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身後有人聲,明娪與景馳一同驚訝轉身。
眼前男子一身道袍,眉目淡然,頗有些隽逸出塵的模樣。
明娪尚在打量,景馳便已經略帶慌張的行禮。
“徐先生。”
明娪挑眉,原來這便是那位為難景馳畫畫,方才又被自己編派一番的徐先生。
“元騁,原來你今日有客到訪。”那人對景馳點了點頭,随後還是将目光都投到了明娪身上,滿滿的探尋與好奇。
若是旁的姑娘被這般盯着,早就羞惱了,不過幸好他遇到的是明娪,只會回瞪他罷了。
倒是景馳趕忙出聲,“先生,這位明姑娘是我家世交之女,此次前來是……”
“還錢。”明娪直接道。
景馳又對她道:“明姑娘,這位便是我同你說過的徐先生。”
徐映終于将目光從明娪身上移開,又是一副了然模樣望向景馳。
景馳不由一陣緊張,一滴汗順着發梢滴落在了衣襟之上。
若說這書院裏看過他那幅大作最仔細之人,定然就是要點評定等的徐先生了。
他都盯着明娪看了這麽久,又是這副古怪模樣,定然是認出了她便是畫中之人。
景馳不禁有片刻暗黑的想法,可以說此人此時出現在此處,算是将他接下來的計劃全盤打亂,甚至還可能更糟。
眼看徐先生禮數周全的準備開口,景馳不自覺的雙手握拳,生怕他說出的會是:原來你就是景馳畫中那個姑娘!
“在下徐映,一介畫匠,寄居于化溪山中,忝居師者,幸會姑娘。”
虛驚一場。
明娪含笑,趕忙也行禮,卻同時腹诽,這是什麽矯情的自我介紹。
“并非有意偷聽,但方才明姑娘似乎對我有些誤解,我從不臨摹旁人的畫作。”
明娪一時有些詞窮,“我……”
“所以姑娘手中畫作可否借我一觀?”
明娪看了景馳一眼,發覺他亦是無奈,只得自行将畫卷遞給徐映。
徐映接過,只看了一眼,便又問道:“姑娘手中另外那些呢?”
明娪終于忍不住皺眉,此人怎麽如此不知分寸,比景馳更甚。
未免畫面尴尬,景馳還是不得不勸道:“明姑娘,徐先生畫技高超不遜畫院禦用畫師,你若不介意,便借他一觀,也許會有收獲。”
明娪撇了撇嘴,還是給了景馳一個面子,将自己的寶貝畫筒交給了教畫先生。
“唔,這些皆是姑娘所作麽?”徐映一幅一幅的觀賞,神情變換多端,時而微笑時而皺眉,看得入神。
明娪一陣不自在,終于忍不住道:“我并不是書院中的生員,這些也不過是塗鴉之作,不值得先生品評,先生還是……”
徐映卻不待她說完,便點頭道:“雖是塗鴉之作,卻也是筆法流暢、清新自然之作,頗有些前朝隐士返璞歸真的意境。”
……明娪火冒三丈。
“呵呵,抱歉,是扯遠了。”徐映露出真誠的微笑,将畫悉數遞給了她,又甩了甩寬大的衣袖,“在下自是想替自己澄清,這畫确實不是臨摹,就是我自己畫出來的。”
……
明娪與景馳愣了半晌後,俱是瞠目結舌。
“徐先生,你、你……”
“您便是屈濂居士……?!”
望着眼前兩個目瞪口呆的年輕人,徐映平白生出一股對自己名號的驕傲來,含笑點了點頭。
随便一幅畫便價值千金的避世畫家,居然就在京城外不遠舉世聞名的書院中教課?!
不過比起徐先生身份的轉變,更令景馳訝異的,是明娪态度的轉變。
方才還一臉不耐煩,連自己的畫都吝惜示人的她,如今是明眸閃閃亮,雙唇微張,一張臉上驚喜中透露着崇拜,崇拜中帶着不可置信。
徐映又甩了甩衣袖,不屑道:“呵,不過是我那日多飲了幾倍,在手談時略輸了半子于山主。不然你以為,山主能從何處得到屈濂居士的真跡?”
明娪依舊是一瞬不瞬的望着他,徐映不得不含笑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明姑娘還好麽?”
明娪回過神來,驚奇問道:“那、那您一直都在此處教畫?”
“唔,算算時日,在化溪山中也待了将近一年了吧。”
景馳低聲提示,“徐先生,您教習我們畫法也有兩年多了。”
明娪又生出了一些懷疑,“可是傳聞中的屈濂居士隐居避世,從不涉入世俗,所以才能畫出這般怡情逸致的畫作啊……”
徐映看了看左右,确認這涼亭周圍無人,才以手掩口,對他二人低聲道:“我是個追名逐利、一心賺錢的人,我的畫怎麽還會被那些名士争搶收藏呢?”
