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窗外的風卷着枯葉掃過樹梢, 透過僅開着的小半條縫溜進屋裏,拂亂了小姑娘鬓邊松松挽着的發。

年輕公子瞧着她漸漸泛起紅來的眼眶,不禁低低笑了一下, 給她遞了帕子按上眼角。

“怎的又要哭了。”

沈莓扁扁嘴,低下頭自己接住帕子氤幹圓圓杏眼裏的那點濕意, 嘟嘟囔囔:“因為……因為哥哥待我太好了。”

她怎麽會遇上這麽好的一個哥哥啊。

是不是前十幾年的幸運都攢在這兒了呢?

小姑娘拭了拭眼角, 這次的情緒倒是來的快去得也快。

嚴許見她眼尾那點紅緩緩褪去,心裏輕輕舒了口氣,可又似乎湧上一絲不合時宜的不舍。

這雙小鹿似的眼睛微微泛紅時,其實十分惹人憐惜。

只是還是莫要惹她哭了。

阿莓從前受了苦, 定是自己偷偷哭過許多回, 往後自己這個做哥哥的還是該讓她日日開心才好。

他晃了一下神, 便又聽見小姑娘甕聲甕氣地在問:“哥哥,對柳聆昔我們要如何做呢?”

嚴許本未打算與小姑娘說太多這些事, 到時只需要一個結果, 叫她知道柳聆昔付出的代價, 為她出了這口氣便是。

不過經過剛剛吳薇這一遭, 又聽小姑娘現在問起。

嚴許轉念間改了主意。

他端起剛剛春華奉上的茶輕抿一口,淡淡道:“我已派了人去柳府,自是等她自己往這網裏鑽了。”

“不過有了吳薇,這些倒是不那麽重要了。”

沈莓聞言微微睜大了眼。

心裏突然便覺得,懷琛哥哥好厲害啊, 連柳府都能派去人呢?

彼時的柳府,一個冷面少年正在後門不遠的一棵樹上坐着,面無表情, 且百無聊賴。

臨冬抱臂靠在粗壯的樹枝上,看着後門眼睛眨都不眨。

前街有夏知看着, 公子說他守着這方寸之地就行。

已經盯了好些天了,秋實早前帶來的話,若無意外,這兩日就該有動靜了。

約莫一個時辰後,前街一輛馬車緩緩停在了柳府大門前,柳聆昔被丫鬟扶着下了車,往府裏走,看來是放課回來了。

柳府大門外傳來兩聲鳥叫,臨冬聽着,斂了心神,更加目不轉睛。

這棵樹高,從這兒隐約能看見府裏柳聆昔的院子,臨冬目力極好,片刻後便瞧見了幾個小小的人影走入院中。

柳聆昔被幾個丫鬟簇擁着回了自己的院子,進屋後身邊的人便忙不疊地伺候,又是打水淨手,又是奉上瓜果甜茶。

柳聆昔卻将手一揚,示意她們先退下,只留了自己身邊大丫鬟金枝。

金枝掩上門,候在了她身邊,便聽柳聆昔吩咐道:“你去将我那件霁紅色繡纏枝紋的千花緞披衫找出來,還有那繡了梅花月牙的軟緞繡花鞋,也一并找出來。”

聽了她的吩咐,金枝當即便點頭去了內間,過了一會才找到柳聆昔要的衣裳和繡鞋出來。

柳聆昔坐在椅子上,看着這兩樣東西細細回憶了一番,又道:“還有銀紅牡丹散花錦的那件襦裙。”

這便是沈莓出事那日她從頭到腳穿着的一身了。

那日她系的發帶,只簪了兩朵珠花,回來時都沒少,這處無需在意。

既然父親說她不謹慎,她便把這些東西都燒了,就當它們不存在。

也恰是湊巧,這兩件衣裳是她的新衣,沒穿出去過幾回,誰會記得呢?真是連老天都站在她這邊。

金枝将東西都找齊,放到了柳聆昔面前,忍不住問:“小姐這是要做什麽?”

