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娪只覺心跳如擂鼓般,腦內只是一片空白。

她從未想過回到京城會再見到冷齊。

就算是兩年前,日日躲在家中哭泣時,她偶有夢見再見冷齊的情形也會是:

在宮宴上,她一襲耀眼的衣裙,儀态萬千,笑意盈盈的向冷三公子見禮,然後才會在他詫異并驚豔的目光中緩緩行禮,表面上說的是“見過冷三公子”,實則要表達的是,“錯過我是你此生最大的悔恨”!

如今想來,簡直幼稚。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家常的衫裙,在擡手抹一抹自己不着粉黛的臉頰上的薄汗……

這般狼狽頹喪,她寧願冷齊認不出她算了。

馬蹄聲陣陣,比方才急切。她在小巷中看着那幾匹駿馬先後經過,最後瞥見了一次他那随風飄揚的縧帶,才嘆了口氣,走了出來。

同樣都是穿着襕衫的舉子,冷齊與景馳展現出的風貌也是全然不同的。

一個冷峻出塵,俯瞰衆生;一個卻是淡然清雅,時而嘴賤。

這個時候,怎麽又想起景馳來了?!

明娪跺了跺腳,轉身快步離開了這條街。

淳寧說她需要與冷齊有個了結,或許她應該找個機會把那串手鏈還給他?

可心底的聲音告訴她,這還遠遠不夠。

策馬行過這條街,馬上之人眼光四顧,又勒馬回頭,卻終究沒能尋到方才一瞥那個影子。

是他看錯了麽?

“三公子在尋什麽?”跟随之人詢問。

冷齊收回目光,随口道:“似乎見到了熟人。”

“我們還是快些趕去莼園去,你那岳母與小姨厲害得很,我等若拿了請帖又遲來,恐怕秦夫人會怪罪呢。”

一團哄笑,冷齊也懶得同他們解釋他尚且未婚,便策馬向南城門而去。

今日秦夫人在莼園設了花宴,本是閨中聚會,只邀京中官中女子,但臨近會試放榜,為了給宴飲增添文墨意趣,秦大人也另辟院中一隅,邀了相熟的幾個學子監生來曲水流觞。

這樣的活動,秦二小姐必然是其中焦點。

今日秦清意是上着洋紅金線繡西番蓮的窄襖,下着象牙白長裙,梳着精致的發髻,頭上的琉璃簪光華流轉,耳畔金絲耳墜精致奪目。在莼園的一片花朵爛漫中,她仍舊是最顯眼、最靓麗的那一朵。

宴會尚未開始,一群同樣年輕且衣着華貴的少女都圍在她的身邊,叽叽喳喳好不熱鬧。

“二小姐,今日怎不見秦大小姐?”

“聽說大小姐如今安心在家中學管家、做女紅,便等着冷公子金榜題名的好消息呢!”

秦清意聞言,輕巧一笑,“你們怎的說得好像我姐姐恨嫁似的?姐姐只是這兩日染了風寒才不便出來的,不過該學的,姐姐自然早就用功了。”

衆人又是一副了然模樣,又有人道:“不知你們兩家的婚事定在何時?我家兄長的婚事原本定在深秋,可我爹說不好與陛下立後争風,正算着延期到何日呢。”

一說到立後,秦清意目光流轉,不由得同她身邊幾位密友同時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嘻嘻,你只知陛下要立後,可曾知道這位皇後人選曾經連見二小姐一面都沒資格呢?”

“不是曾經沒資格,如今照樣沒資格。”秦清意觑她一眼,補充道,“想那龐小姐的父親不過區區一個從六品小官,我家聚會向來只請四品以上人家。”

“說到龐小姐,我倒又想起來另一個不自量力的小戶女。”

“誰?”

“就是從前總纏着冷三公子那個明娪啊!我聽說啊,她近來是悄咪咪的回京了……”

“她?她還有臉回來?”秦清意嗤笑一聲,“有臉回京,也沒臉出門吧?”

“反正最近閑來無事,不如我們……”

新近加入這個小圈子的女孩子聽得雲裏霧裏,可圍在秦清意近前的貴女們聊到了她們共同厭惡之人如今的慘狀,自然是嘻嘻哈哈,笑得開心。

僅僅一牆之隔,剛在涼亭坐下的冷齊不期聽見越牆飄來的聲音,不禁連連皺眉。

召喚來一位奉酒的婢子,冷齊低聲道:“請幫我進去知會秦二小姐一聲,此處人多口雜,請她莫再高聲議論新後的家世,免得招人非議。”

消息很快被遞了進去,秦清意聽了,不大服氣,她們小姐們間向來這般說話,誰會傳出去?

