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回京之後,除卻在家中的時候,明娪大部分時間都去了公主府陪伴淳寧。

紫蘇私下與她談過,懷着十分沉重的心情隐晦的提醒她,阿娪此次回京還是多留一陣罷,至少能多與公主相處些時光。

驸馬崔昭雖然不常在府中,但與明娪幾次見面,也是無奈又哀傷的欲言又止。

其實淳寧病入沉疴這麽久,與她親近的人皆是心中有數,倘若不是有宮中各種名貴藥材堆着,她怕是更早便倒下了。

不過生老病死皆是天道,淳寧也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有所感知,除卻每日盡量攢出精力多陪伴幼子,也時常言語安慰身邊人。

但明娪還是着實的躲在家中哭了兩場,每日去見淳寧時裝作如常的模樣,待到出了公主府又不免難過。

沉浸在對淳寧生命流逝的無能為力中,她很少有其他心情去想別人。但每每一人獨處之時,又會有這樣的念頭趁隙流入她的腦海。

如果此時能有一個人陪在她身邊,安慰幾句就好了。

她爹明通,一個五品的通政司左參議,終日兢兢業業忙于公務,用她娘的話說,恐怕比皇帝本人還敬業。

見女兒回家,明大人只是樂呵呵的說:“回來便好,回來便好。”随後吩咐家中幾個使女好好照料小姐,小姐奔波在外恐怕吃不到什麽好吃的,要廚房多給小姐做她愛吃的飯菜,用最簡單的方式表達對女兒的愛,其餘時間便一心投入公務之中。

她娘呢,每日在家無事,不是絮叨就是嫌棄,氣得晚了是她錯,穿得樸素是她錯,沒人娶就更是她的錯。

她的同胞兄長明游如今在南方随名儒念書,暫時還不得空閑回家,不能憑一己之力拯救妹妹于水火之中。

明娪覺得她不在家中待着,便是對她與母親的母女之情最好的保護了。

所以,她僅僅敢在心中小小希冀一下,能陪她安慰她的那個人如今在哪呢?

“阿娪,在想什麽呢?”

明娪回過神來,才發覺小公子崔博已經在乳母和紫蘇的幫助下放風筝,而自己正和淳寧坐在涼亭中靜靜觀賞小孩玩鬧。

“阿娪,你看,我把風筝,放的比……雲,小鳥還高了!”崔博仰起自己小小的身子,對自己的放風筝成績很是滿意。

明娪趕忙應和兩聲,“別只看上面,小心腳下別摔了。”

“四月十九是景夫人的生辰,昨日我府上已經收到了請帖。”淳寧望向她,聲音有氣無力,但目光卻有深意。

明娪垂眸不動聲色,既然淳寧說給她知道,那定然也不會有旁的景夫人了。

她記得淳寧身體向來不好,每每收到此等邀請,不便親自去應酬,只會派人去送上一份名貴禮品以表心意。

她擡頭,發覺淳寧依舊在含笑望着自己,定是存了什麽心思。

“你看着我做什麽?”明娪心虛的微笑。

淳寧道:“驸馬已經幫我挑選了一対如意瓶,你幫我送去吧。”

明娪早有預感她會這樣說,聽了卻仍舊有些不自在的讪笑,“我又不是公主府的人……”

“紫蘇如今掌管府中上下諸多事情,無暇旁顧,你就當幫我個忙也不行麽?”

明娪腹诽,公主府內上下百十號人,難道一個都騰不出空來麽?

可淳寧這般借口,還不是為她找臺階下麽?

罷了,不過是送個賀禮,她心安理得,她問心無愧。

反正也要找将畫給他,不過是順道的事。

明娪幹咳了一聲,垂眸道:“既然公主有命,那我也只能勉為其難。”

“看你那蠢樣子。”淳寧“噗嗤”一笑,又不住的短促喘息起來。

明娪幫她拍背,好不容易恢複了些,淳寧又道:“你明日便去。”

明娪不解,“明日?不是四月十九麽?”

淳寧望向她的目光仿佛同看向年幼無知的博兒一般,“壽宴之上,人流如織,主人家忙碌待客,誰有時間去接待你一個小小使者?”

說得是有點道理,四月十九去景府送禮,她能見到的恐怕只有景府的管事。

明娪撇着嘴點了點頭,卻又喃喃道:“可是他不是不在家麽?”

一句話便已經透露了全部心思,還說什麽勉為其難,淳寧若不是此刻氣短,簡直要大笑出聲。

“景公子之前是去了書院,可前兩日便已經回府了。至于為何回府,我便不知道了……”

明娪皺眉又瞪眼的望向淳寧,“原來公主手下還藏了不少暗探呢?”

