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庭香本是房遺直所用,後來他不用了,李明達又在魏叔玉的身上聞到了這種香。而今這不被人常用的熏香突然從牆後飄了過來,倒是耐人尋味。

“十九郎,我們上路?”尉遲寶琪騎馬在前走了幾步,轉頭見李明達還沒有動,笑着喊了一聲。

李明達應一聲。她又回頭朝味道飄來的地方望一眼,動了動眼珠子,好笑地騎着馬跟了上去。

程處弼帶着侍衛們默默殿後,為護公主安全,他眼睛幾乎是每時每刻都盯在李明達的身上。

然而程處弼騎馬剛走幾步,就感覺有什麽東西打自己胳膊一下。他皺眉一瞧,看到一顆小石子落了地。

程處弼停了馬,回頭看一眼,就見不遠處的石牆後露出半塊翠綠的圓形玉佩。色澤瑩透,十分光亮。

随行的侍衛們察覺不對,忙問程處弼是不是有事。

“你們先走,我随後就到。”

程處弼眼見着侍衛們離開,便調轉馬頭,走向了玉佩的方向。

魏叔玉這時冒半個頭瞧,看到就程處弼自己過來了,忙對他招招手,笑了下。

程處弼冷眼看他,“你怎麽在此,竟還敢來,若被公主等人發現,我看你的臉往哪兒擱。”

“我此來冒險就是為了你,你還說我。”魏叔玉難得低姿态地賠笑了下,然後正經地對程處弼行禮賠罪,“我借口不與你們同行,還折返貪玩,确是我的不對。但我的苦衷你也該懂,我立志将來要聞名于天下,欲青出于藍,賽過父親。既然想靠自身能出頭,我又豈能瓜田李下,去摻和什麽選驸馬的事。我也就是為了避免這個,不然我真願意和你們一起走。”

“就為這個你跑來?這和你那天的說辭有何區別?”程處弼眼神冷冷地,有幾分不耐煩,“魏世子要是沒什麽事,随便你到處去哪兒玩玩,沒人幹涉。處弼此刻尚有公務在身,就不奉陪了。”

“你幹什麽,非要這麽跟我生氣?我幾番解釋,你怎麽就不過心?”魏叔玉不相讓,伸手就拉住程處弼的馬,不許他走,“我再給你道歉!”

“你至今還沒弄明白,事錯在哪兒你都沒看清楚,只來跟我道歉有什麽用,我稀罕你道歉?”

程處弼恨魏叔玉至今未能醒悟,更恨自己以前看做了人,他讓魏叔玉放手。

魏叔玉偏還以為程處弼是之前那個總照顧他的好兄弟,賭氣偏不放。

程處弼擡腳就踢了一下魏叔玉拉着馬缰繩的手,魏叔玉本能地縮回。程處弼便趁此時機,立刻疾馳而去。

魏叔玉驚呆了一張臉,他何曾被這樣鬧得沒臉過。看到偶然路過的百姓拿嘲笑的眼神看他,魏叔玉更覺得丢人。他面色發白地看着程處弼離去的背影,氣得無以複加。

“程處弼,你記得,我再不認你這個朋友!”魏叔玉恨恨說罷,便轉身叫上随從,騎馬朝另一方向去。

李明達從驿站出發後,就閑淡地騎馬,晃悠悠地慢走,倒是令尉遲寶琪有些着急。而今這天熱,趕路都選在早晚,若是再耽擱一會兒,就怕酷暑難耐,尉遲寶琪很怕公主會受不住。但他又有點不好意思再催公主,就跟房遺直小聲商量,讓他來說。反正房遺直心裏偷偷喜歡娶公主,這話要他去說是給他機會,而且不管什麽得罪人的事,只要過了房遺直的嘴去說,那結果都不會太差,對方肯定不會追究記恨,就這麽邪門。

不想這時候,卻聽房遺直道:“不用說。”

“怎麽不用說?公主出來的機會少,可能不了解這趕路的講究,和她講一下,她自然就明白。再說公主聰慧溫婉,為人又豁達大度,你就是去和她說了,她也不會計較你的提議。”尉遲寶琪繼續低聲游說房遺直。

“她知道。”房遺直的清目裏閃出了許多柔和。

“啊?知道?你怎麽知道她知道?”尉遲寶琪問。

房遺直移目于尉遲寶琪身上。

尉遲寶琪和他一對眼就慫了,一邊扭頭一邊不服氣地抱怨房遺直亂講。

“不信你問。”房遺直誘導道,“以一萬貫作賭,我若贏了,錢和公主對半分。”

“诶?”尉遲寶琪不解房遺直為何特別強調了下他分錢的路數,“我倆作賭,為何要你要分公主一半?”