不過既然是未來姐夫的關心,她也就暫且收下,不再談論這個話題,反而招呼衆人随她入席了。

景瑩年歲尚小,雖然來了莼園,也不過同母親一處。

她正無聊,忽然瞧見了人,便指着問道:“懷穗,你方才跑哪裏去了?”

目光矍铄的女使蹲下身來對景瑩一笑,道:“沒去哪裏,去裏面賞蘭花了。”

“蘭花好看嗎?”

“好看,自然是好看得緊。”

化溪山在京東南側,是個山青水美的好去處,如今已進四月,山中仍舊是一派清涼。

化溪山中有數處清泉,清泉化作溪流,最為蜿蜒婉轉的那一支,便從泠泉書院中穿過,流入泮池,再緩緩流下山去。

泠泉書院由前朝的一代名儒宋創建于化溪山上,發展傳承數百年,

時值午後,暖陽難得照進了半山,穿過嫩綠的樹葉,最終透過窗紗照進了靜谧的尊經閣。

湖水藍色的襕衫在陽光下反射出華麗的光澤,景馳手捧着一本書,眼睫在日光下顫動,他卻不曾讀進一字。

前幾日禮部已經在貢院貼榜,泠泉書院有數名生員得中會試,如今正緊張準備本月的殿試,于是得了山主的準允,并不用再參加接下來一月的日常課程。

書院中也有數十人榜上無名,此時或頹廢、或輕松,反正下一次考試還要等上三年,又何必急在這一時學習呢?

是以書院中大半學子皆是心情浮躁。聽着外面陣陣喧鬧,景馳重重合上書冊,微微搖頭嘆了口氣。

他自己也很浮躁,心亂如麻,卻不全是為了課業和舉業。

究竟是從何時被那個女子魂牽夢萦的?

他大約有些自覺,是在她徹夜照顧受傷的他時,但似乎也不全是那一晚上的事。

短短一個春季,他意外加入明娪的旅途,一路經歷卻是他之前二十一年人生中從未有過的豐富。

更不要提他極力掩蓋在平靜後的,如一葉扁舟行于波濤激蕩中的心情了。

一路上,他總是惹她生氣,一再詢問一些她不願回答的往事,既是存了促狹的惡趣味,又何嘗不是他真的很想知道呢?

知道了也沒用,不過是殺敵一千自損一萬罷了,還不是在夜半無人時細細思量,最後氣到睡不着。

什麽安王、曲秀還有冷齊,明明都是他景馳先認識她的。

他一直告訴自己沒關系,那些人不過是俱往矣,他們還有一路山水相伴,她雖然常常被他惹得生氣,可也是一哄即好,還常常對他笑不是?

至少她不是讨厭自己的吧?

直到景瑩偏要幫個大倒忙,将他的婚約提早吐露了出來。

他可以明顯察覺到明娪知曉前後的态度變化,便也只能按捺,只能等待。

回到京城,他不曾與她相見,倒是又好好品味了一下從前未曾感受過的思念與牽挂。

不行,他如今還有未曾了結的事情——就是那勞什子婚約,害得他還不能見她。

今日上午課後他便收到了家中小厮送來書院的紙條,內裏帶着懷穗的消息。萬事俱備,箭在弦上,他第一次準備一意孤行,緊張又惴惴。

這麽做真的可行麽?

明娪知道了會不會生氣?

更重要的是,明娪自己是否也有同樣的心情呢?倘若她不想……

“元騁,原來你在這裏!”

一人踏入閣內,見了他在,便快步上前。

景馳這才回過神來,擡頭一望,原來是他那名落孫山的同窗袁植。

“子培何事?”

袁植一屁股挨着他坐下來,笑着問道:“徐先生要的畫,你可還沒交上呢?”

原來是來收作業的,還哪壺不開提哪壺。

“今日必交麽?可我還沒想好畫什麽。”

“這有甚可想的啊?先生都說了一切随意,山水、花草、錦鯉、人像,畫自己喜歡的便是。”袁植是關切他,幽幽道:“這份作業于課業無關痛癢,可是不交的話,本月考評,你的甲等可就沒了,我還等你得了甲等獎,請我們吃飯呢。”

景馳嘆了口氣,目光凝聚在虛空中的某一處片刻,終于起身:“随我來。”

講堂之內,只有寥寥幾人正在各自讀書。景馳快步入內,尋到自己的座位,當場便展紙揮墨,洋洋灑灑,以形繪意,以意寫心,寥寥數筆,一位生動美人躍然紙上,把身後的袁植都看傻了。

“拿去。”

不出一刻鐘,景馳便已經落筆,轉身向外而去,頗有幾分名士風流模樣。

“這……哎,你去哪?”

“家中有事,我要回去一趟。”

景馳不知徐先生出于何種目的留下這樣的作業,但景馳不得不承認,如今他确實心如澄鏡,理清了許多思緒。

該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