柳聆昔便沉聲交代道:“後日寅初,你把這些東西拿到後山的林子去燒了,不可讓任何人看見,也不可擅自更改時辰。”

這個時辰正是人困倦的時候,而柳府的下人寅正開始起床做工,待金枝燒了東西回到府裏,就算叫人看到也不會太突兀。

金枝是柳聆昔身邊從小跟到大的丫鬟,又是府中家生子,可以說是她的心腹,沈莓出意外的事,她是知曉的。

這下不免多問了一句:“小姐,既然吳薇今日已經去認了這事,我們何故還要做這一遭?”

“父親說我行事不慎,那便永絕後患,這些東西永遠消失,他們便永遠找不到我頭上來。”

“那何不在那天就把他們全燒了?”

柳聆昔捏着帕子,靠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淡:“我在書院不喜沈莓,大家都知道,嚴許那般緊張這個義妹,在她出事那日甚至讓慕百年在那兒守着誰都不許靠近,一看便是覺得有人害她,防備着。”

“一早把這些拿去處理了,若是他正叫人盯着我,豈不自投羅網。”

也就眼下吳薇認下了這件事,那番說辭嚴許也未質疑。

如今柳聆昔想來,或許他根本就沒有什麽證據,因為她回到課室後就仔細檢查過自己身上,可什麽都沒落下。

是以嚴許很可能只是在書院裏詐了一番,大家不過都是十三四歲的姑娘,哪經得起這般。

即便早前嚴許疑心過她,派人盯着她,也盯不出什麽花來。

現在既然犯事之人已經抓着了,那自然也就不用再在她身上花什麽功夫。

她還特意推遲了兩日再讓金枝去處理了這些,即便有人盯着她,這時也該撤了。

柳聆昔垂眸,喝了口茶,最後又囑咐了一句:“切記不可叫人發現,你仔細将這事情處理好,後日我放你一日假,讓金盞來伺候我便是。”

金枝應下,将這找出來的幾件東西攏在一起收好,避着人拿回了自己的屋裏鎖上。

她是柳聆昔的大丫鬟,在府中也是單獨住一間廂房的。

後日,待到子夜,萬籁俱靜。

寅初剛至,柳府的後門便被人悄悄打開了,一個身影抱着個包袱出來,輕手輕腳掩好門後,便靜悄悄往後山去了。

今日的風也刮了一整天都未見停。

夜深人靜的嚴府裏,沈莓裹在被子中,正睡的熟。

她做了個美夢,夢裏和義夫義母還有真兒姐姐與懷琛哥哥一起過着新年,她穿了紅豔豔又縫了暖融融兔毛的襖子,站在院子裏與真兒姐姐一起踩雪。

哥哥送了個雪做的小兔子給她。

是她從未有過的美夢。

翌日一早,沈莓從這個夢中醒來時還有些戀戀不舍。

她好喜歡這個夢呀,如果可以的話,真想做夢做久一些。

窗外的風撞在窗戶上發出“噼啪”地輕響,京都當真一夜入了冬。

沈莓活動了一下沒受傷的那只腳,舒展着身子伸了個懶腰,心裏突然算起日子來。

仔細想想,再過月餘便是除夕了,也很快的呢。

只是不知自己這腳,那時是不是能好全了。

她又看了眼自己的腳,這幾日春華給她換藥她都看着,其實傷口已經漸漸愈合,微微一動倒也不太疼了,就是有些扯的慌。

心下輕輕一嘆,小姑娘傾身摸了摸自己纏着紗布的腳踝。

罷了,屆時只要不留疤,便是萬幸了,還是好生養着吧。

沈莓這般想着,春華已經進了寝間來伺候她梳洗。

換衣裳時,春華道:“小姐,今日可要去院裏坐坐?風不算大,裹上披風便不會着涼了。”

沈莓傷着腳的這些時日都未出過屋子,除了那日匆匆叫人擡着去了小書房,考試完又擡回來,便再沒挪過窩。

春華實在怕她悶着了,這才問了一句。

“唔……”沈莓想了想,點頭,“好,便去院裏坐坐吧,真兒姐姐可在芳荷院?若是在的話我想請她一會來這兒用飯。”

都好些時日沒與真兒姐姐好好說話了呢。

春華應下:“好,奴婢一會去芳荷院看看。”

只是等她給沈莓穿戴洗漱好,又讓守墨和守硯将她的躺椅擡到了院子裏,給她裹上披風,又蓋上薄毯,終于去到芳荷院時,卻被告知陶真兒不在。

“不在呀?那真兒姐姐去哪兒了?”沈莓不禁問。

“表小姐去書院了,說是去給的小姐出氣了。”

沈莓:嗯?