“借了她的福氣,自然要謝。”

房遺直回答地自然,以至于尉遲寶琪覺得自己要是贏了,也該分公主一半似得。

尉遲寶琪打個激靈,警告自己不能被房遺直帶偏了,“輸了呢?”

“輸了我給你五萬貫。”

“五萬——貫?你确定?你有那麽多錢?”尉遲寶琪質疑。

“家父愛子。”

尉遲寶琪:“……”

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不是親生的。

為了五萬貫錢,為了有多餘的錢去進一步愉悅他諸多的紅顏知己,尉遲寶琪覺得自己真有必要拼一次。

于是,尉遲寶琪一鼓作氣地來到李明達面前。

看本來不是回頭看什麽的公主,忽然轉過頭來竟對自己微笑,尉遲寶琪本來有點緊張的心情,頓然受到了安撫。

這是個好的開始。

尉遲寶琪拱手,對李明達禮貌道:“十九郎,今天——”

“天有點熱。”李明達截話道。

尉遲寶琪怔了下,點點頭,忽然襲來的緊張感比之前更甚。

“是啊,再晚天就更熱了,越發不好走。”李明達眨着一雙眸亮晶晶地,問尉遲寶琪,“你是來催我?”

“不不不,寶琪不敢。”尉遲寶琪的臉有點漲紅。

“那你找我何事?”

聲音婉若林中泉韻,又有一絲絲難以描述的俏皮之感,不知怎的就化成了道道漣漪蕩在尉遲寶琪的心中。

尉遲寶琪怔住了,呆呆地看着李明達。眸若點漆,清秀絕俗。公主之姿容,果然與他所見那些世俗美女截然不同。

後聽到田邯繕的咳嗽聲,尉遲寶琪恍然意識到自己失禮,忙行禮磕磕巴巴地對李明達解釋。

“寶琪此來是想……是想謝過十九郎,昨天十九郎賞給我的點心,質嫩爽口,令人意猶未盡。”

“剛好我還有些,你拿兩包去吃。”

“不可不可,寶琪哪好意思。”

“沒事,我心情好,願意給你。”

剛賺來的五千貫,夠她買幾百車這樣的點心了。

李明達轉頭示意田邯繕。

田邯繕立刻将兩包點心遞給了尉遲寶琪。

尉遲寶琪讪讪笑着答應,惶恐地捧着兩包點心回去。一見房遺直,他剛剛維持地端莊的表情頓時就垮了下來。

“一萬貫啊,給了你,我這一年都揭不開鍋了。”

“該願賭服輸,限你三天。”房遺直心情大好道。

“我沒帶那麽多錢,再寬限我一段日子,等我回長安的時候,成不成?”尉遲寶琪用渴望的眼神兒看着房遺直,欲哭無淚。

“罷了,就等你到那時候。”房遺直說罷,就繼續騎馬往前走。

尉遲寶琪怏怏跟在房遺直後面,也沒精神去管隊伍行進的速度如何了,全神貫注去心疼自己剛剛失去的錢財。

李明達聽到程處弼和魏叔玉的話說完了,才揮鞭加速,騎馬奔到了尉遲寶琪的前頭,出了城,她便一路飛馳,令衆人緊随其行進。尉遲寶琪還沒什麽精神,就被落在了後頭,結果幾次都有公主的人派來催他快走,告訴他一會太陽大了,便不好趕路了。