淳寧一派無辜,“我成日悶在府中,除了服藥便是卧床,當真是無趣得很麽……”

她是長公主,她想做什麽,明娪可管不了。明娪只能管一管自己那顆已經十分不安分的心。

“明日便明日吧,早送去早完事。”

淳寧不忘提醒道:“記得穿上你從前的女官衣裳,莫要丢了我長公主的臉面。”

她會不知道打扮嗎?真啰嗦。

可待到翌日清晨,明娪便不是這般悠然的模樣了。

她的宮裝已經被壓在箱底兩年多,雖然昨夜取出細細平整過,配件卻沒有檢查。

一大早醒來找不到縧帶,明大小姐着急忙亂,打翻了銅水盆,将整個明府上下全都驚醒過來。

明夫人一面喚葉琅葉華幫她翻箱倒櫃,一面免不了又是一通絮叨。

最終明娪也只能灰溜溜來到長公主府,紫蘇好心借了她一套時新的宮裝禮衣,還喚來兩個手下使女幫她梳妝。

看着鏡子中的自己梳着高髻、雲鬓翩然,發髻兩側戴着累絲金花釵,面貼花钿、朱顏绛唇,明娪恍然,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兩三年前的光景。

一面幫她整理着衣襟袖口的不平整,紫蘇一面笑道:“我也不知為何公主此次這般任性,阿娪你便忍耐些,去一趟吧。”

明娪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心道淳寧這是為她背鍋啊……

“我,看上去如何?”她轉過身來,一襲水紅的金繡雲紋錦緞光影浮沉。

“很美。”紫蘇不過略看了一眼,便已經不耐煩的推她出去,“你忘了你是明娪了?莫再問這般的問題,快去快去……”

她登上了公主府的馬車,還有一位負責抱瓶的小婢雨兒跟着一同上來。明娪撇撇嘴,若按她的性子,原當騎馬去才是。

長公主府與朝中一品大員景文光的府邸相距并不遠,如今已經真到了再掀開車簾便到了他家的地步,明娪終于後知後覺的怕了起來。

想想景府中的人口,景瑩自然是不必說,對她定然笑臉相迎;景馳麽……無論如何,好歹也是相熟的,總不至于下她面子,景大人白日裏不大可能在家,那景夫人呢……

雖然她好歹也算是故交之女,可她爹早就狠心與他家斷了往來,這些年來想必景夫人也只能從側面得知關于她的傳聞……

想來也不會有哪位長輩喜歡這樣的晚輩吧。

“明姐姐,你還好麽?”雨兒見明娪臉色難看,怯聲問道,“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明娪望她一眼,轉而深吸了一口氣,提醒自己,你是奉公主命去送禮的,在主人眼中就和公主府的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別,景夫人不會在意你的。

馬車緩緩停了下來,車夫已經跑上前與門房接洽。明娪終于答道:“我沒事,小心下車吧。”

小婢先下車,又從明娪手中接過賀禮盒,最後明娪小心翼翼的走了下來。

仰頭一望,那上書“景府”的牌匾甚是灼目。

門房向內通傳了不久,景府大門便徐徐打開。

明娪稍微松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找回了屬于公主伴讀女官的職業微笑,便緩步輕移,目不斜視的向內走去。

景府的兩個使女一路引着她們向正堂走去,路上偶遇幾個或灑掃或行走的仆婢,無一不對兩位客人側目。

明娪依稀記得景夫人的模樣,如今端坐在堂前的那位貴婦人與之相比,也不過是面上多了些細紋而已。

她小心躬身,朗聲道:“淳寧長公主府明娪,拜見景夫人。”

“明姑娘,快快請起。”

景夫人穿着家常的衣裳,擡手虛扶了明娪一把,得體有禮。

“長公主與驸馬收到請帖,自是欣然欲至,無奈公主身體欠佳,遂命我提前送來賀禮一并說明,望夫人笑納。”明娪依舊微笑着,說出了這一套說辭,心中卻是焦急萬分。

送禮答謝,不過是一刻鐘的事,她思前想後這麽多,怎麽就沒想過景馳根本不知她來,也不會出現這個可能?!

“多謝長公主殿下與驸馬,殿下一片真誠心意,臣婦自然能領會。”岑氏不動聲色的将明娪打量了片刻,便又溫然笑道,“明姑娘為殿下奔波,亦辛苦了。”

明娪趕忙搖了搖頭,不敢當。

岑氏請她飲茶,又道:“其實令尊還與我家老爺是同年的進士,當年也是頗有些來往的,明姑娘年紀小,怕是不記得了。”

明娪正向着如何擡頭望一望才好,聽見岑氏這般說,又趕忙答道:“記得的,只是……無奈家父頑固,我這些年裏才不曾有機會拜會大人與夫人。”

她說完立刻便暗自後悔,自己在胡謅些什麽?!這些年,她就算有心拜會,景大人與景夫人恐怕都不敢開門吧。

岑氏依舊是淺笑模樣,問道:“令尊令堂可安好麽?”

“嗯,家中一切都好,夫人的關懷問候,我會幫您帶到的。”

岑氏依舊是那般不曾變換的笑意,看得明娪心中發虛,又是悔不當初。

人家不過客套一問,你瞎湊什麽近乎啊?!

她們二人不說話,堂中便是一片靜谧。明娪心中漸漸失落下來,還是別待景夫人送客,她先告辭還體面些。

“既然禮已送到,我……”

“母親。”

直到帶着倉促氣息的聲音在斜處偏門響起,打斷了她的告辭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