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沈莓結束上午的溫書, 正在屋子裏用春華端來的雞湯時,便見小桃從屋外走了進來。

“小姐,公子來了, 還帶了一位姑娘。”

沈莓愣了一下:“姑娘?”

她舀着湯的勺子一頓,将瓷碗放下, 好奇看向門口。

哥哥怎的還會帶個姑娘來見她?

等到嚴許入了院中, 走入回廊下,沈莓這才一眼瞧見了跟在他身後低着頭的人。

竟然是吳薇。

想起早晨時春華從秋實那兒聽來的消息,沈莓忍不住仔細多看了吳薇兩眼。

只可惜她一直垂着頭,看不清神色。

小姑娘便也默默收回目光, 對着嚴許喊了聲:“哥哥。”

嚴許繞過屏風半步, 見這暖閣桌案上放着的瓷碗裏還有半碗雞湯, 溫聲笑了一下:“先把湯喝完,不急。”

說着, 他便回身看了吳薇一眼:“吳小姐可自便。”

吳薇終于擡頭, 她的神色有些複雜, 看看嚴許又看看沈莓, 終于還是什麽都沒說,坐到了軟榻對面的一張木椅上。

嚴許輕拂袖擺,在另一張坐下,就這樣耐心等着沈莓将雞湯喝完。

沈莓怕人等她久了,最後這小半碗也喝的快, 匆匆便下了肚,然後接過春華遞來的帕子擦了擦嘴,這才乖巧地對嚴許道:“哥哥, 我喝完了。”

嚴許叫她這副分外正緊的模樣惹的彎了彎唇,又想起旁邊還有個吳薇, 剛剛翹起的唇角便又扯平了。

他道:“我今日,特意帶吳小姐來與你道歉。”

“道歉?”

吳薇真認下了這事?

她輕抿着唇看向吳薇,一言不發,想要看看她會說什麽。

吳薇這時才終于開了口,聲音很低,聽着總有些郁郁:“沈莓,那日是在假山處推了你,只是不想你在大測上出風頭,是我一時腦子發熱做出這種事,對不起。”

是有交代的一句話,沒什麽可指摘的。

可沈莓卻靜靜瞧着她的神色,沒有馬上接她的話。

屋子裏很靜,窗外的獵獵風聲便尤為明顯了起來。

片刻後,沈莓方才輕聲開口:“哥哥,我想與吳小姐單獨說說話。”

嚴許輕揚了下眉梢,欣然應了,離開前又摸了摸小姑娘的頭,低聲與她說話:“哥哥在院裏。”

沈莓應了一聲,看着嚴許繞過屏風離開暖閣,這才收回目光重新瞧上吳薇。

此刻吳薇坐在她對面,不似剛剛那般低着頭,也正看着她。

沈莓眨了眨眼,将手攏進薄襖的袖子裏,微微搓了搓指尖,她吩咐春華道:“叫小桃給吳小姐上杯茶吧。”

春華點頭應“是”,走到外間去叫人了。

沈莓這時方對吳薇開了口:“其實我第一次去書院,你騙我改了課室時,我就覺得你針對我有些沒道理。”

“後來哥哥與我說你父親在柳聆昔父親手下做事,我又明白了一些,你是想巴着柳聆昔。”

“可之後我瞧着,你也沒有巴結上,她們晌午成群結隊在院外頭賞花蕩秋千時也從不會帶上你。”

“所以你圖個什麽呢?”

她說完,好似也沒有想要等到吳薇回答的意思。

見小桃奉了茶上來,還能招呼一句:“這是我最近喜歡喝的君山銀針,你也嘗嘗。”

吳薇的目光一頓,她感覺沈莓好像有些變了。

又或許是她早就變了,只是她們從沒正眼瞧過她,自然也就從沒覺出來。

她端了茶,低聲說了句“謝謝”。

卻也沒有回答沈莓剛剛的問題。

沈莓又兀自說了下去,提起的卻是自己的事。

“我是個庶出,從前在府中從來沒什麽地位,過得也不好,父親從不将我們這些庶女放在心上,甚至一年半載沒看見都不會想起來,姨娘就更沒個指望了。”

“那時候我做夢都想要離開那方院子,甚至如果可以,我只想與沈家再無關系,除了給予我善意的三姐姐,我不留戀沈府的任何人。”

“我猜你在府中,許是和我從前一樣吧,可你卻為了你那寵妾滅妻的父親和他的官途,自願毀了自己的名聲。”

這最後一句話,宛如一聲驚雷落在吳薇的心頭。

她倏地擡起眼,目光定定地盯住了沈莓。

“你知道了什麽?”

