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由夏轉秋,一連數日俱是天高雲闊的好天氣。

雖然日光還是灼熱,只要站在樹蔭下,便能感受到山中的清涼。

書院山門前,青石磚地面上原該圓融的樹影卻忽然冒出了個閃閃亮的尖來。

那是等人的姑娘家無聊的晃動起自己頭上的琉璃步搖,自得其樂。

一陣涼風吹過,樹影浮動間,有人快速的鑽入了這片清涼下,與那搖頭晃腦的身影化在一處,難解難分。

“你做什麽!這裏這麽多人看着呢……”明娪用力推開了景馳,這也才剛有空能仔細瞧瞧這個她跋山涉水來見之人。

景馳回泠泉書院上學有幾日了,依舊是穿戴書院中随處可見的襕衫紗帽,看上去卻永遠是耀眼得與衆不同的那一個。

大抵是因為此時此刻他眼中倒映出的皆是她吧。

賞心悅目之下,怒意被沖淡了三分,又擠進了三分羞怯,她才輕聲埋怨。

景馳回頭眺望來處,發覺自己好像從未像如今一般嫌棄同窗們礙事。

“沒關系,我們走。”一番發愁後,景馳還是含笑對她眨了眨眼睛,随後便不由分說牽着她的手快步而去。

走過了幾條湍流上的小木橋,又在山中拐了幾個彎,雖算不上披荊斬棘,但明娪已經眼瞧着走過的山路愈發被綠意侵襲。

“你要帶我去哪?”

“下山啊。”景馳也不是很熟悉道路,走得有些猶豫,“這是從前學田中向外運送糧食所用的山路,因為後來又開了新路,如今已經無人走這裏了。”

明娪跟在他身後,輕輕“喔”了一聲,卻又不免再生疑慮。

他就要這麽一直默默牽着她下山麽?

待到溪水與鳥鳴完全隔絕了書院中的喧嚣,景馳終于停住了腳步,仿佛早有預謀般的等她不及停下,從上一階直接跌落進自己的懷抱。

明娪輕呼了一聲,心有餘悸的擔憂他們會一起滾下山,下颌卻感受到景馳肩膀微微抖動,還有他輕輕的笑聲。

她終于惱羞成怒,揮舞着拳頭叫嚣。

“景馳,你太壞了!”

……

沒辦法,大抵是任何的咒罵從戀人的口中說出來都像是甜言蜜語,變得毫無威懾力。

仔細算起來,這還是他們表明心意後第一次相見呢。

他勒她有些緊,她的側臉也在真切感受着他頸間肌膚的溫度。

景馳都說了,這山路無人踏足,萬一他想趁這僻靜時分做些比抱一抱更壞的事怎麽辦?

明娪心中不禁天人交戰起來。

雖然他們各自的娘親都對婚事頗為積極,可到底是尚未一錘定音,未婚男女私下相會又暗中親昵,好像還是不太好。

腦中一個聲音道:可是你上次明明都已經主動親過他了啊!如今怎麽還扭捏起來?

明娪不禁在腦中反駁,我親的只是臉!萬一這次他想親我的嘴怎麽辦?!

……

腦海中那個唱反調的聲音沉默了一陣,幽幽道:你若覺得那麽可怕,怎不回去找你爹告狀啊?

明娪皺眉,我不!我可期待了!

感受到景馳松開了雙手,她有些緊張的小退了一步,先把腦中那個唱反調的掐死,再在心中小鹿亂撞。

“其實我未曾想到明世伯會放你自由出家門呢。”

明娪聞言睜開眼睛,失落的發覺景馳什麽都沒做,只是望着她問話而已。

于是她答道:“我爹雖然每日還是黑着一張臉,對誰都沒有好脾氣,但卻先恢複了我的自由,說不定……他只是覺得如今松口很沒面子呢。”

“真的麽?那便好。”景馳聞言面露些許喜色,便轉身準備繼續帶路。

明娪繼續道:“我娘說了,就算她說話不管用,卻有個人,只要等他回京,定能将我爹說服!”

“哦?”

“是我哥哥!”明娪說到這,忽然又想起來一件事。

對啊,她方才在胡亂煩惱什麽,她今日不本就是帶着煩惱而來的嗎?

她趕忙走快兩步,與他并肩而行,才繼續道:“我哥哥跟随江南一代的名師大儒在饒州游學,聽說那大儒專擅長辯論講經的。”

景馳聞言笑道:“早已聽聞明公子博采衆長,尤善論講,只是我不曾想到,他一回家,這出衆才華都要悉數用在與明大人辯論妹妹的婚事上。”

這話她便聽出些奇怪的意味了。

橫眉冷對,她問道;“你什麽意思?你在嘲笑我和我娘的計劃嗎?”