尉遲寶琪苦笑不已,感覺自己真是‘惡有惡報’,他狠狠地揮鞭往上追。

這時候天真若下火了一般,土路上十分焦幹,被日頭曬得像土夯的烤爐一樣,一腳踏上去,飛着塵土,飄着白煙,随之刮來的風也如熱浪一般,灼燙人臉。

趕路不過一個時辰,就是渾身大汗,像剛洗過澡似得。

快到晌午時,剛好碰到路邊有村民設了草棚賣葡萄。一行人便就此歇息,要了水喝,也買了不少葡萄。

老農見趕路的少年們個個都揮汗如雨,最要緊的是不僅模樣長得招人稀罕,還說話還彬彬有禮,特別招人喜歡。老農就特意讓兩個兒子跑遠點,去山邊的井裏打最涼的水,又讓他們把本來留着自家吃的涼井水泡的葡萄都貢獻了出來。

李明達讓人加了錢,謝過老農,又怕折騰老農倆兒子太累,特命幾名侍衛牽着馬去載水。

頭一個筐涼葡萄擡過來後,田邯繕就端去給李明達。李明達未吃一粒,只讓田邯繕先給程處弼等侍衛們分了。侍衛們十分惶恐,卻不敢要。這大熱天跑了一上午,任誰都覺得口幹嫌熱,公主不先緊着自己,還這般讓着他們,他們已經滿心感激了。

田邯繕自然明白自家公主是誠心送,遂再三言說命令侍衛們接受,他們才敢接下,心情激動地吃起來。

公主在嬌寵之下,能有這般謙遜禮讓的品格,實屬不易。

“聖人如何寵愛公主,文武衆臣皆知,公主卻又如此心性,可見公主其篤學不倦,更願反躬自省。”狄仁傑見狀,不禁小聲跟房遺直贊嘆了兩句,“多當世自稱謙謙君子之人,卻多倨傲,自視甚高,不及公主半分。”

房遺直應承贊同,随即就看向那邊的李明達。狄仁傑的高贊必然入了她的耳。她竟有些不好意思,臉偏到另一頭去,頸頰處微微有些泛紅,故意避開了他們這邊。

房遺直定睛看着手裏的葡萄,摘下一粒放入口中。帶涼意的酸甜汁在唇齒間流淌,潤着喉嚨,令人頓覺得全身清爽。

尉遲寶琪連吃了兩塊之後,擦擦嘴,才跟房遺直小聲感慨道:“你我幸運,跟對了人。聽說有不好伺候的,挨過打呢。”

狄仁傑不知,忙問尉遲寶琪這裏面有何故事。

房遺直立刻就知尉遲寶琪說的哪一次,“各有不同,或事出有因,不許比較。”

尉遲寶琪忙噤聲,用手捂住嘴,轉頭偷偷看了一眼那邊正和田邯繕說笑的公主,對房遺直小聲道:“我就和你私下裏說說,別人我哪敢,沒那個膽子。”

“和我也不要說。”房遺直看眼李明達那邊,眼底發冷,警告尉遲寶琪禍從口出。

尉遲寶琪不解,“可我是——”

“不管和誰,管住嘴。”

尉遲寶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轉即瞧房遺直打開了公主之前給自己的那兩包點心,一樣吃了一塊。

尉遲寶琪樂了,也忘了前話,笑嘻嘻對房遺直道,“你吃我點心,要算錢的。”

逗樂完畢,他就眉眼笑着,端一碗水往自己嘴裏灌。

“還錢。”

尉遲寶琪立即咳嗽起來,“你……咳咳……你當我剛才沒說。”

房遺直自然不理他,又繼續吃了兩塊,午飯便就此算罷了。

其餘衆人也沒吃幾口幹糧,天熱叫人下不去飯,大家又咬了咬兩口肉幹,便都去吃葡萄了。

光吃些水進肚,哪裏會有力氣趕路。

李明達早料到如此,便在昨日逛街之時,讓備了些酸棗糕,遂去吩咐田邯繕。

田邯繕立刻領會自家公主的意思,“都拿着呢,奴這就分下去。”

酸棗糕清爽開胃,又不膩人,頗受大家喜歡,很快就都分着吃完了。太陽此事還正大着,侍衛們都就近找樹蔭乘涼,之前還挺精神互相聊天的侍衛們,轉眼就合着眼皮三三倆倆睡着了。

田邯繕問老農借了草席,想給公主現搭個涼棚作為休息之處。李明達不用,“我趴桌上睡一會兒就行了。”

