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貞聽了父親的回憶之後,瞠目結舌,萬不敢相信。

她怎麽能夠料想到,她和周九浪的父輩竟然上演了一出如此荒唐又驚險的劇情啊。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她的愛情即将進入尾聲,她和周九浪遲早要分道揚镳。

周家也是不能平靜,在周九浪的印象中從未發過怒火的父親今天竟然怒氣沖天地指責他,要他立馬停止與餘貞的交往,不然以後就不是周家的人,不是他周漁的兒子。

周九浪沒有耍性子,倒是平心靜氣地詢問父親原由,于是周漁毫無保留地把曾經如何無故遭劫如何失手殺人又如何毀屍滅跡的情形一五一十講了出來,當然也包括他與餘淮之間的恩恩怨怨。

聽過之後,周九浪的反應比餘貞還要激烈,他從病床上一躍而起,大聲喊着:“不可能,你騙我的!”然後頭也不回地奔出了家門。

空曠凄寒的大街上,周九浪六神無主地晃來晃去,先是在十字路口乞丐似的傻蹲了半天,後來實在是耐不住寒冷,便跑去了朋友孫荷包孫醫生家避風。

孫荷包看到周九浪衣衫不整失魂落魄的模樣,心裏不禁一陣竊喜。

他和周九浪從小玩到大,是一直當作好朋友對待,在外人面前常為九浪吹噓,九浪是如何灑脫豪邁重情重義雲雲。但是他也常常感覺到九浪并沒有把他當成朋友,只是偶爾被利用的工具而已。

曾幾何時,哥倆形影不離如膠似漆,一起上學一起逃課,一起喝酒一起打架。他們曾萌生過同一個夢想,出人頭地,腰纏萬貫,做全國最有錢的人,把首富馬小雲拉下馬。而且年齡愈大,這種野心愈強烈,後來生活的殘酷和事與願違,證明了他們的幼稚和天真。

中學畢業,周九浪子承父業做起了司機,而孫荷包則懷着憂國憂民救死扶傷的情愫被父親送到一家衛校學習醫術。三年下來,用功讀書,結合實踐,受益匪淺。遂籌措資金,自立門戶,開辦了診所,牛刀小試一段時間,收獲頗豐,鄉裏鄉親交口稱贊,書寫着“妙手回春”“華佗在世”的錦旗挂滿四壁,光彩奪目。

俗話說,金杯銀杯莫如老百姓的口碑,此真金玉良言也。贏得了患者的良好口碑,孫醫生便生意興隆、財源滾滾了。可是這種紅火的景象卻并沒能持續多久,就被突如其來的厄運敲打得支離破碎。

一個患者死在了他的診所裏。

若是死了別的什麽人,也許局面還不會那麽糟糕,可死的是他的親生父親孫酒香。

孫酒香老漢某日突然嚷着頭痛,就急速跑到兒子的門診裏找了些止痛的藥來,卻不料這些藥服下之後不過兩個小時,便兩腿一蹬,一命嗚呼了,這下街坊四鄰炸開了鍋,紛紛散布“孫荷包醫術不精,孫老漢死于非命”的重大新聞。

後來越傳越邪乎,越傳越離譜,最後弄得孺婦皆知孫荷包想獨霸家業毒死生父,此時的孫醫生也懵逼了,竟對這些流言蜚語信以為真,也認定是自己害死了父親,就跑去派出所報案自首。

警察慌忙包圍了孫荷包家,特意請來專業法醫給孫老漢做死亡鑒定,鑒定結果出來,卻令人跌破眼鏡,法醫說死者生前是患有遺傳性心髒病的,所服藥物亦屬一般止痛藥,因此可以斷定此非他殺,乃是舊病複發,正常死亡耳。

孫荷包欣喜若狂,仰天長嘯,比範進老夫子中了舉人還要興奮百倍。完全不顧背後人群的指指點點:“他爹死了,看把他高興的……”

這件事情一時成為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的談資。

孫荷包的事業從此黯淡下來,雖然不乏中病患臨門,但卻沒了當初那般紅紅火火。他和周九浪的關系也是不痛不癢、不鹹不淡的。他打小就喜歡和九浪争,可總是輸多贏少。他不服氣,搞破壞,因此九浪冷淡他,鄙視他,先前的二十一歲生日也沒有邀他參加,孫荷包表面上滿不在乎,實際上一肚子怨氣沒地兒出。

他算是個理性之人,并沒有暗地裏诽謗報複,相反還處處吹捧,他其實是想讓周九浪記住他的好,然後挽回兩人之間掩埋了多年的情誼。另一方面是想給周九浪造成一種我沒城府我很大度的錯覺。

周九浪盡管感覺得出他的虛僞和做作,但又不能視而不見,用到他的時候還得登門拜訪,也便持有一種無所謂的态度。

冷清的小診所裏,周九浪簡單向孫荷包講述了他與餘貞婚事夭折的情況,憤憤之情溢于言表。孫荷包象征性地寬慰了他幾句,嘆息道:“沒想到我們現在同是天涯淪落人啊。阿浪,聽我的,留得青柴在,不怕沒山燒!莫要灰心喪氣,一個女人又算得了什麽,以後混好了,啥樣的媳婦尋不到!”

