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娪與景馳那日分別前商量好的計劃,其實很簡單。
那就是,找娘!
明參議與景閣臣之間的矛盾是尖銳的,是難以說和的。
但是明夫人與景夫人之間并無仇怨啊。
況且,梁氏向來便對明娪的婚事有熱忱的興趣,如今終于由她本人親自有了選定的人,何曾還有不願幫忙的呢。
為此,明府近來也是日日被明大人與夫人的吵架聲籠罩。
吵來吵去,明通堅決不曾松口,唯一能做出的讓步便是,允許明娪出府,前提是有自己或夫人的陪同看護。
這便有許多的靈活可操作的空間了。
明大人首肯夫人可以帶明娪出門進香,卻不曾說過,不許在寺中見什麽人啊。
“這京中的當家主母,哪個沒點眼界與脾氣?你別看現在他景文光不知抽了什麽風,松了口,可景夫人心态如何,又有誰知道呢?你若是真想進她家的門,還須得将你從前那些能耐都拿出來,親自走這一趟才好。”
明娪聽得心驚肉跳,心道景馳這次怕是在玩火,一面與景大人打賭,另一面又讓她爹娘誤會景大人已經松口,若是将兩邊都擺平了還好,倘若景大人和她爹心平氣和的聊一聊,恐怕就露餡了。
去時的馬車上,明夫人還堅持要為明娪打理着裝,一面語重心長一面幫她重束腰帶,手頭上一用力,明娪險些被勒得背過氣去。
“咳咳,我的親娘!”明娪趕忙出聲制止,一面委屈道,“人家今日本就已經夠緊張的了,您還說這些……”
“夫人,到了。”
梁氏三下五除二将她的女兒徹底包裝到位,滿意的點點頭,“怕什麽?拿出對你爹的膽量來便是。”
拍了拍她的肩膀,梁氏道:“景夫人如今應是在大雄寶殿上了,去罷,娘便在此處等你。”
明娪回過頭來,不可置信,“什麽?!我自己去?”
“對啊,你都這麽大的姑娘了,難道還要勞動你娘我?”梁氏不耐煩的推她下車,一面還道,“快去,我與景夫人自有我們二人說話的場合,無須你操心。”
明娪被推得踉跄下了車,在馬車中傳來的一聲聲催促中勉強開始挪步,緊張得手心出汗。
雖然回京後她與景夫人不是沒見過,可那次她可是以女官的身份,堂而皇之的接近。
如今呢,不知她娘想讓她同景夫人坦誠什麽?
景夫人,我打算拐走你的兒子,請你諒解?
烈日當頭,明娪越想越發蒙,甚至想現在就昏過去算了。
可惜她向來身強體健,未能如願。
既然如此,也只能鼓起勇氣去大雄寶殿,假意偶遇景夫人了。
就假裝自己還是個女官的模樣,擡頭挺胸吧。
我不怕,我不慌,我是公主府派來的女官。
這般一路欺騙着自己還真有些作用,下颌微微揚起,目視着稍遠的前方,微笑中透露出自信,她終于重拾女官的儀态,這般邁步踏入了殿中。
岑氏原知今日出行目的不單純,拜佛只是借口,然而既然借了佛家之地,她此時跪于佛前,亦是虔誠閉目,凝神禱告的。
“啪——!”
“啊!”
只是忽然有奇怪的聲響在身後響起,岑氏吓了一跳,趕忙回過頭去,甚至已經準備好高呼有刺客了。
結果只在門前瞧見了一位衣着淡雅、頭面相宜卻四仰八叉伏在地磚上,羞于見人又不得不露出勉強笑容的假冒女官。
來不及從地上爬起來,明娪趕忙先出聲道:“見過景夫人。”
岑氏面露笑意,無奈的搖了搖頭,“明小姐這拜佛之法,也是過于虔誠了。”
……
單獨與岑氏相處,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可怕。
招呼婢女将摔得七葷八素的明娪扶起來後,岑氏悉心幫她檢查了有無皮肉傷,态度溫柔可親。
明娪不禁有些受寵若驚,倘若她親娘也是這般溫柔就好了。
一想到那個可怕的女人,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回想起了自己此次前來的目的。
于是她終于鼓起了萬分的勇氣,将從年初在雲石如何遇到景馳,到回京後的種種風波,都與岑氏娓娓道來。
岑氏細細聽了,輕笑颔首,和聲道:“其實這些事情我大概都清楚。”
明娪不自覺的微微低下了頭。
“京城本就是個是非之地,無論過了多少年皆是如此,自我年少時至今也也是冷眼目睹了不少。可悲又可氣的是這些貴女,她們沉溺于互相傾軋的游戲帶來的快意,卻全然不知這些惡毒的游戲中沒有勝者,只有跳梁小醜罷了。岑氏伸手覆上了她冰涼的手背,繼續道:“你是無辜受害者,你并沒有錯,我看得清。”
岑氏的話倒是定了明娪的心神,她點了點頭,語氣平和,“多謝夫人體諒,好在如今一切都結束了。”
岑氏對她搖頭,笑道:“幸而當今陛下登基不久,還有幾分年少意氣。縱然秦大人多番上書,自陳己過之餘也頻頻懇求陛下不要降罪于女兒,陛下卻依舊雷厲風行,下令徹查此事,定要湮滅京中這股不正風氣。如今不僅秦二小姐與譽國公府那位小姐,不少人家都是門戶緊閉,生怕自家女兒也被查出有此前科。如如此,也算是惡有惡報了罷。”
結束了麽?原來沒有那麽容易。
明娪“嗯”了一聲,既是皇帝要徹查,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見她不語,岑氏又自然的将話鋒一轉,繼續道:“至于你與我家馳兒的事……我知道你原是懂事的,偏他叛逆起來,卻是八匹馬也攔不住。”
好家夥,往往嘴上這樣說的母親,最終還是把禍水的黑鍋扣在那引誘了她兒子的女子頭上。明娪倏地擡頭,想要再辯解兩句,“景夫人,其實我……”
“我又沒有責備你,你怕什麽?”岑氏打斷了她的語無倫次,“昔日登我家門的女官大人威風無限,怎麽原來也會怕未來的婆婆?”