怎麽真兒姐姐也去出氣了……

彼時陶真兒正在書院的臨山堂裏待着,素來溫柔似水的臉上神色冷冷的,竟透出幾分冰雪美人的氣質來。

她是昨日才知阿莓這意外竟是書院裏有人故意為之,當即氣得不輕。

柳聆昔她是見過幾次的,但交集不多,雖說看起來有些高傲的,但屬實讓人沒想到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竟然有這般狠毒的心思!

嚴許的意思便是這兩日可能需要請她去書院一趟,因為若真要當衆斥責柳聆昔,陶真兒是最合适的。

嚴先生和嚴夫人是長輩,若就此發難,柳府大可賣慘,道這是小輩間自己的矛盾,他們何故要以身份欺壓個還未及笄的小姑娘。

嚴許是沈莓的義兄,他自是可以頂在前頭,但他到底也長了柳聆昔幾歲,她屆時裝弱扮可憐,便會說他以大欺小。

是以他便請了陶真兒過去。

陶真兒虛歲十六,與十四歲的柳聆昔相差不到哪兒去,又同為閨閣女兒家,有些話,她說出來比他這個義兄更叫人憐。

阿莓此番遭的罪,受的委屈,便在書院所有師生這麽多雙眼睛下,叫柳聆昔還了吧。

此時正是上午第一程課快要開始的時候,臨山書院的學子們卻被聚到了這兒,大家不免在下頭議論紛紛。

“是不是三日過了,沒人去認下沈莓那件事啊?嚴公子要在這兒公開說了?”

“不知道啊,瞧着挺吓人的。”

男子院對此聽到了些風聲,但也不甚清楚,這時正一臉莫名。

不過書院這個意外不是小事,沈莓那小姑娘見了血,若真有隐情院裏要這般嚴肅處理也是可以理解。

人群裏,從被鐘先生帶到臨山堂開始便臉色極差的柳聆昔到底還是叫站在她附近幾個小姑娘注意到,忍不住偷偷多看了兩眼。

章淑敏就在柳聆昔旁邊,明顯感覺到她的狀态有些不對。

她忍不住握上她的手,竟然驚覺那只手冰涼的似是暴露在寒冬臘月的雪地裏,終于很小聲的擔憂問道:“聆昔,你怎麽了?”

這句話問出來,像是石沉大海。

柳聆昔沒說話,目光死死盯着站在臨山堂前的嚴許和院長、副院長以及幾位先生,最後目光落在冷着一張俏臉的陶真兒身上。

陶真兒誰也沒看,唯獨靜靜地盯着她,此刻便與她的目光對上。

她掩在袖裏的手死死攥住,指甲掐入掌心。

下一瞬,他便看見一直跟在嚴許身邊的那個小厮拿出了幾樣東西。

是她前兩日吩咐金枝去燒掉的那些衣裳!

柳聆昔的瞳孔猛地一縮。

到了這一刻,她才終于不得不咬着牙承認,這一切都只是個局。

讓她往裏跳的局。

就在柳聆昔心裏飛速想着應對之策時,秋實拿出的東西已經完全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那衣裳在地上堆起,将鞋蓋在了下頭,上面還有些燒毀的痕跡,殘缺不全。

嚴許目光掃過堂前站着的這諸多人,終于一字一句道:“前幾日嚴某說過,已經查明事情真相,既然犯事之人并未主動找來,那嚴某也不必再給面子。”

他的神色冷寒的似是換了個人,眸光裏的戾色也再不遮掩。

“柳小姐,到這個時候了,還不願站出來嗎?”