“你個成語都講錯的人懂個錘子,”周九浪說,“餘貞不同于別的女孩,我們之間的感情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孫荷包倒笑了:“有那麽深厚嗎,現在還不是斷了。我看也不過如此嘛。”

“沒法跟你解釋!今天我來找你不是訴苦的,是想與你喝酒。”周九浪酒瘾上來了。

“好,我就舍命陪君子了,咱們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

于是周九浪便沒有回家,在孫荷包這兒喝了一宿。

孫荷包臉上空洞的笑容讓周九浪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搖搖欲墜。

***

同是這天夜晚,餘貞和小菜于一家小飯館喝得杯盤狼籍,一塌胡塗。

小菜聽過好友一通苦楚辛酸的傾訴之後,憐憫之心油然而生:“貞姐千萬別難過,我和闫運達那麽擰巴的事情,都咬咬牙挺過來了,你也得堅強一點啊。上一代的恩怨他們自個解決去,你跟浪哥該怎麽着還怎麽着,我會全力以赴支持你的。”

“我怎麽就這麽命苦,老天對我太不公平了!”餘貞抽泣。

“不要怨天尤人嘛,老天爺對誰公平啦,東邊日出西邊雨,你我都一樣的。”

“我,”餘貞語無論次,“我和阿浪,難道說是命中該有此劫麽?我們還能不能走到一起了?”

小菜胸有成竹地回答:“能!貞姐你該知道‘西廂記’的故事吧,不僅是張生和崔莺莺,還有人所盡知的梁山泊和祝英臺,羅密歐與朱麗葉,他們都是現代人愛情的楷模啊。如果你和浪哥實在走投無路的話,大不了破罐子破摔,學你二姐,私奔!”

餘貞渾身一激靈,張口結舌,不能說話。

“私奔”的念頭在她的腦海中只撲閃了一下,便被她斷然摁下。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餘貞心裏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能重蹈二姐的覆轍,不能再令父母親傷心欲絕了。就顧左右而言它,岔開話題:“不談這個了,喝酒,一醉解千愁。”

“就怕是舉杯消愁愁更愁啊!”小菜無不傷感地嘆道。

故事進展到這裏,出現了一個大波折。這波折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也許是偶然中的必然,也許是必然中的偶然,也許畢是命中注定,也許并沒有也許。

10月1日,餘貞過了一個并不歡愉而且充滿凄清的生日,匆匆結束掉了她的十九歲,太過倉促,太過郁悶,沒有一絲山雨欲來風滿樓,人生是如許的快馬加鞭,如許的黯然神傷。

這天,落霞與孤骛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餘貞和何威訂了婚。

兩個月後,二零一零年的春節即将到來之際,何威家張燈結彩,花團錦簇,新娘子餘貞被迎娶過門。

何家人喜出望外,衆鄰裏歡呼雀躍,他們用當地最傳統的迎娶方式為餘貞的人生大事添加了不少厚重喜慶的色彩。辭別父母坐上花轎的時候,餘貞的心底犯起了此起彼伏的憂傷和喜悅。

對于何威,餘貞的嫁入是意外之喜,妙手偶得的,但同時又有些心煩意亂,不能安枕的,倒不是擔心周九浪沒完沒了的伺機報複,他是害怕餘貞,害怕她嫁過來之後郁郁寡歡,身在曹營心在漢。這一點最為致命。

餘淮夫婦也是情非得已,這門婚事是女兒親口答應的,誰也沒有強迫她。

餘淮當時是這樣告誡女兒的:“你跟誰在一起我都不管,就是不能跟周九浪在一起,不能嫁到周家去。否則我就當沒生養過你這個女兒。”

餘貞傷心欲絕:“你若是再逼我,我立刻去死!我不是鬧着玩的!”

餘淮登時火冒三丈,厲聲喝道:“誰也沒有逼你,除了周九浪,你就是嫁給漁民火夫,甚至乞丐流氓,我們也認了!想死出去死,別賴在家中丢人現眼!”

餘貞哇哇大哭,一口氣跑到周家,找到阿浪,直接問他:“願不願意和我一塊遠走高飛,到天涯海角,任何人都尋不到的地方去!”

周九浪苦笑:“上天注定了我們今生今世只能緣盡于此,再作無謂的掙紮又有何用?咱們一走了之倒很潇灑,背後得有多少譏笑和指責的目光跟随着,你知不知道?”

“你還在乎那些閑言碎語嗎?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已經不愛我了,是不是已經厭倦我了?”餘貞迫切想知道答案。

周九浪一言不發,手中的煙頭被他反複搓來搓去。

餘貞看他無動于衷,又哭出了聲響:“阿浪你怎麽如此懦弱,太令我失望了!”

周九浪:“何威比我強,長得比我正派,家庭條件也不錯。你們門當戶對、郎才女貌,你和他結合應該比我更合适。”

餘貞把頭搖成撥浪鼓:“你太絕情、太陰險了,怎麽可以這麽不負責任地亂說話!”

周九浪低頭不語,末了道:“我祝你們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餘貞淚水盈眶:“周九浪,我恨你!”然後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返回家中,告知父母,她同意接受何威的提親。她想盡快結婚,盡快忘記阿浪,盡快結束掉這段持續了五年之久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