“你和那個啥浪可以分道揚镖了,這門婚事休要再提!”

“憑什麽啊,”餘貞大惑不解,“你和媽媽不都已經拍板同意了嗎?”

餘母也很費解:“是九浪這孩子又惹事生非了,還是別的什麽?”

眼光轉向餘貞,餘貞連忙搖頭:“不可能啊,九浪自打出院後一直在家調養呢,我從他那兒回來不過兩個小時。”

“不是因為九浪。”餘淮總算整出了一句話。

“那是因為啥呀,把你氣得渾身發抖?”餘母好奇地問。

餘淮沉吟片刻,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氣:“是因為周爸爸周漁,我們兩個合不來。”

“這關我和九浪什麽事啊,只要我倆合得來就成。”餘貞說。

“不成!絕對不成!”餘淮厲聲道,“周餘兩家是萬萬不能聯姻的!”

說完,餘淮竹筒倒豆子般,講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餘淮約周漁出來談話的初衷,是想促進周餘兩家關系的,并沒有預想到事情會朝一個反方向發展去。

***

黃鶴樓公園裏,餘淮第一次見到周漁,周漁亦是第一次見到他,他們會面的标識是各持一份當日的《洪縣晚報》。然而當他們互相認出之後,同時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當時餘淮心裏在想,“他為何那麽像他?”

周漁也在心裏嘀咕:“他為何那麽像他?”

酒逢知已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心裏越是起疑,嘴皮子上的話語越是謹慎和小心翼翼,都不敢說出彼此心中的真實想法,都在狡猾地敷衍着對方。

最後實在是找不出話題了,只好互說天色不早改時間再聊吧,就都容光煥發地走開,各回各家。

可是走出不到五步距離,他們同時轉身,互指對方,臉色瞬間蒼白如紙,都說:“哦,原來是你啊——”

翻開歷史一查,悲劇是不可避免地要發生的。餘貞和周九浪是無論如何結不了秦晉之好的。前文有說過,二十多年前,周漁一次出車的時候被歹徒劫持,當時他視死如歸奮起反抗,導致兩名劫匪一個壯烈,一個逃逸。

那天被周漁從汽車裏抛出的不幸劫匪,就是餘貞的父親餘淮。

餘淮其時做出違法犯罪之事,也是迫不得已。餘貞的二姐餘秀那時剛剛出生,餘淮跟着二哥何大年以及大哥謝財一塊外出跑生意,不想賠了個底朝天,正為生計犯愁呢。謝財就提議去搶劫:“現在的司機特別膽怯怕事兒,只需拿把刀子往他們的脖子上一架,包管掏錢比開車還快哩。”

餘淮惶恐:“那可是犯法的呀,被警察逮着可得坐牢啊,我不想做牢。”

“糊塗!”謝財不屑地說,“撐死膽兒大的,餓死膽兒小的,世态炎涼,人生就是這麽個活法!”轉而問二弟何大年,“你加入不?就幹一次,功成身退!”

“大哥你別吓唬兄弟了,”何大年也害怕,“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小,都還巴巴地等着我掙錢糊口呢。我不能冒這個險啊。”

意見不一致,此事就暫且擱置下來。

沒幾天,謝財又找到餘淮:“三弟你到底幹不幹,弄的錢咱們平分,不然都要餓死人了,還坐以待斃怎麽着?”

餘淮有點動心:“不會出什麽意外吧?”

“我敢打包票。”謝財拍着胸脯,“我知道你家裏最近揭不開鍋了,誰又不是如此凄苦呢,況且咱做這事是替天行道啊,有什麽好畏懼的!好好讀一讀《水浒傳》練練膽子!”

于是二人背着何大年,醞釀了一場替天行道的壯舉。

他們瞄上了出租司機周漁,周漁那年二十五歲,正是天不怕地不怕、血氣方剛的年齡,遇事也比較容易沖動,結果因為謝餘二人的怯場和準備不足,再加上周漁的狗急跳牆奮然還擊,最終造成了謝財不幸歇菜、餘淮不幸摔壞的凄涼下場。

此次事件給餘淮帶來的心理陰影可想而知,那天被周漁抛錨之後,再也不敢做傷天害理的勾當了,于醫院療養數月,康複之後開始四處打探大哥謝財的下落,不過一無所獲,電視報紙上也從沒出現過“司機被劫奮勇反擊,歹徒失算死于非命”之類的字眼。

那個時候,餘淮才敢斷定,大哥謝財确實歇菜了,而司機周漁那張充滿憤恨和殺氣的臉仿佛影子一樣,不停地在他腦海中搖晃,一直晃了好多年才漸漸隐沒,直至消失。

周漁更是如此,确認了自己的确殺了人之後,再也提不起勇氣去殺雞了,這是真的。周九浪後來跟餘貞講,他爸連一只老鼠都不敢殺,甚至看到血腥的東西就反胃,就頭昏腦脹,就自然而然地要避而遠之。

嚷着要取消這門婚事,因為個中緣由實在是匪夷所思。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餘淮和周漁既是仇人,餘貞和周九浪想要水到渠成地把婚結了是癡心妄想了,互相不舉報已是難得,還要結為親家,比登天還難。

餘淮見到周漁第一面時,就覺得似曾相識,十分面熟,似乎是以前在哪裏見過的。周漁亦有同感。就在他們互相說着再會的時候,腦海中同時浮現一個畫面,那就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劫車未遂事件”。

盡管事情已經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卻恍如昨日般清晰。他們都吓了一大跳,都有些不敢置信,都在警惕着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