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去歲登基,不久便有寧王之亂,太後離宮,朝政上也有千頭萬緒,是以這立後之事便拖延至今。

皇帝昔日為親王時并未冊立王妃,是以如今他自己的意思,倒也不必大肆鋪張的采選,新後的家世也不必過于耀眼,只要在兩京的官眷女子中尋一位年齡相當、脾性沉穩的女子立後便可。

太後依舊在山中避世,皇帝幾請不回,只得派內監去詢問太後關于立後的旨意。

太後對皇帝的擇選态度也并無意見,此事便交由禮部去辦了。

如今人選已獲皇帝首肯,是鴻胪寺丞龐章家十七歲的長女龐氏,後面的三書六禮,便都是禮部的職責所在了。

景馳一面吃着,一面聽母親絮叨立後之事,起初聽說皇帝想娶家世尋常的官家女,還不免緊張了片刻,但又聽到後面說要脾性沉穩的,他便徹底安下心來。

絕對不可能選到她。

于是他又為自己方才那可笑的擔憂莞爾。

這邊岑氏已經又說回到這次禮部會試,不免惋惜嘆氣。

“只可惜馳兒這次路途上耽擱了,否則縱然比別人少溫習幾日,此次會試定然也是十拿九穩。”做娘的從來不曾懷疑自家兒子的水平,岑氏便是如此。

景馳搖了搖頭,笑道:“既是十拿九穩,娘又何必惋惜錯過一次呢?”

岑氏點頭,開始大言不慚起來,“也對,也對,不過是讓朝廷再候我兒三年罷了。”

不過說到科考之事,景馳又想起之前明娪所說。

倘若今年冷公子金榜題名,或許便要成婚了。

并非是對這無關緊要的事有所期待,他只是旁敲側擊問道:“對了,娘可知這次考中的進士可有與我家相熟的麽?”

比如姓冷的?

“你也太高看你娘我了,榜還未放,我怎知誰家舉子中了?”岑氏給他一個眼神,又道,“若想知道,過兩天自己去貢院榜上去瞧便是。”

“不去了,在家中待兩日,我便回書院了。”景馳輕聲道。

“哥哥簡直太用功了。”景瑩吃飯還不忘拍馬屁。

岑氏則是望向兒子,欲言又止了片刻,終究是無奈搖頭。

到底還是自家床榻睡得舒服,一連安穩睡了兩宿,景馳已經恢複神清氣爽,着了一身青色薄袍,起身去府中小園走一走。

才剛走到院門,便已經被園內那不專心采花的女使瞧見,趕忙跑來笑盈盈的行禮。

“公子早,懷穗見過公子。”

很好,他找的正是懷穗。

景馳低頭,望向那不曾擡起過目光的雙鬟少女,問道:“懷穗,我聽說因你得力,母親已經派你去小姐房中照料?”

“公子過獎了,實在是夫人見小姐身邊缺個年長懂事些的女使照料,才讓懷穗過去的。”懷穗微笑,得體回答。

景馳點了點頭,輕聲道:“也是,今年京中事多,宴飲也多。瑩兒一日大過一日,今後母親難免要多讓瑩兒出府見一見世面,到時候身邊沒有個沉穩懂事的人恐怕不好。”

“正是這個理。”懷穗應和道,“聽說這幾日正值花期,不少貴人府中都在辦賞花會,都想請咱們府上人去呢。”

“父親忙碌于公務,母親時常要出府敬佛,我麽……不日也要搬回書院住,可能都沒這等閑情逸致,這你是知道的。”景馳擡手撫着自己的下颌,如今說起話來真有貴公子的威儀,“正因母親信賴你,所以出門在外時,請你一定看顧好瑩兒。”

懷穗是個聰明的小姑娘,可如今受了景馳一番囑咐,她反倒不解的擡起了頭。

公子平白說這些廢話作甚?

景馳幹咳一聲,又正色道:“咳,你有所不知,瑩兒有時淘氣起來,恐怕比男孩還頑劣幾分。如果她在外亂跑亂鬧,你便一定要看緊她。如果她在外與言行舉止不當的貴女交往,請你制止她。”

懷穗眨着眼睛聽訓,似懂非懂。

“我身為瑩兒的兄長,倘若有人同瑩兒說過什麽出格的話,你定要記下,回府之後報信給我。”

懷穗這下便了然了,當即便行禮道:“請公子放心,奴婢一定仔細聆聽,牢記不忘,歸府後一字不漏的回報公子。”

“好,很好。你會得到應得的獎賞的。”景馳滿意的點頭,“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回到自己房間,景馳竟見到岑氏正坐在堂內飲茶,不由心虛了片刻。

“母親如何這麽早便來了?”