李明達說罷就打了個哈欠,趴在桌上閉眼了。

夢裏四處飄着明庭香,随後一聲“給我來三斤葡萄”弄醒了李明達。

李明達眨眨眼,緩了神兒,看向棚新來的客人。三十多歲,素白衣裳,一頭烏發束起,沒有一根雜亂的頭發。這人身上有熟悉的香甜味兒,看側影也覺得有點眼熟,好似在哪裏見過。

待那男人轉頭,李明達看見他的臉,立刻認出來,此人正是之前在泰蕪縣開了萬事順點心鋪的老板。

老板看棚內都坐着人小憩,沒了位置,就朝李明達那裏走,随即就認出李明達是先前買他點心的那位,有些驚訝。

“倒是緣分,沒想到會在這碰見。”點心鋪子老板坐下之後,便抓起一串老農送上來的葡萄,一頓啃,連葡萄皮都不曾吐出。而後用了白帕子擦嘴,方‘斯文’地看向李明達,“這位郎君趕路去哪裏?”

“菜州,你呢?”李明達問。

老板笑道:“可巧了,我也去那裏。”

說罷,他就用希冀地眼神看李明達,好似在等着李明達說‘比如同行’的下話。

李明達沒說話,轉頭瞧了瞧其他人,都在打盹。田邯繕人靠在瓜棚的木頭樁上站着睡着了。那廂尉遲寶琪、狄仁傑等人則是趴在桌上,其餘的侍衛要麽靠着樹,要麽躺在地上,倒是不見房遺直。程處弼卻是清醒着,本來侍衛們休息都是要輪班守衛,而今就他一人直直地矗立在樹蔭下,靜觀這邊,可見他該是體恤下屬,自己一人把活兒都代勞了。

程處弼了解公主的性子,他不好什麽事兒都大驚小怪。此刻覺得尚沒有什麽危險,所以沒有動,不過他的眼神卻很淩厲,有點防備地瞧着點心鋪老板。

“對了,我還沒告訴你我叫什麽,我叫張順心,順心如意的順心,小郎君介懷的話,以後直呼我的名字就可。”張順心笑道。

李明達挑了下眉,“以後?”

張順心怔了下,有些尴尬地笑道:“若是有緣的話。”

李明達扯起嘴角對他禮貌地笑一下,再沒接話。因她早就感覺出這個叫張順心的人,似乎有意要和他們同行。李明達不了解此人為人如何,也不知他這般‘巧’地出現,是否另有所圖,到底是不願給自己和随行之人添麻煩,所以她并不會熱情地張口邀請他。

再說這位張順心騎的毛驢,速度上肯定沒有馬快,李明達等人此去汴州,就為盡早和長孫渙彙合,也不想因為一個外人拖延行程,在路上耽擱了。

“不知小郎君怎麽稱呼?”張順心又搭讪道。

李明達:“都叫我十九郎。”

張順心忙就此叫一聲,然後假意不知道一般,轉頭特意去看看那邊樹蔭下的馬和侍衛們,“一看郎君便是官家的貴人,騎得起快馬,還有這般多的侍從護衛,叫人豔羨。”

“你随性做點心的能耐,也不一般。”李明達的目光在張順心身上睃巡一圈後,便叫醒了田邯繕,令其去給自己打水。

田邯繕人還沒來得及睜眼,就先應了一聲,然後扯開眼皮定了定神兒,忽然發現貴主對面竟然坐着個陌生男人,頓時就精神了。

“你是誰,來此作甚,幹什麽坐在這裏!”田邯繕一連串質問道。

張順心忙笑着作答,請田邯繕不必激動。

但田邯繕的話還是立刻激起周遭侍衛的蘇醒,大家都緊張擔心公主會出事,立刻站起身,本能的抓着腰間的刀,防備地盯着張順心。

尉遲寶琪也醒了過來,見此狀,急忙趕來問怎麽了。

“沒事。”李明達一聲吩咐,方讓侍衛的緊張感松懈下來。田邯繕至此方認出來張順心的身份。

“你是泰蕪縣那個點心鋪子的?”尉遲寶琪驚訝問。

張順心笑着點點頭,然後道:“不過偶然碰見,你們不必如此緊張。看來小郎君必然十分與衆不同,不然也不會鬧得這麽多人緊張你。”