嚴許冷似冰刀的嗓音剛落,衆人的目光便倏然望向柳聆昔,就連站在她身邊的章淑敏都心下一驚,猛地轉頭。

卻在瞧見柳聆昔那副沉着臉咬着牙的神色時,怔在原地,忍不住松開了剛剛還握着她的手。

嚴許唇邊露出一點嗤笑。

他也不需要柳聆昔的回答,這些人的目光已經足以讓她如芒在背。

“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說了。”

嚴許從袖中拿出那兩撮與披衫同樣顏色的絲線,聲音冷沉:“嚴某在舍妹跌落的那處假山石附近發現了這絲線,出自這件披衫的肩背處。”

話落,他面無表情地看了柳聆昔一眼:“這披衫,是柳小姐的吧。”

柳聆昔咬緊了唇,在一衆人驚疑又複雜,還帶着些看熱鬧目光中竭力保持鎮定。

她繃緊了聲音:“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柳小姐不承認不要緊,我這兒有從雲錦閣抄來的幾頁賬目,上頭清楚記錄了柳小姐定下這匹霁紅纏枝紋的料子做披衫的情況及特殊要求。”

“再者,若柳小姐覺得這賬目是我僞造,大可告去京都府尹那兒,嚴某自會奉陪。”

伴着嚴許的話,一邊的秋實一樣一樣将東西拿出來比對展示,又給幾位書院的老先生一一看過。

此番舉動,讓下頭忍不住議論紛紛起來,聲音有男有女。

“簡直是好生羞辱,還在做展示,這麽多人看着,就像是要給柳聆昔釘在恥辱柱上。”

“但若真是她動了手,嚴公子這麽做也無可厚非,頂多也就是絲毫不看柳尚書的面子,不留情面吧。”

“柳尚書家這小姐……真是看不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從前我看她詩文厲害,還以為品性也該不差,真是沒想到。”

周圍的聲音不絕于耳,柳聆昔只覺得自己像被人扒光了站在這兒,任人指指點點。

從未有過的恥辱讓她身子都忍不住微微顫抖,眼裏怒火中燒。

“嚴公子僅憑一件衣裳就要将這件事扣在我的頭上,不覺可笑嗎?我是用千花緞做過披衫,但你如何确定這件就是我的?”

“還是說就因為我從前與沈莓不對付,嚴公子就想借題發揮,辱我名聲?!”

柳聆昔咬緊了牙,她絕不可在這裏認下嚴許說的任何事,但卻承認自己與沈莓之間有矛盾,是以退為進。

她這番話說出來,周圍的議論聲倒是停了一陣,大家的目光複又看向了嚴許。

今日不管這事是真是假,看來是輕易沒完了。

嚴許像是毫不意外柳聆昔會反駁,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冰冷的目光裏透出幾分睥睨,一如她第一次看沈莓時那般。

“柳小姐覺得我是從哪兒找到這些的?”

他話音剛落,秋實便打開了臨山堂旁邊一側的廂房,帶出了一個正奮力掙紮的丫鬟。

女子院的小姐們一看便覺得眼熟,她們在一些閨閣聚會上都見過。

這就是柳聆昔身邊的丫鬟金枝。

且金枝是大丫鬟,輕易不離主子身邊的,與柳聆昔打過交道的小姐都知道。

金枝昨夜在後山燒東西,東西未燒完便被人打暈了,今日一醒來便到了這兒。

她睜眼便知不好,這下被人帶出來看到柳聆昔時,下意識叫了聲:“小姐!”

柳聆昔垂在身側的手驀然攥緊,也就是有了寬袖掩着才能遮擋一二。

她沒法否認金枝的身份,這兒許多人都見過她的丫鬟。

柳聆昔瞪着金枝,突然怒聲道:“賤婢!你都做了什麽?怎會叫人抓到這裏!”

金枝一愣,看着柳聆昔的眼色瞬間明白過來。

她到底是跟在柳聆昔身邊多年的丫鬟,當即道:“小姐,奴婢、奴婢昨夜去後山燒紙祭奠亡父,突然便被人打暈,醒來便在這了!”

衆人一聽,頓時神色各異。

嗯,雖然這話聽着當真是十分像個臨時胡編亂造的借口。

但若柳聆昔咬死了,确實也沒辦法就完全證明那件勾了絲的披衫是她的。

陶真兒在嚴許身後聽了好一會兒,這下實在是忍不住了。

她柳眉微蹙,大聲嬌喝了一句:“當真是厚顏無恥!”

