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聽到這裏,不讓了,對李明達道:“這位郎君,您也不看這慈州是什麽地方,連個湖都沒有。便是蝦可以在冬天的時候從海邊運過來,那也是富貴人才能吃的金貴物。這酷暑時節,你叫我家郎君上哪兒給你找光明炙蝦去,我看你是不想誠心和我們大郎交朋友。”

“我倒覺得是你們不誠心,主動提交朋友,卻連點誠意都沒有。”李明達道。

竹溪瞪眼,欲再分辯,被季知遠一巴掌推到一邊去。季知遠本沒想用力,不過輕輕一撥,竹溪小身板就踉跄地退了好幾步。

季知遠怒目斥他:“不得對我的朋友無禮!再這般,小心我把你趕出門去,讓你睡大街!”

季知遠憤怒的時候,表情尤為兇煞。竹溪雖知自家主人沒有惡意,可見狀身體卻還是本能地顫栗了一下,之後才有理智讓他恢複了正常之态,乖乖地耷拉着腦袋認錯。

季知遠随後就笑嘻嘻地對李明達道歉,“讓我慣壞了,不懂事。十九郎想吃光明炙蝦也好辦,我知道一個地方,要什麽有什麽,就是須得勞煩十九郎多走幾步,那地方在晉州。”

李明達而今在季知遠面前只是個陌生人,能在她如此非分要求之下,還能保持如此良好的脾氣,足以說明他平常不算脾氣很兇惡的人物。至少不會碰到什麽小事,就鬧到怒火沖天,害人性命的地步。

季知遠見李明達沉默不發話,以為她不想去晉州,自己又琢磨起來:“那不然我讓竹溪跑一趟,去晉州取,就是怕這一路天太熱,菜拿回來就馊了。”

“不必,忽然不想吃了。”李明達笑了笑,問季知遠吃晚飯沒有。

季知遠搖頭。

“那可否有興趣同我去慈州驿站吃?”李明達問。

季知遠怔了下,然後驚訝地看李明達,“十九郎莫非是官家人?”

李明達點頭。

季知遠忙再次見過,說失禮失禮。

李明達微笑着沖他點了下頭,就先行下樓走在前頭。

竹溪見她走得遠些了,忙拉住季知遠小聲道:“什麽官家人,我倒是看他是個毛病多的人。郎君就瞧瞧他的衣着,那料子多一般,官家人會穿成他這個樣子?我看他就是個騙子!他要是官家人我就倒吊在樹上。”

“胡鬧,人不可貌相,你怎能僅憑衣着就判斷一個人。我瞧着十九郎不一般,滿身貴氣,氣度超絕。”季知遠贊嘆道。

這話在竹溪聽來一點都不受用。

“別怪我說您,您看錯的人還少麽。就說您上個月交那倆朋友,您掏心掏肺的對他們好,還借錢給他們,結果呢,他們現在反過來咬您威逼脅迫他們陪你吃飯喝酒,還說您有龍陽之好,逼他們就範。我就沒見過這世上有這麽不要臉的人,吃您的,喝您的,花您的錢,最後還把您名聲給毀了。那些老百姓就更氣人,偏偏都瞎了眼信他們,罵您是惡霸!”

“行了,我看這小兄弟就不會,我總不能因為碰見兩個沒良心的,我就再不結交朋友了。再者說這是去驿站,又不是去鬼門關。”季知遠怪竹溪小題大做。

竹溪吞了口吐沫,“前幾天我聽街上人說,有人冒充外地的官差,說什麽忘帶錢了,讓人借點,然後帶他去驿站取,結果跟着走幾步,人就跑了,再沒蹤影。可我瞧這人也像騙子,您等着瞧,等您跟着他出去了,路走一半,他一準找什麽理由推脫去別的地方。”

季知遠怔了下,問竹溪真有這樣的事。

竹溪點頭。

季知遠想了下,“那我們不能當傻子,但也不能一竿子就認定他一定是騙子。且跟他走着,看看他路上怎麽說,若真如你所言那般,我們再處置就是。”

李明達在酒樓門口等會兒,才見季知遠主仆姍姍來遲,抱怨道:“這麽慢吞吞,你們主仆有多少悄悄話要說。”