李明達見這個張順心越發懷疑自己的身份,對其顧慮更深。只淡淡地笑着敷衍過去,再沒說其它。

張順心也感覺到李明達的防備,讪笑着低頭喝水,再不言語。

片刻後,房遺直騎馬回來,馬背上綁了一串水囊。李明達這才意識到他竟去打水了。

房遺直拎着一個水囊過來,看見張順心後,略顯疑惑。

田邯繕便解釋其身份。

房遺直點頭,便把李明達面前的碗拿了過來,把囊裏的水倒了出來,水竟然不是透明的,粉紅色,倒出來的時候,有一些半個指甲大的紅紅的漿果随之流淌出來。

“聽人說這附近山上有一種紅果,泡水喝解暑,味道清香。我問了地方,去采來看看,發現這東西泡在山泉水裏果然味道好。十九郎嘗嘗看看。”房遺直垂眸看着李明達的額頭。

李明達點了頭,端碗品嘗了一口,有種淡淡地酸味,涼涼的山泉水滑入喉嚨之後,還有種形容不出來的果香味兒留下,沁得人覺得通體暢爽。

“好東西。”李明達随便看眼房遺直,發現自己的目光立刻就被對方抓住,便忽然想起那晚聞尉遲寶琪說的話,耳根有點發熱。她瞟向別處,覺得很口渴,就把碗裏的水都飲盡了。

“這果子叫山上紅,泡水的話味道是不錯,現在正是季節,山上有很多。你們倒是可以采一些,趁着而今太陽正大,鋪在地上曬一曬,估計過了晌午天涼下來,就能被曬個半幹。如此拿着就很方便了,回頭得空再曬上一兩個晌午,等它徹底幹了,便可随身攜帶。想起來要喝,就取出一些來泡在水裏,味道跟新鮮的幾乎無二。”張順心解釋道。

“不愧是廚子,很懂這些,謝過。”房遺直道,随即就打發随從去他所指的山上采一些,用涼席就地晾曬,他們則在那裏就地休息。過了會兒天涼了,大家要趕路,自然就朝山那邊走,和他們會合。

侍從們應承,這就去了。

張順心瞧房遺直衣着普通,但氣度斐然,且言談不俗,便猜測他更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張順心忙和他見過,接着解釋道:“說來慚愧,我本來不是個廚子,做點心不過是愛好,所以每月才會只挑三天做做東西,過把瘾。誰知竟有不少人認我這口點心,乃我之幸事。”

“不是廚子?”房遺直深邃的冷眸閃過一抹懷疑。

張順心忙和房遺直道:“我家就是汴州當地的鄉紳,我年少時也曾考了個舉人的功名,不過後來厭倦了官場的爾虞我詐,又喜歡做點心,就辭官歸家。又因家裏人對此鬧意見,便借着游歷之名逃了出來,在泰蕪縣開了個家小點心鋪子,平日懶怠在家,看書作詩,日子過得閑散。只逢每月八,十八和二十八三日做才點心出售,卻也不為圖錢,要些欣賞和幾聲贊美罷了。”

“功名利祿加身,縱然富貴,該得的煩惱卻未必會少。你這樣的日子不知讓多少人羨慕,悠然自得,可随性而為,倒不必去看他人臉色。”各或許未曾體驗過的緣故,李明達對張順心的生活倒有些向往,便随性感慨一句。

張順心忙行禮道謝,嘆道:“哪裏哪裏,倒還是小郎君這般富貴的生活才叫人豔羨。”

李明達淡笑一聲,再不主動挑起話頭。她再三觀察,眼瞧這張順心的态度,跟那日自己買點心之時所表現的大有不同。那時候她身邊就帶了兩個随從,也沒有騎馬,走路而去,自然是顯不出什麽身份。而今這張順心瞧見她随從衆多,還個個又馬,自然猜測出她的身份必定與官家有關。如果是因發現她身份特別,他的态度才突然轉變,便真讓人越發懷疑他的目的了。

房遺直也持同樣的态度,再不理會那個張順心,問李明達是否還要吃葡萄。

李明達知道房遺直是故意轉移話題,便應承吃一口。房遺直見老農拿筐要去地裏擇最新鮮的,便起了興致也要來,轉而還問李明達是否有興趣。

“只擇八串,看看誰擇的最好吃。”