陶真兒生的溫婉柔美,是京都裏出了名的精致美人,此刻氣紅了眼眶的模樣便不覺叫人心生憐意。

感覺這柳小姐好似真在滿口胡話的狡辯,看看把素來脾氣好的陶小姐都氣成什麽樣了。

本以為陶真兒只是氣不過怒斥一句,卻又聽她冷着臉接着道:“柳小姐莫不是忘了自己的繡鞋上有什麽字吧,不若就現在翻開來給大家看看吧,春枝!”

陶真兒叫了一聲,她身邊的丫鬟春枝便上前将地上扔在衣裳堆裏被掩住一大半的繡鞋拿了出來。

這時柳聆昔呼吸突然一窒。

她剛剛未看見這雙鞋!

早前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嚴許口中那件披衫吸引過去,這繡鞋又被衣裳蓋住,就連柳聆昔自己都未注意。

現在當着所有人的面,就見那鞋口赫然繡着一個小小的“昔”字。

京都若是身份尊貴的閨閣小姐都過得精致,自己用的物件兒上時常會帶有自己的名字,以示獨一份兒。

柳聆昔的那件披衫因着是剛送到府上沒多久的新衣,她才未來得及繡上自己的名字便先穿了,但這雙鞋上有。

她沒忘,只是先前被衣裳擋着她根本沒有察覺。

現在這個字一露出來,她幾乎要辯無可辯。

嚴許看着她面色慘白,動着唇卻什麽都說不出的模樣,臉上嘲意更甚。

柳聆昔最是看中自己的名聲,她自诩身份尊貴,清高自傲,那今日他便要把她在意的這些,都在她面前一點點扒去。

他昨夜便看過這衣裳和鞋子,卻故意讓秋實在剛剛拿出來時将鞋掩住,只說披衫的事。

這樣,柳聆昔在此前狡辯的越多,現在在衆人的眼中便越發可笑。

“柳小姐可還有什麽話好說?嚴某給你這個時間。”

嚴許聲音依然冷漠,神色也早已像是換了個人般。

他垂眸理了理自己的袖擺,聲音不疾不徐:“不如我來幫柳小姐想想,柳小姐或可說,這鞋是你的又如何?你早前便覺不喜歡,讓下人拿去扔了,現在怎知它會出現在這兒?都是我費盡心思找來污蔑于你。”

他這話可謂是照着剛剛金枝的借口找的,不可謂不陰陽怪氣,聽的男子院那頭都有人忍不住笑出了聲。

嚴許卻依然繼續,甚至露出了從剛剛到現在第一個笑:“那我便會告訴柳小姐,你推人的那個假山洞裏有些角落潮濕,踩上便會留下淺淺的鞋印,正巧,有一個與你這鞋底蓮花紋将将吻合,你若不信,我大可以帶大家去看看。”

話說到這裏,書院裏聽着的一衆人終于明白了。

嚴許不給柳聆昔一點退路,今日便是要将這事于大庭廣衆之下逼着她承認了。

這對柳聆昔而言,苦心經營了多年的名聲怕是要毀去大半。

不過自然也有人心中依然暗戳戳覺得沈莓不過一介孤女,又無身份地位,柳聆昔這麽個金尊玉貴的大小姐推了便推了。

也就是嚴許将這當成了大事興師動衆,才叫柳聆昔吃了個大虧。

衆人看向柳聆昔的目光心思各異,這時卻聽人群中突然有人驚呼了一聲:“阿莓!”

是慕百年。

沈莓坐在今日才剛剛做好送到嚴府的木制輪椅裏,身上裹着披風,腿上蓋着薄毯,沒叫自己冷着。

而身後推着她的,赫然是吳薇。

嚴許聽見慕百年的那聲叫喚,當即便擡腳往臨山堂的院門口走,甚至在大家的目光都看過去前,便已經到了小姑娘身邊。

公子剛剛那副冷若冰霜的沉戾模樣已經在姑娘圓圓的杏眼裏盡數褪去,又成了那個溫潤如玉,芝蘭玉樹的嚴許。

他垂首,微微俯身與坐在輪椅上的她對視,低聲問:“阿莓怎的過來了,腳可疼?”

