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嚴許克制着想要說什麽的心思, 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收緊,最終只低低應了聲“好”,便看着沈莓離開了。

不遠處的天邊有厚重雲層掠過,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嚴許站在府門前沒有挪步,目光一直落在姑娘纖細的背影上, 他想起前幾日陸博恒與他說的話。

那時他因為沈莓搬離嚴府而心情煩悶, 難得主動去平南王府找了陸博恒喝酒。

嚴許垂着眼一杯接着一杯,像是想借着酒意壓下心裏一些不該有的無端躁郁,陸博恒看着他這神色幾番欲言又止。

“有什麽你就說。”他邊喝着酒邊沉聲道。

“那我可就說了。”陸博恒靠在椅背上,依然沒個正形, 但說出來的話語不驚人死不休, “你有沒有覺得, 你現在很像一個跑了夫人,煩躁的借酒消愁的人?”

嚴許眉頭倏然一皺, 猛地擡頭:“你在說什麽?”

他的神色不是太好, 已經有了些醉意的眼裏卻眸光銳利。

陸博恒攤了攤手, 依然直言道:“難道不是嗎?阿莓搬的地方也不遠, 你卻因此已經郁郁好些時日了,這可不像你。”

他一副旁觀者清的模樣:“你從前對阿莓在意,我只以為你是對她的過去心生憐意,但如今看來,你覺得, 自己有沒有可能對她抱有些別的心思?”

“不可能!”

嚴許倏然否認,可神色間卻顯露出幾分藏不住的狼狽。

他不該有什麽心思。

他以為自己會一直把沈莓當作妹妹一樣,寵着她, 護着她。

陸博恒對他的矢口否認直接無視:“我也不跟你說別的,就說阿莓及笄後要說親這事, 你扪心自問,被你嫌棄的那些公子真有那麽差?不見得吧,若是叫別家看也算是青年才俊,但你是一點兒看不上啊。”

嚴許像被說中什麽,緊緊皺起眉,握着酒杯的手漸漸收緊,直到指骨都微微泛白,又倏地将杯中酒液飲盡。

不得不承認,他确實鮮少這樣失态。

陸博恒與他交情深都從未見他這樣,本來覺着自己拿捏住了好友的心思還有些瞧好戲的模樣,現在又不禁替嚴許操心起來。

他道:“不是我說,阿莓如今身份不同了,想與她說親的人只會更多,你就自己想想,你願意看着她成親麽?”

陸博恒這話問出來,已經湧上醉意的嚴許心裏未曾有半分猶豫。

他不願意。

也許他能騙過他人,但他騙不過自己。

他不想沈莓與任何人結親,不想任何人取代自己站在她身邊的位置。

可小姑娘曾經那麽殷殷切切地叫他“哥哥”,他這不該有的心思如何能與她說。

沈莓與春華一起往家走,沒多遠的路,也就隔了兩處大宅子的距離,還須得拐個彎。

只是走着走着天突然便暗了下來,接着猝不及防的雨滴落下,竟是下起雨了。

這突如其來的雨還不小,路上行人紛紛遮着頭跑起來。

沈莓叫春華拉着躲到了旁邊一處屋檐下,春華道:“小姐,春日雨涼,我們還是等等再走吧。”

這種陣雨一般來得快去得也快,左右他們也無事,等等沒什麽。

沈莓看着很快被雨浸濕的地面,沒多久就積起了一點小小的水窪,她也沒有勉強,點點頭,靜靜站在屋檐下看雨。

她有些出神,想起今日嚴夫人說起的那些公子。

雖然這次那三位她也沒見過的公子叫嚴許哥哥駁了,但日後呢?她真的要去相看嗎?

不管是三姐姐,太子妃還是嚴夫人都在操心着她的親事,沒有劉公子王公子也還會有的周公子李公子,她總會到要說親那天的。

沈莓說不出自己心裏是個什麽滋味,她好像對成親沒有什麽太深的想法。

大家都說她盡管挑自己喜歡的便是,可是要挑總得先見,不然如何知道是否中意呢?

可她又……不如何想見。

也不知心裏在別扭什麽,就是憋着一股難受的勁兒,讓她一提起這事就想逃避。

沈莓輕輕嘆了口氣,看着雨幕還沒有暫歇的意思,索性往身後靠了靠,擡頭看着雨水從檐角滴滴落下,兀自出神。

這時突然便聽旁邊春華驚訝地叫了一聲:“公子?”