“當然沒有,明公子若願意站在你我這邊,自然是好。”景馳信步走着,擡手活動了下筋骨,才幽然嘆道,“早知道原來想要娶明姑娘要過這般重重難關,我就……”

她登時警惕起來,語氣更加不善,“你就什麽?!”

景馳面露懼色,輕咳了一聲道:“沒什麽,哪有什麽。”

她這才滿意,主動伸手挎住了他的手臂,笑意甜甜蜜蜜,“那這樣的話,再過兩日,我打算同母親一同啓程去饒州接哥哥回京,你覺得如何?”

他們已經下了半段山路,接下來的石階都修得平坦許多。

景馳卻驟然停下了腳步,不再向前。

“阿娪如今還要離京?”他還記得,上次她提起想要離京,還是為了要躲避自己。

如今他們不是已經親密無間的準備一致對峙明大人了麽,為何她還要離京?

明娪猜到他會疑慮,心中也是有些發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嗯,其實好早之前,我已經同娘親約好入秋便去饒州的,如今這不是……也是正好沒有旁的事麽?”

沒有旁的事?那他們的婚事呢?

如今他們的婚事還在懸而未決,她該不會又想一走了之吧?

繼續向山下走着,可氣氛卻大不相同了。

眼看着景馳周身歡欣氣息散盡,僅留下陰沉的氣場,明娪只能再小心翼翼的補充道:“去接了哥哥我們就會回來的,就算不為別的,也要回家過年的麽……”

“嗯。”景馳沒好氣的應着,看來他們的婚事還沒有過年重要。

明娪趕忙又道:“我沒有別的想法,只是想到若我們成婚後,我定然不會那麽輕易能出京了吧……就算是最後一次,我……”

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莫非她竟然以為成婚後就會被他用一把大鎖鎖在景府的後院中麽?

簡直是太可氣了。

“阿娪,你想去便去,不必要我準允吧?”景馳打斷了她蹩腳的解釋,帶着怒意笑得冰冷,“你說得沒錯,畢竟我們還未成婚,連婚約都不曾有過,我又不是你相公,我又哪裏管得住你與明夫人一道出行?”

聽他這陰陽怪氣的,明娪這才明白,原來她方才遮遮掩掩的解釋,全都沒有用啊……

但她也不是十分明白,他這生得都是哪門子氣。

“我不是這個意思!”趕忙去扯他衣袖,卻被無情的甩開了。

景馳指向山腳,問道:“那匹可是你的馬麽?”

“是啊,我牽了兩匹呢!你不是也要回家嗎?”

想不到景馳只是對她行禮,“祝明姑娘一路順風,我還有事,便不同你一道回去了。” ???

她只是想出趟遠門,他哪來的這些壞脾氣?!當她沒有嗎?!

她叉腰喊道:“那好!我看你以後都不必再為讨好我爹而費心了!”

景馳轉身重新上山,看着他的衣袂很快消失在樹葉草木的遮蓋下,明娪又有些惶然與無助。

“景馳,你回來!”

她的聲音驚起了一片飛鳥。

過了一陣,山中才傳來回信。

“不回,走遠了。”

回來啊!

回來親我!

自然,明娪是不會有臉面喊出這等話的。

獨自生了一陣悶氣,她便也轉頭離開,一步一步将剛剛落下的樹葉都通通碾碎。

回家,天黑後,輾轉反側。

其實,她還想去饒州,确實不是只為接明游回京這麽簡單。

她想要再次上路,是因為在路上,她才能清淨的想透許多事情。

不得不承認,那日在寺中,景夫人留給她的那些問題,還是頗令人震撼的。

譬如,與景馳成婚後,她打算幫景夫人分理多少府中的事務?

景家雖不熱衷交際,景大人卻到底是朝中紅人,時而作為主人對那些官員親眷迎來送往,她願意佯裝笑臉嗎?

若不開恩科,景馳三年後才會考試,那這三年,她希望他留在書院嗎?

若景馳三年後得中,入仕為臣,她會有分府別居的打算麽?

倘若分府別居,她可準備好面對更加繁瑣複雜的各種賬目事務麽?

……

一位京中官眷夫人的日常生活被景夫人化作提問一句一句的壓下來,卻沒有一樣是危言聳聽,這才是最可怕的。

景夫人似乎還問了,婚後她是否還有離京打算?

有先前這麽多問題,她哪還有心情思考要不要離京?!

還不趁這次去饒州好好想個清楚,她以後恐怕就真的沒機會了。

數聲更鼓聲從遙遠的街道上由遠及近的傳來,明娪睜開眼睛,忽然“騰”地一下從榻上坐了起來。

景夫人所提的問題太過現實,她自從卸任女官便離京養成了散漫性子,所以她怕了。

怕了便逃出京,似乎又是似曾相識的故事在重演啊……

難怪景馳會生自己的氣。

二話不說,明娪起身穿衣。

既然不想逃跑,那不如她現在便去親自直面恐懼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