沈莓行動不便,雖說如今傷口在漸漸愈合,但嚴許還是怕她坐馬車會覺颠簸,有所不适,是以今日便未帶小姑娘過來。

其實他還有些私心。

不想阿莓看到他剛剛對着柳聆昔的那副模樣。

不知她會不會怕他。

沈莓微微仰頭看向嚴佚許,搖搖頭:“我沒事哥哥。”

她說完,又看到陶真兒也走過來,便拉住了她的手,輕聲道:“你和真兒姐姐為了我不受委屈,都站出來幫我出氣,我便覺得我也該來的。”

馬車其實是有些颠簸,她是費勁懸空着受傷的這只腳過來的,屬實好累。

但這說到底是她和柳聆昔之間的事,沈莓覺得自己不能只躲在懷琛哥哥身後。

而吳薇,是她剛剛在來臨山堂的門口遇上的,便讓她推着自己進來,叫春華在外等着了。

沈莓一來,所有人的目光自是集中到了這處。

畢竟這可是受了傷的正主兒,大家只在心中啧啧兩聲,敢情這好戲還沒完。

這時有人又默默瞧了柳聆昔兩眼,便發現她本就蒼白的臉色頓時驟變,目光死死盯着的竟然不是沈莓,而是吳薇。

就見陶真兒接過吳薇手裏木質輪椅,讓她往沈莓身邊站了站。

吳薇抿着唇看了嚴許一眼,見他微微點了頭後,她便深吸一口氣,開了口:“我也能證明沈莓受傷,是柳聆昔所為。”

“吳薇!”柳聆昔突然一聲厲喝,死死盯着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吳薇靜靜看着她,神色波瀾不驚。

這是她第一次直起腰板面無表情地與柳聆昔對視。

她心裏忽然一松,原來抛開她那個不值當的便宜父親後,竟然是這般輕松。

“我自然知道,只是人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些代價,我不想助纣為虐了。”

她的聲音冷靜,将柳聆昔找到她,要自己替她背鍋的種種一一說了。

周圍的人聽着不禁倒吸口涼氣,目光裏都露出幾分鄙夷來。

柳聆昔自己犯了事不算,還想把無關之人推上去當她的替罪羊!

這心思不可謂不歹毒!

這日後誰還敢與她走得近,指不定什麽時候就算計到自己頭上了啊。

他們倒不懷疑吳薇這番話的真實性。

畢竟吳薇也是個嫡小姐,誰會在這時候沒事拿自己的名聲來開玩笑啊。

更何況吳薇說的話,李院便可直接佐證,是根本做不得假的。

陶真兒對吳薇的事知曉的并不詳盡,如今聽來,氣的眼睛又要紅了。

“柳小姐,阿莓從來安分守己,到底哪裏礙了你的眼,你竟要對她下這般狠手?”

“若不是她走運,那日從假山上跌下來恐怕就不是傷着腳,而是摔傷肺腑或落了水,生死不知了!”

“你卻事到如今都還一再狡辯,不願承認自己的錯處?”

陶真兒紅着眼眶一連聲的質問聽得人心裏只覺柳聆昔越發不是個好樣。

從前那副模樣雖說高傲了些,但也萬萬沒想到人竟還是個歹毒的!

當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陶真兒美人落淚,叫人心憐,沈莓回身拉住她的手,輕輕握了握,軟聲道:“真兒姐姐你莫哭了,阿莓心裏過意不去的。”

說着,她拉着陶真兒讓她也站到了自己身側,而後看向嚴許。

嚴許看着小姑娘那雙幹淨澄澈的眼睛,終于也擡手緩緩摸了一下她的頭,像從前許多次那般神色溫柔舒朗,帶着默許和鼓勵:“阿莓想說什麽便說吧。”

沈莓輕輕點頭,眸光望向衆人,那一汪清泉似的眼睛裏一塵不染,落不下任何污穢之物,最終定在柳聆昔的身上。

“我第一次見你時是撿到你的帕子,那時你嫌我身份低,說帕子叫我碰了便髒了,不要了,那帕子我扔了。”