沈莓卻搖頭:“我什麽都不知道,只是妄自揣度罷了,你父親的事在京都裏小道消息傳的也不少。”

她是在春華告訴她吳薇單獨去找了懷琛哥哥和李院長後,才仔細問了一番她的情況的。

春華的小消息多,将吳府的事情大差不差的講了。

沈莓這才知道,吳薇也不過是表面風光,頂着嫡女的身份,實則在府中也并不受寵。

吳父生性風流,與發妻始于微末,卻不能終于富貴,府中擡了侍妾通房好幾個不說,有個最受寵的竟能踩在正室頭上。

加之吳母只有吳薇一個女兒,未能給他生個兒子,他便越發瞧不上。

吳母非京都人士,老家在河洛一帶,有些底蘊,卻依然算不上什麽大富大貴之家。

沒有娘家撐腰,在府中自然只能受盡委屈。

是以柳聆昔那些真正的貴女是看不上吳薇的。

只是她到底是個嫡出,在身份上勉強站得住腳罷了。

其實沈莓覺得,正是因着這個嫡出的身份,她心裏的不甘只怕比誰都多吧。

不然她不會想巴着柳聆昔,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許是只為了能與她交好,讓父親高看一眼。

沈莓看着自己纏着紗布的腳,又覺得屁股坐的有些酸了,扁扁嘴撐着軟榻動了動。

這一瞬的神情,才叫吳薇看見了在書院裏她覺得熟悉的沈莓。

吳薇依然不說話,沈莓也不介意。

她捧着溫熱的茶盞,認真看着她。

“有些人當真是不值得的,你如今為了你父親的官途犧牲自己,即便懷琛哥哥不言明,你在這個時候離開書院也總會遭人非議。”

“你父親若是真能在意你一分,便不會讓你這麽做,反之,即便你這麽做了,他也不會多在意你一分。”

“你與你母親,依然還是只能在這後院壓抑着過日子。”

“你想要為自己争口氣,想要讓父親高看一眼,可也要看這口氣争的是不是對的地方,免得得不償失。”

沈莓這番話說完,沒有去瞧吳薇臉上明顯有了起伏的神色,而是端起茶杯輕抿了口茶。

她眯了眯眼,叫溫熱的茶暖了身子,感覺久坐的酸痛都解了些。

放下茶盞,沈莓拿着帕子輕輕擦了擦手上剛剛不小心在茶杯邊沿沾到的水跡,覺得自己要說的好像都說完了。

她擡頭,圓圓的杏眼裏眸光幹淨澄明,像落了一場雨後葉尖上那滴将落未落的露水,能透出所有與她對視之人心底的黑白。

“你确實要與我道歉,但不是為了這件事。”

“你可願意重新與我說一次?”

吳薇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忍不住攥緊了手。

良久,她終于起身,深深吸了口氣,低下頭道:“對不起……為我從前做的那些事。”

沈莓聽後笑了一下,露出了唇邊淺淺的梨渦。

“你的道歉我接受了。”

她不想說原諒或者不原諒,也許日後她再回憶起那些小事,只覺得不值一提,可在當時當下的那個沈莓看來,她便是實實在在受了欺負的。

人是會變的。

但經歷過的事,和當時的那個自己與當時的所有心情,卻會永遠留在那兒了。

她不方便起身,便叫了春華送吳薇出去。

末了她又多說了一句:“我哥哥在外面,你有話也可與他說。”

吳薇的腳步一頓,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後,離開暖閣。

在她的身影繞過屏風不見後,沈莓一直坐直的身子倏地往後一靠,倒在了軟枕上。

“這般說話好累啊……”

她小聲喃喃,用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臉。

剛剛她端着股勁兒,與之前的自己大不相同。

沈莓抱着軟枕,自己都覺得自己好似不知不覺間有些變了。

春華将人送到門口後便回來,正巧聽見沈莓的自言自語,她笑起來,走過去替她捏了捏肩和腿,肯定道:“小姐剛剛表現的極好,奴婢也有些要認不出了。”

沈莓在外人面前可以裝一裝,一聽身邊親近的人誇便要忍不住不好意思的臉紅。

“我、我就是聽了春華你跟我說的那些話,又看了些話本子,剛剛的氣勢都是唬人的。”

“但小姐那些話卻是真的。”春華輕輕給她捏腿,“小姐很聰明,待日後長大了,一點都不會比京中那些世家貴女們差。”

沈莓覺着她再誇下去,自己臉要更紅了,連忙換了個話題:“那吳小姐剛剛出去,有找哥哥嘛?”