“好啊。”李明達頭頂上草帽,叫田邯繕拿着草筐,起身就跑去地裏的葡萄架,四處尋找,不一會兒就摘了一筐葡萄回來。

房遺直這時也摘了一筐,緊随李明達之後出來了。

老農見狀笑個不停,“同樣種下去,同一塊地,真有好吃甜的和難吃酸澀的。”

衆人起哄,出了幾人來品鑒兩位貴人的葡萄。

李明達和房遺直擇地都是顏色深紫,看起來熟透了的葡萄。房遺直擇的八串,四甜四酸。李明達的全甜,味道最好。

勝負顯然。

尉遲寶琪湊熱鬧地哈哈笑,幸災樂禍道:“托十九郎的福,我還是頭一次見遺直兄輸。”

狄仁傑也笑,感興趣地把十六串都唱了個遍,然後抓着李明達這邊的一串吃。

“嗯,真不一樣。”狄仁傑轉而瞧眼老農,“只怕你也比不過。”

老農忙稱是,嘆李明達倒是塊種地的料子。此言一出,倒叫在場的衆人都愣了,這老農可真敢說,公主是種地的料子?

轉即聽李明達謝過老農,大家頓然哄笑不已。

張順心見大家都興致很高,卻沒有人理會他。張順心在心中有些難以忍受了,苦挨了一會兒,見還是沒有人理他。張順心便低聲和李明達等人告辭,默默上戴上草帽,騎着毛驢,繼續趕路。

李明達祝他一路平安順遂之後,便目送他去了。

“我總覺得此人有些不對,派個人跟着看看,然後令其在前面的順和縣等候,和咱們彙合。”

程處弼應承,這就打發了人。

至太陽再西斜了一些,李明達等人就出發繼續趕路。先與在山林裏曬着紅果的侍衛們彙合,然後一行人就到達了順和縣。

兩名跟蹤張順心的侍衛立刻前來回禀,和李明達回報說那個張順心看起來沒什麽異常,才剛在縣內買了點幹糧之後,而今人又上路了。

李明達點頭,便讓大家趁着這會兒天稍涼爽的時候,加快速度趕路。

也不知是行進速度過快,忽略了注意,還是張順心之後又在哪兒歇了腳。雖然該是走同一條路,但李明達等人之後的趕路,卻并沒有碰見張順心。

三日後,李明達一行人便到了汴州。

汴州乃是從淮南道前往河東道的必經之路,州大人多,十分繁榮。長孫渙早已經在三天前從鄂州趕過來,等在汴州驿站。

終于盼到李明達等人來找他,他歡喜不已。

長孫渙仔細打量她多日不見的表妹,然後眼神兒訝異道:“曬黑了,本來白白淨淨,勝雪一般的肌膚,而今竟曬成了跟稻皮一樣的顏色。可見你這丫頭又騎馬了,不曉得坐馬車享受。”

“坐馬車的話,你還得再等我半個月,可高興?”李明達問。

長孫渙忙告饒,然後致謝李明達,“這個真要謝謝十九郎體諒,不然我在此地逗留久了,真的會發瘋。”

“汴州如此繁榮,如何會拘着你?”

“獨樂樂不如衆樂樂,我長孫渙雖然貪玩,但卻是喜歡和朋友們一起玩,就自己幹玩也沒跟人說話閑聊,有什麽意思?”

連日趕路必要稍作歇息。

大家在驿站留了一日後,傍晚時,就商議明日是否啓程出發,還是再玩一天。

李明達随意長孫渙和房遺直去定奪,自己上樓,懶在榻上休息。

沒多久,一陣風從窗外送進,帶着一絲絲甜香味。

李明達當即坐起身,走到窗邊往樓下看,果然見穿着一身素白衣裳的張順心,牽着一頭毛驢躊躇地站在驿站門口。他茫然地往驿站門口看了會兒,就擡頭望二樓看,目光也掃向了李明達所在的地方。

李明達回身站在牆後,躲過了他的目光。

這之後不久,就有驿站的人發現了張順心,将其打發走了。

李明達立即打發人去跟蹤張順心。既然他說他家是在汴州,那他此番回來必然要回家去住。李明達倒想看看他家的府邸到底是什麽樣。

次日清晨,天還未亮。李明達就聽到匆匆上路的腳步聲,接着就聽到這聲音直沖自己的房間來。她起身更衣完畢,就見田邯繕進來告知:“貴主昨日讓人跟蹤了張順心?”