沈莓心頭一跳,倏地看過去,竟在這細密的雨中瞧見了嚴許的身影。

他撐着傘朝她走來,一如當初接她去嚴府那天。

冷白修長的手握着傘柄,紙傘下只露出輪廓分明的下颔和薄唇。

待走近幾分,公子傘沿微擡,終于露出了整張臉來,眉目疏朗清隽,衣袂翩翩。

沈莓甚至一時分不清她是陷在回憶裏,還是真的瞧見了嚴許。

直到年輕公子看向她,輕輕笑了一下:“阿莓剛走沒多久便下雨了,想着你沒帶傘,我便沿路來看看。”

他手中還拿着另一把紙傘,原來是準備遇上了就給她送傘的。

沈莓眨了眨眼,這才算回過神來,趕忙道了謝:“叫懷琛哥哥費心了。”

她想伸手接過傘,嚴許卻一時沒給,只低聲問:“阿莓可是想再看一會雨?”

沈莓驚訝于哥哥總是能一眼就看出她心裏所想,誠實地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那我便于阿莓一起。”

嚴許走進屋檐下,收了傘,也往後靠了靠。

春華早就已經很有眼色的進了鋪子裏與掌櫃閑聊,這是一間賣布衣的小鋪子,這時候也沒生意,掌櫃不介意行人在他的屋檐下看雨,也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春華聊着。

在這個春末昏沉的午後,時光好像都在蒙蒙雨聲中慢了下來。

嚴許站在檐下陪小姑娘看雨,又仔細看了看她的衣裳,低聲問:“這雨下的突然,剛剛可有淋着?”

沈莓低頭看自己的衣裳,然後擡手給他看微微沾濕的袖子,軟聲道:“就淋了一點,不礙事的。”

潮濕雨氣下她仰着頭,那雙眼睛便像被這春雨洗刷過一樣清澈幹淨,甚至要讓嚴許心裏那點隐秘不該的心思無處遁形。

他移開了眼,堪堪遮住幾分狼狽。

不敢叫她發現,怕會吓到她,也怕她日後更加的疏遠。

沈莓總覺得那移開的目光中藏着什麽,只是未等她探尋便再看不見了。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鞋尖,突然問:“懷琛哥哥,剛剛席間夫人提到的三位公子當真都不好麽?”

嚴許心跳一窒,小姑娘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收緊,他面上卻依然不動聲色,只看着街上蒙蒙的雨幕道:“我恰好與那三位皆打過些交道,話亦屬實。”

話落,他又垂眸看向沈莓,聲音裏帶着幾分克制的情緒:“還是說,阿莓是想見見他們再說?”

沈莓抿了下唇,沉默一會。

這片刻的無聲卻讓嚴許的心一緊,好似在等待一個突然而來的宣判。

如果她想去見,自己又當如何?

嚴許發現自己沒辦法去想這個可能。

光是想想她會與其他男人淺笑交談,那雙杏眼認真看着對方說話,神色嬌柔……他就會壓不住自己心裏那頭不知什麽時候生出來的蠢蠢欲動的獸。

想将她搶過來。

公子眸光很深,藏着好像下一刻就能将人卷入深海的風浪,好在這時候小姑娘終于開了口。

她搖搖頭,低聲道:“我也不知道,說親這事我一直以為離自己還有好遠呢。”

從前在沈府,她每日小心翼翼在主母跟前生活着就已經耗盡了心神,根本無暇想其他的。

更何況她那時一直以為她的親事就是主母說了算,自己哪有資格言語。

後來去了嚴府,好像終于過上了一直期盼的生活,只是這段時光太短了,沒兩年她便又及笄了。

好像突然間長大,所有人都開始為她考慮親事,說她選自己喜歡的便可。

可一切都太快了,她回不過神來。

嚴許看着小姑娘有些苦惱的模樣,情不自禁伸手,輕輕拂了一下她剛剛叫雨水沾濕了幾縷的發:“那便不想了,阿莓值得更好的人。”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樣的話了。

沈莓下意識仰起臉來,看着他怔愣了片刻。

姑娘的眼眸波光潋滟,臉頰漸漸泛紅,染上桃花般的粉色,嚴許眼神微動,手從她發間拂落,忍不住想撫一抹那透着豔色的臉。

卻又在指尖即将觸上時堪堪壓住心思,将手收了回來。

沈莓不是沒被嚴許摸過頭,甚至從前哥哥最喜歡做的事便是摸她的頭。

可剛剛,他低頭看着她,手掠過她的幾縷發時,她卻突然忍不住臉紅了。

心中也像是藏着一只小兔,橫沖直撞,叫她的心怦怦跳的很大聲。

她甚至都擔心懷琛哥哥會聽見,趕緊看向別處,小聲道:“懷琛哥哥總這麽說,我哪有那麽好呢。”