“後來我入書院讀書,與你分到了一組,你僅只因我的身份就處處瞧我不順眼,讓吳薇和章淑敏為難于我,卻也未能得逞。”

“我從未招惹過你們,是你們一再有偏見于我,這次更是不想讓我參加書院的大測,僅僅因為我此前小考處處優于你,你不想我在大測上出風頭,便要将我從假山上推下去。”

“柳聆昔,你這麽做,看見我跌下來一身血的時候,不曾有一刻覺得良心不安嗎?不曾有一刻夜裏做過噩夢嗎?”

沈莓說話的聲音并不大,聲音也是軟糯的,卻一字一句都清晰可聞。

她說完,靜靜看着柳聆昔,在對方那雙死死盯着她的瘆人目光下也依然平靜。

沈莓也沒想要她的回答,她緊抿了下唇角,終于接着道:

“我知你心裏定然還是對我的不屑的,我不指望柳小姐能與我說句對不起,也沒想過要和你化幹戈為玉帛,這矛盾擺上了臺面,日後大家再遇見也不用演出什麽冰釋前嫌表面和諧的模樣。”

“你瞧不上我,我對你也不多喜歡,既如此,那還是希望能少見幾面吧。”

她坐在輪椅上,明明比所有人都要矮上一截,這一刻,卻沒人會輕看她。

小姑娘攏着空青色的披風,襯的臉都雪白了幾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鴉羽似的長睫之下,更是有些叫人移不開眼。

從前沒有人覺得沈莓長得有多麽出衆,氣勢也從來弱弱的,遠不如書院裏其他小姑娘明豔動人。

可現下卻不知為何,竟讓人覺得隐隐有了幾分光華。

沈莓想說的話都說完了。

她今日特意過來,其實也存了點心思。

她想與過去的自己徹底告別了。

曾經的沈莓,怯弱又膽小,從不敢在人前大聲說話,總是小心翼翼的自卑着。

後來到了嚴府,遇到了許多關心她的人,會為她撐腰的人,她便漸漸可以壯起幾分膽子了。

可她不能總是躲在大家的身後。

便像今日,懷琛哥哥已經為她做了這麽多,連真兒姐姐都來了書院替她不平。

她也當自己站出來,在所有人面前有這樣一番表态。

沈莓這番話落下,慕百年首先便叫了好。

她向來我行我素,即便現在周圍安靜的緊,她也自顧自地走到了沈莓身邊,朗聲道:“阿莓說得好!可別說什麽做人要大度,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疼未在自己身上,那就少說兩句無關痛癢的話。”

她這話不客氣,讓男子院裏有幾個格外喜歡憐香惜玉自诩風流的少年公子剛張開的嘴又閉上了。

大家看看沈莓,又看看柳聆昔。

從剛剛沈莓開口,柳聆昔就一言不發,此刻哪怕已經漲紅了臉,卻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

她死死咬着牙,只覺得嘴裏都嘗到了血腥味。

衆人注視着她,似都在等她最後的一句話,好像這樣,今日這番對峙才算歇了場,落了幕。

卻只見柳聆昔突然推開身邊的人,不管不顧地跑出了臨山堂。

“诶,你!”

慕百年不滿,皺着眉頭叫了一聲。

沈莓卻伸手拉住了她,在她疑惑的目光下微微搖了搖頭:“不用去的攔她,她什麽都不會再說的。”

說完她将目光投向嚴許,年輕公子也輕輕颔首。

他若想攔柳聆昔自然是能攔住的,但卻未這麽做,像是已經早有所料。

柳聆昔自然不會再說任何話,因為無論她說什麽,都落了下風。

如今,她只能回府。

不過很快柳聆昔就會知道,哪怕回了府,這流言蜚語也不過是剛剛開始而已。

她大抵是想着在府中待些時日,等事态平息了便當無事發生。

但嚴許哪會如她的願,他只會安排人不住地提起,相信過不了兩日,這事就會傳遍全城,屆時,她不管在哪兒都沒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