李明達點頭。

“貴主怎知他來了汴州?”

“人昨日都到驿站門口了,剛巧被我瞧見。”李明達說道,又問可知道了張順心的府邸在哪兒,到底是汴州哪一戶姓張的鄉紳。

田邯繕搖頭,“回話的說并沒瞧見其去什麽府邸,人住在城西的福來客棧,今天一早,也便是剛剛,就騎着毛驢離開汴州了。侍衛跟他到了城外,瞧他也沒有往福縣方向回。而是朝北,似乎是朝晉州的方向去了。”

“晉州?那不是我們去的地方?”李明達攢眉嘆道。

“卻也未必是晉州,只是那個方向。或許他說他家在汴州,卻不在汴州城內,在城外呢?”

“倒有這個可能,但我覺得可能不大。卻也罷了,沒必要深究。”李明達說罷,就立刻做了決定,命田邯繕通知長孫渙。他們即刻出發,盡快趕往晉州。

七日後,長安城。

李世民批閱完奏折,見宮人端了碗冰鎮甜豆花上來,便不禁想起了李明達。

李世民用湯匙舀了下,若有所思地感慨道:“兕子最愛吃這個,一到夏日,這麽大小的碗,她自己吃七八碗不在話下。”

“陛下又想公主了。”方啓瑞感嘆道。

“是啊,本以為她這幾日就快回來了。但剛來了傳信,說她打算去晉陽瞧瞧。這酷暑炎熱,她一個小丫頭跑那麽遠去,多折騰,我也舍不得,十分擔憂。”李世民打個激靈,轉而有些不解地問方啓瑞,“你說當初我怎麽會想到讓她去那麽遠的地方?就是散心,就讓她在京畿道附近走走就是了,想的時候,我一喊她就能回來,說見就能見到。”

李世民說罷,眼睛裏就沒了神采,然後摩挲着桌上的一方明黃的絹帕,帕子四角上繡着栩栩如生的龍形圖案。龍的個頭雖小,仍可分辨一片片龍鱗在其上頭,可見繡者用心之至。

方啓瑞簡單回憶了下,聖人當初要公主散心的經過。他倒是知道緣故,很是嘆服那房遺直的口才好,不過三言兩語,什麽都沒點破,倒叫聖人聞言之後,生生地冒出了一個讓公主外出散心的大膽念頭。

聖人身在其中并不知,可方啓瑞冷眼旁觀,卻是看得一清二楚。這事情的起因就在房遺直身上。不過人家房遺直确實沒說什麽特別挑唆的話,此時方啓瑞也不好講明其中的緣故。再者,房玄齡于他有恩,這等小事他也不該多嘴去摻和。保不齊這晉陽公主的好姻緣,真就從她這次出行中得來,那也算是大喜了。

李世民抓着手帕,又嘆一聲,轉即還對着手帕跟長孫皇後聊天,“瞧瞧你的寶貝女兒,也不念着我這個孤身一人在家的可憐父親,而今在外頭玩瘋了,竟不想我了。”

方啓瑞抿緊嘴角。

李世民此刻就是思念女兒的普通父親,斷然沒有什麽帝王的架子,一會兒唉聲感慨,一會兒唏噓後悔,念着兕子一遍又一遍。以至于李治來回話,他都要怪上幾句,怪他當初沒在李明達離開的時候,多囑咐幾句讓她早回的話。

李治有點懵,不過受了方啓瑞的幾個眼神兒提醒,也就明白父親是思念妹妹所致,便配合地點頭認錯,“确是兒臣的不是。兒臣這就命人八百裏加急傳話至晉陽,讓妹妹一到那裏就盡快回長安。”

“胡鬧,你妹妹好容易去了晉陽,便該讓她好生瞧瞧咱們李家起兵興旺之地。做人豈能忘本,你這孩子,說話太不可靠。”李世民又訓李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