竹溪越發覺得這人是騙子,他肯定是心虛,才會覺得他們主仆有悄悄話說,遂越發堅決地看向季知遠。

季知遠不好意思地撓頭笑道:“結賬,剛剛在結賬,讓十九郎久等了,抱歉抱歉。”

“走吧。”李明達回身繼續走在前頭,身邊跟着婢女碧雲。

季知遠看了眼,然後去瞧竹溪從博士手裏接過來的馬。

“大郎您瞧啊,連個馬都沒有,還官家人。”竹溪繼續瞧不上道。

季知遠蹙眉,揮揮手,讓仆從牽着馬從後面跟着,他就踱步跟在李明達後面。

“瞧着是去驿站的方向。”季知遠道。

竹溪很有自信地冷笑一聲,讓季知遠等一等,保不齊之後還有驚喜。

果然二人在跟其走到街頭的時候,扭頭走進去一間首飾鋪。

“看看,來了來了,”竹溪忙道,“一會兒一定會跟大郎您借錢。”

季知遠很不希望事情會被竹溪說中,他沒好氣地看一眼竹溪,背着手邁步走了進去。

季知遠看見李明達正問一塊玉佩的價格,打眼瞧了下這玉佩的成色。這位十九郎倒是好眼力,玉佩質地很好,必定是這鋪裏的鎮店之寶了。

“多少錢?”

“三千貫。”店老板道。

李明達就轉頭朝季知遠的方向看去。

季知遠和竹溪二人頓時都在心裏咯噔一下,覺得事情中了。随即,竹溪和季知遠的臉上先後浮現出怒意。

李明達立刻把玉佩拿在手裏,喊道:“碧雲,結賬。”

這時候門口的碧雲應了一聲,打了個口哨,就有人牽着馬趕過來,從馬背上拿了一布包的錢送了進來。

老板清點價錢之後,就把剩下的錢笑眯眯地還給了侍從,十分開心的恭送李明達出門。

季知遠主仆見狀看傻了眼。随後再瞧李明達上了紅棗駿馬,那馬威風凜凜,鬃毛锃亮,絕非凡品。

竹溪驚得差點掉了下巴,更加傻了眼。

季知遠狠狠瞪竹溪,罵他亂言,挑撥離間,令其在心裏趕緊跟人家道歉。冷哼一聲,然後也趕緊笑着也騎上馬,跟李明達說說笑笑并駕齊驅,去了驿站。

竹溪小跑跟在後頭,臉火辣辣的,他這回可真是比直接被人打臉還難受。

到了驿站,當即就有人過來李明達的牽馬,幾名穿着便服的侍衛也守在門口,行禮等李明達入內。

季知遠見這架勢有點慌了,越發意識到這位十九郎身份不一般。轉而想到自己剛才竟然聽了竹溪的蠱惑,懷疑他的身份,季知遠就很慚愧。說好認他做朋友的,但他卻沒有做到去相信自己的朋友。

“愣什麽!”

季知遠聽到李明達的呼喚,忙憨笑着應承,忙跟着快步進門。

房遺直等人都知道公主剛剛外出,似乎有什麽事要辦,遂幾個人都在驿站大堂等着。此刻見她回了,大家都站起身迎接,卻見李明達進來後,有個兇神惡煞的高個男子,也随後進來,樣子兇惡至極,跟要吃人一般。

尉遲寶琪見狀,一個健步就沖過去,又喊了侍衛,語氣不善地指着季知遠:“哪來的大膽狂徒,敢闖驿站,滾出去!”