岑氏溫然而笑,關切問道:“你說明日便要回書院,我來看看你行李是否都打點好了。”

景馳恭然答道:“都是現成的東西還有書冊紙筆,已經都包好了。”

岑氏又道:“書院在郊外山中,不比這裏的氣候,還要多帶幾件厚衣才好。”

“母親放心,已經帶了。”

“書院中日日吃得清淡,我讓廚房今晚做些不易壞的糕點,你明日帶了去,就算不喜歡吃也分給同窗麽。”

母親總是這樣,關切起孩子來便有滔滔不絕的想法,不容置疑。

景馳無奈,只得笑着謝過,“多謝母親為我操心,我帶着便是了。”

“哎,你說說你,下次會試也是三年後的事了,就真的這麽急着去書院念書麽?”岑氏起身,一面擡手幫景馳拭去了衣襟上的露珠,一面嘆氣擔憂,“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同你爹還別扭着呢,是不是?”

景馳也是暗自嘆了口氣,只是道:“這事,與您無關。”

岑氏笑着搖了搖頭,“怎麽與我無關?難道瑩兒沒有告訴你,那份遺诏是我縫進她裏衣的麽?”

景馳冷了一張臉,“我想至少您一定苦苦勸過父親吧?可他不聽,他就是那個獨斷專行,用他的愚蠢計策将瑩兒置于無比危險境地的人。”

“馳兒!不許這麽說你父親。”岑氏實在聽不過,才喝止了他,又沉聲勸道,“當時的情形你不知道,京城雖然表面平靜,實則已經暗流湧動,危急萬分。你爹身在高位,自然要比旁人多想多做。讓你帶瑩兒出城,不是他的愚蠢計策,是他的不得已,但必須這樣,你懂嗎?”

“……”景馳不為所動。

“這一路你與瑩兒是如何險象環生,瑩兒昨日都同我講了,聽說你們遇到了寧王的人馬,你還受了傷,為何不對娘說?快給娘看看。”

景馳心中一驚,剛想以左手護住右手衣袖,岑氏卻不由分說便撩起了他的袖口,看到了那道剛剛長好的傷疤,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娘,不是什麽要緊的傷……”

岑氏問道:“你既是怨怼父親,為何不将這道傷口當作他害你們兄妹陷入危險境地的證據給我看?”

見景馳不語,岑氏的追問甚至還有了些玩味,“不敢告訴我,或許是因為這道傷是為瑩兒口中那位明姐姐受的?”

景馳皺眉,趕忙道:“瑩兒都同您胡說了些什麽?這傷亦是寧王手下所傷,我是怕您擔心後怕才不曾說過,與明姑娘無關。”

岑氏卻是冷眼瞧着景馳紅了耳尖,只是不曾戳穿,複又溫和問道:“那麽,你不願意聽我說你爹的好話,你也不願意跟我說說明姑娘的事?”

這試探還不夠明顯麽?景馳自然不會上當,便又對母親道:“明姑娘只是與我們順路回京,确實沒什麽好說的。”

明姑娘此時此刻尚在自己房間中酣睡,絲毫不知自己已經成了一對母子間唇槍舌劍的議題,只是鼻尖一癢,一個噴嚏把自己打醒了。

早在門外候着的女使聽見動靜忽然激動,隔門問道:“小姐可是醒了?夫人讓奴婢喚您去用早飯呢。”

寝榻上那人翻了個身,任由青絲淩亂的蓋住了眼睛,卻仍抱着薄被,不願承認自己已經醒來。

可是肚子餓了,沒辦法,她勉強坐了起來應聲,明夫人派來的女使葉琅和葉華趕忙進來,将她扶下了地,以防小姐再一倒頭睡過去。

葉琅最是手巧,三梳兩梳就給明娪梳了個小巧別致的鵝心髻,葉華又為她換上窄袖絹襖和馬面裙,這便可以出門了。

“奴婢許久不見小姐,如今真是覺得您越來越漂亮了。”去正堂路上,葉琅一展拍馬功力。

明娪聞言,這才睜開惺忪睡顏,朱唇一抿,笑道:“油嘴滑舌。”

随後她便欣然接受了葉琅與葉華的諸多溢美之詞。

可到了飯桌上,明夫人梁氏待她可全不似親娘。

“你爹都去公署多時了,你才知道起!”

梁氏雖然已年過四旬,依舊是眉眼豔麗,唇紅齒白,如今瞪起明娪來別有一番威嚴。

明娪挽起袖口為自己盛了白晝,一面嬌聲道:“娘,人家在外奔波那麽累,好容易回到自己家,還不能好好睡會嗎?”

梁氏冷哼一聲。明娪回家那日,她與明通何嘗不是一口一個“乖女兒”“好女兒”的喚着,将女兒捧在手心裏噓寒問暖的,可如今過了三日,她再看這個好吃懶做的女兒,竟覺得無一處順眼的。

若非要說有的話,那也僅剩她傳給女兒的那美麗容顏了。

梁氏嘆了口氣,唠叨起來:“知道在外奔波累,你不如也體恤體恤你爹娘我們?你都二十了!怎麽別人家姑娘的婚事都如水到渠成般見到,到了你這便這麽難呢?!”

明娪早知道她娘如今已經又開始嫌了她了,于是三口兩口喝完了粥,站起身便跑。

“站住!去哪?”

“去公主府!”明娪邊跑,還不忘轉頭頂撞梁氏,“娘忘了?我可是奉命雲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