未來的婆婆?
明娪來不及細品這五個字,羞窘之情已經都寫在了臉上。
她從前怎麽不知景夫人是這般不摳字眼的?這眼下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怎麽就……
“您在說什麽呀……”她只得用細如蚊蠅的聲音反駁。
岑氏被她這副模樣逗得笑了一陣,才又聲情并茂的同她道:“我家你是知道的,你世伯如今雖然官居一品,身負數職,又入內閣輔政,看似風光無限,然則我家并無祖上蔭封,不是什麽勳貴。反正從我這裏說來,家中并沒有那些鐘鳴鼎食之家中的繁瑣規矩。馳兒那麽喜歡你也就罷了,更要緊的是,連瑩兒都那麽喜歡你!當時我便心想,罷了,一雙兒女都被人家姑娘收服,待我家老爺松口,我也便應了吧。”
岑氏眉飛色舞,明娪只能忍着笑意點頭,可琢磨了半晌,又頹喪起來,“可是……我爹他還是沒有同意。真不知道他與景世伯究竟哪裏有了這麽深的積怨。”
岑氏聞言不曾擔憂,反而輕笑道:“依我看來,令尊的惱怒與拒絕,其實是因着他向來寶貝着你這個千金,一時半會還轉不過彎來罷了。”
她爹向來寶貝她?好像确實是這樣。
明明是同一日從一個娘肚子裏鑽出來的一對雙生兄妹,可從小到大,兄長明游的日常生活便是被嚴厲督促窗邊讀書,至于在窗外院中被放風筝的父親逗得咯咯發笑的,永遠都是她這個妹妹。
大概也是因為溺愛之情,她爹那麽在意名聲清譽的人,才會在她惹來一身流言蜚語時,不僅不曾責罵,還悉心安慰,準許她離京自在吧?
同情哥哥的同時,想到這二十年來他們父女相處的種種天倫之樂,明娪不禁都有些鼻子發酸了。
可是,如果父親真的這麽看重她這個不聽話的女兒,更加不願意将她嫁給景馳,該怎麽辦?
“明大人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再給他些時間,他便會想明白些的,斷不會阻礙你的幸福。”岑氏輕聲寬慰她,心中卻也有個不成熟的打算。
就算明大人死要面子,他們景府亦可先張羅個十幾二十車的聘禮,二話不說堵到明家門前,看他是開不開門。
“嗯,我明白了,我會在家中好好陪伴父親,我要用真情感化,再不與他吵架了。”
看着明娪重拾信心的純真模樣,岑氏決定還是莫要将自己心中詭計說與她聽了。
“不過,在這段時間裏,我希望阿娪能抽空思索,我接下來所說的事情。”
“嗯?”明娪不解,她還以為她們這次秘密會面已經準備結束了。
岑氏松開了她的手,起身時流露出一抹高深莫測。
“先說在前面,這些話,我為着不吓跑你,原不該說。可你是個有主見的孩子,應該在成婚前想想清楚。而且不僅問你,我也會問馳兒,讓他好好想一想。”
明娪聞言,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是那麽容易被吓跑的人麽?
回憶起在書院門外、在明府門外雨中的情形……好像是的。
可是景夫人又有什麽要緊事情讓她想呢?
總不會是告訴她,景大人準備謀逆,問她還願不願意追随吧?
明娪搖了搖頭,胡思亂想什麽。
思緒重新被拉了回來,她才鎮定道:“您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