春華點了點頭:“公子帶她走了,應是去外院的書房去了。”

“好。”

沈莓應聲,覺得一會懷琛哥哥應當還會來找她的。

果不其然,過了兩刻鐘,嚴許便來了。

沈莓從軟榻的這頭躺到那頭,偶爾單腳站一站,估摸着再休息會便要繼續看書了。

這時見嚴許過來,她欣喜地望過去:“哥哥你來啦。”

“嗯。”嚴許溫聲應了,第一時間去看她的腳,“今日覺得如何?”

“已經不疼了,每日春華都有按時給我換藥,已經用上阿年送過來的那些啦。”

那日嚴許叫人把慕百年送過來的那些外商藥拿給王大夫仔細看過後,王大夫說确實都是極好的藥,可以換掉沈莓如今用的這些,能愈合得更快。

十日後再配合冰肌膏,定能無礙了。

嚴許見她的臉色已經紅潤起來,精神也尚可,心裏便放心了些。

剛在軟榻旁坐下,便聽小姑娘迫不及待地問:“哥哥,吳薇跟你說什麽了呀?”

年輕公子瞧着她期待又好奇,還隐隐有些成就感的模樣,短促的笑了一聲,而後捏了捏她軟軟的雙髻:“這該是我問阿莓的話才是,你與吳小姐說什麽了?”

沈莓被反問一遭,摸了摸鼻子:“其實也沒說什麽。”

她自然不會瞞嚴許,甚至還有些擔心,怕自己多嘴會壞了哥哥的安排。

是以她剛剛說的那些話也隐晦,并沒有直接就這件事表露什麽。

再者,她聽見春華與她說的那些小道消息。

覺得吳薇也有些可憐。

不說與曾經的她同病相憐,但也不多好便是了。

是以看見嚴許帶着吳薇過來時,她便想到了那番說辭。

“早晨的時候春華與我說是吳薇去找了你和院長,我便在想她為何要去認下這件事呢?又不是她做的,後來聽春華說了她家中的事,才有些想通了,或許是與他父親有關系吧。”

畢竟李院長都要退了她的學,這等大事總會被他父親知曉的。

“我不覺自己有多大本事能策反了她,其實也是一些肺腑之言,我當真覺得她替柳聆昔頂這個鍋挺不值當的。”

她父親那副德性,連自己女兒名聲受損都不介意,哪會念她的好,不過是覺得理所應當罷了。

沈莓自己從前沒嘗過什麽親情的滋味,對這樣的“父親”卻自認是有幾分了解的,是以只覺得吳薇此番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她絮絮說完,又有些擔心看向嚴許:“哥哥,我會不會多嘴說了這些?”

這是她第一次做這些,很擔心會幫了懷琛哥哥的倒忙,沈莓知道哥哥這些時日做的許多事都是為了不讓她就這樣受委屈。

“不會。”嚴許淺淺笑了一下,“多虧了阿莓,吳薇此番能被說動,倒是能省了不少事。”

沈莓不好意思地翹了翹唇角。

哥哥也誇她呢。

“不過,既然我們都知吳薇并未做這事,哥哥為何還是将她帶來讓她與我道歉呀?”

沈莓早前着實沒想到嚴許會将吳薇帶來。

嚴許的神色卻認真了幾分,臉上的笑也淡了些。

他的嗓音低而緩:“因為即便沒有這件事,她也該為過去做的那些與你道歉。”

這都是嚴許刻意為之。

他之所以讓慕百年放消息,又在大測那日自己親自去書院走一遭,再給出三日期限。

這一切的一切,為的就是這一句道歉。

其他的,不管是讓柳聆昔露出破綻,又或是她大測失利,都是其次。

柳聆昔再怎麽聰明也到底不過一個小姑娘,他只一想便能猜到她接下來要做事,她推出吳薇來做替罪羊也是意料之中。

陸博恒說他将這本該放在朝堂的玲珑心思用在姑娘家的彎彎繞繞上,屬實是浪費。

可嚴許卻不覺得。

小姑娘在書院裏受的委屈,不論大小,不管是誰,他這個做哥哥的總要為她讨回來。

沈莓聽見這句話,怔在了軟榻上。

片刻後,她明白了嚴許這句話的意思,驀地便鼻尖酸了。

她早前每次在回府的馬車上與懷琛哥哥說起書院裏柳聆昔她們還是瞧她不順眼,為難她時,并未期待過什麽,她也沒叫她們真欺負了去。

于是只當這是自己一點碎碎念的分享。

可原來哥哥都記得。

他真的,好好替她記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