原來什麽隐士、什麽淡薄,全都是炒高畫價的噱頭?
景馳無奈淺笑,明娪卻是一臉的不能接受。
她在畫技上的偶像,就這麽幻滅了。
“再說了,買顏料不要錢麽?我這畫者本人不需要衣食?”
“可是,你的畫萬金難求啊,你怎麽會缺錢呢?”
徐映卻搖了搖頭,“非也非也,明姑娘是否對隐居山間有何誤解,抱着一萬兩黃金入山,我不是照樣要靠挖野菜過活?”
晴天霹靂,簡直是晴天霹靂。
徐映又望向景馳,解釋道:“泠泉出院雖然主要教習舉業,然而山主是個求賢若渴的人,更要緊的是,他付我很多錢。”
景馳還能說些什麽,不過是笑道:“學生一直好奇,為何書院中會突然多了一位風格不同的先生,如今終于了解了。”
明娪尚在震驚之中,便聽見徐映又道:“明姑娘的畫作僅僅塗鴉便已經有情有境,你若感興趣,我與山主談談,或許你便是泠泉書院中第一位女先生了。”
泠泉書院的女先生?
若是能當景馳的老師,每日教訓他,還挺有意思的。
不過以現在的情況來看,還是算了吧。
景馳亦是在心中強烈反對,他本就夠難的了,徐先生随口一個提議便要明娪成為他的老師?簡直難上加難。
“明姑娘不是還有事,急着要回家麽?”方才徐先生剛出現時,他就該找這個借口讓明娪離開了。
“啊?哦……對,我該回去了。”明娪假意慌張的望了望天色,也打算離開。
但在離開之前,她還有那麽一點小小期許,忍不住說了出來,“徐先生,雖然您似乎與傳聞中那位屈濂居士十分不同,但、但是我還是覺得您畫技卓群!今日實在倉促,不知您何時有空,我能否再來請教?”
景馳簡直要氣死了。今日一會明明是他精心設計,如今他尋不到機會開口,反倒給徐映做嫁衣裳?!
這位徐先生都在書院中隐匿身份兩年了,怎的偏要今日對這他們二人主動暴露?
如今再看看明娪一副崇拜目光,還紅着臉頰主動相邀,雖然只是為了學畫,那也着實讓人生氣。
徐映未曾聽到景馳內心的狂怒,依舊随和,“呵呵,好啊,明姑娘這般有天賦,你若來,我随時有空。”
有了如此約定之後,倒是徐映先道:“我也尚有課業,先告辭了。”
告別過後,徐映走至涼亭外,又忽的轉頭,對他們二人道:“今日之事,二位萬勿說與旁人,否則……在下就真的要避世遠走了。”
那我不如現在就去告訴袁植,然後全書院的人便都能知道了,景馳暗地裏這般想着,嘴上卻還是答應了下來。
徐映走後,涼亭中又只剩他們二人。
明娪還沉浸在方才面見屈濂居士的激動之中,恍然不知景馳內心掙紮。
或許他還有機會,按照自己的計劃,讓話題重回正軌。
“明姑娘。”
“嗯?”
“其實此次我尚有一事……”
他尚在踯躅,便聽見她雙手一拍,驚呼一聲。
“啊,方才還說要走,竟又忘了。”明娪轉過身來,對他展露笑顏,“葉琅是我母親派來的,我也不好讓她等我太久。”
景馳聞言問道:“是這樣麽?”
“是這樣的。”明娪鄭重的點了點頭,又輕聲道,“景公子多保重,不必再往外送了吧。”
說罷,她便将那幅屈濂的花鳥又交還到他手中。
景馳不解,“這是我贈你的,為何?”
“雖然已經知曉屈濂不過是個潛伏在京城周邊的教畫先生,但世人不知,他的畫依舊很難求得。”她對他眨了眨眼睛,輕聲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到,你從前說的那個求畫而不得的閣臣,根本就不是令尊的同僚,就是令尊本人吧?這畫你還是送給他吧。”
他爹确實求過畫,可如今他耳中聽到的,只有她不肯接受這禮物罷了。
“告辭。”
景馳尚在錯愕之中,明娪已經重新戴上面紗,走得頭也不回。
回去的馬車上,照舊悶熱得人心生煩憂。
葉琅小心觀察了半晌,才出聲詢問:“小姐,方才和景公子有何不愉快麽?你怎麽眼睛紅紅的?”
明娪趕忙揉了揉眼睛,強笑道:“沒有,是見到了一位仰慕已久的畫家,激動的。”
“喔……”
葉琅點點頭,明娪便不再說話,定定的坐在車中發愣。
就這麽結束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