“在我心中,阿莓便是最好的。”

嚴許說這話時卻沒有看小姑娘的眼睛,只沉靜看着迷蒙雨幕之下無人的街道,聲音低低的,很快便掩在雨聲中,像喃喃自語。

沈莓也看着街上出神,好像什麽都沒聽到。

只杏眸輕眨,在身前交握的手被寬袖遮着,漸漸攥緊了。

兩人一時都沒再言語,耳邊只有雨滴落在屋檐和地上所發出輕輕的噼啪聲。

待雨勢漸小,卻又起了些風,嚴許便與小姑娘道:“風有些大了,即便快要入夏也要注意莫在這時候莫着涼,我送阿莓回去可好?”

沈莓猶豫了一瞬,最後還是乖巧點頭。

只是嚴許只帶了一把傘來,身後又沒跟着秋實,沈莓便準備自己與春華同擠另一把。

卻見這時嚴許已經撐開了自己的傘,對小姑娘道:“阿莓與我一同走便是,這傘比那把更大些。”

沈莓又忍不住覺得熱氣要熏上臉,嗫嚅一句:“會不會……不好啊?”

嚴許撐着傘沉靜地看她,像還是從前那個對她照顧的事無巨細的哥哥,溫和一笑:“無妨,離着你的府上也不遠了。”

“唔,好。”

沈莓含糊應一聲,不想讓自己表現出太歡喜的模樣。

但其實她心裏久違的有些別樣開心起來,搬家後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樣走在哥哥身邊了。

她心底還是偷偷喊他“哥哥”,可這聲“哥哥”除了想念之前那些被嚴許陪伴的日子,又還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幾分親昵。

如若不能再表現出對他的依賴,那便在心裏偷偷滿足一下,也不為過吧。

沈莓朝着嚴許走過去,站在了他的傘下,兩人一起走進細細的春日雨幕中。

高大和嬌小的背影相映襯,在這迷蒙中自成一方小小天地。

很相配。

漸行漸遠中,沈莓恍然想起她第一次去嚴府,嚴許帶着她熟悉府中各處,那時,她也是與他共了一把傘。

有那麽一刻,那幅畫面竟與今日相重疊。

只是過了兩年時光,她不再是那個怯弱的的小姑娘,他也從“哥哥”又變成了“嚴公子”。

沈莓偷偷偏頭看嚴許,一眼,又一眼。

只是不知他是沒發現,還是故意不點破,未曾與她對上視線。

這日一起在檐下避雨時說的那寥寥幾句話,悄悄落在了彼此心裏。

一些欲言又止,一些各懷心思,都朦朦胧胧的,卻也心照不宣。

在嚴夫人将那冊子交給嚴許後,沈莓這說親的事便暫緩了下來,倒讓她少了幾分煩惱,每日都過的普通又充實。

沈莓給自己安排了許多事,看帳、習字、彈琵琶、讀書冊,偶爾還會邀陶真兒與慕百年來府上一起做點心,或玩些姑娘們喜歡的小玩意兒。

有時她也會出門,多是跟着兩個閨友逛園子看詩會,因為這時候她便能見到嚴許。

懷琛哥哥在詩會上總是最耀眼的那個人。

沈莓從前在嚴府時很少參加什麽聚會活動,嚴許許多時間會在府中陪着她,偶爾才出門辦些事或見幾個人,因為她看書遇到不明白或好奇的地方便會想找人問。

是以她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嚴許從前出現在詩會這些地方時竟是這樣的。

許多姑娘小姐會矜持着上去與他攀談,言笑晏晏。

有些尚還帶着自己做的詩以請教之名做遮掩,有些卻什麽都不拿,眼神透着幾分藏不住的仰慕。

嚴許素來溫和有禮,自持端方,這時候也會輕輕颔首與人細說兩句,保持些距離,但也不讓小姐們落了面子。

沈莓在一旁看着,不禁抿住唇角,很久才垂下鴉羽似的長睫。

身邊慕百年挽着她的手,啧啧兩聲:“我聽說嚴許哥哥有兩年沒出現在這些聚會場合了,現在還是這麽受歡迎啊,這些小姐們之前見不到他人,這次真是一窩蜂都來了。”

沈莓握着團扇的手莫名緊了緊,過了良久,才“哦”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