季知遠慌了忙擺手要說不是,尉遲寶琪不及他說話,就更怒了。

“還想動手,痛快把他拿下,保護好十九郎。”

侍衛們本來見季知遠跟着公主回來,因見公主也沒有發話,遂當他們相識,擔心下又瞧季知遠那樣有些擔心,遂都防備地觀察季知遠。而今一聽尉遲寶琪此言,大家心一偏,都覺得這人是擅闖者,立刻舉刀。

李明達:“住手。”

與此同時,房遺直的手也落在了尉遲寶琪的肩膀上,小聲提醒他這位他認定的‘兇徒’該是同公主一塊回來的。房遺直的判斷原因很簡單,公主耳朵敏銳,如果這人真的是惡意跟随,公主早會有所發現。

尉遲寶琪怔了怔,轉而聽李明達說确是如此,他尴尬不已忙給季知遠道歉。

季知遠憨笑着撓頭,表示沒關系,“我常被人這樣誤會,說是長了一副壞人樣,還有人說我就是笑,都渾身散發着血腥氣。”

“你這性子倒是難得。”房遺直聽季知遠說話有慈州口音,心裏便八成斷定他應該就是和案子相關的季知遠,不然公主不會特意帶他回驿站。

“季知遠,我剛交的朋友。”李明達和大家介紹時,順便把手裏的玉佩丢給了季知遠,“見面禮。”

季知遠本能地接住玉佩,一聽李明達要給自己,惶恐不敢收,“是我要跟十九郎做朋友,送禮物也該我送,再說從來都是我送別人禮物,沒人送我的。”

尉遲寶琪噗嗤笑起來,也見識了季知遠的性子,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這麽厚道的“兇徒”。

“我也覺得你不錯,回頭我們做個朋友看看?”尉遲寶琪問,接着補充一句,“不打不相識麽。”

季知遠早瞧着尉遲寶琪品貌不俗,一聽對方主動提出和他做朋友,特別高興地點頭。但當他目光從尉遲寶琪肩頭越過去,看到房遺直後,季知遠笑容就更加燦爛了,總感覺今天出門是撞大運了,竟能見識這麽多高貴文雅的郎君們。

尉遲寶琪忙自我介紹,然後也為季知遠介紹了房遺直、狄仁傑和長孫渙等人。

季知遠一聽說諸位都是全國赫赫有名的開國勳貴之後,驚嘆一波連這一波,他挨個見禮之後,對房遺直特別行禮,“早聽過姑丈贊嘆房大郎不俗,今日有幸得見,是知遠之幸。”

房遺直笑了笑,“倒沒想到江夏王對我有此高看,房某卻不過一個常人,與大家沒什麽不同。”

“不同,不同大了,單論長相你和我就有很大的不同。瞧我這張兇臉,不知給我找了多少麻煩。再論才學……就不論了,我都不配和你比。”季知遠害羞地笑道,當下心情極好,他能得幸一下子認識這麽多貴公子,對他來說那就是幾輩子才能修來的榮幸。

房遺直聽出季知遠是個性情中人,笑嘆他太客氣,又請他落座。

季知遠這才想起十九郎來,看向李明達。“大家的身份都十分不俗,那十九郎呢,又是哪一家勳貴之子?”

季知遠說罷,見房遺直等人只笑不語。又瞧李明達,正端着茶碗無所謂的喝水。季知遠越發确定這些人之中,唯獨他身份不同。

十九郎,沒有帶姓。容貌還如此清絕,聲音雖然故意壓低,但有一點點像女聲。

季知遠雄軀一震。

“莫非是……”季知遠之前聽到過一些風聲,說是晉陽公主到了晉州去。而今眼前這麽多長安貴人在此,那公主來到慈州也不是不可能。

随即見房遺直點了頭。

季知遠大駭,腿一抖,忙跪下了,給晉陽公主磕了頭請安。

竹溪本來就被驿站內這些身份非凡的貴公子們,驚得魂兒飛了半個。而今一聽自家主人說十九郎是晉陽公主,他剛剛嘲笑衣着一般是個騙子的人,竟然是晉陽公主!

竹溪感覺有無數根箭插滿自己的全身,魂飛魄散,整個人幾乎是軟綿綿的癱着跪下的。

李明達笑着看眼竹溪,逗他:“這回你可以放心了。”

竹溪抖音,差點尿了褲子,“奴……奴知罪!”

李明達讓他二人起身,随即喊了田邯繕來。

季知遠認出田邯繕,愣了,“他……他是?”

“為了查案,确定你是否無辜,不得已為之,季大郎可否介意?”

“不不不,完全不介意。”季知遠慌忙道,然後緊張地跟李明達解釋,張刺史及其妻子身亡的事,真跟他一點關系沒有。

“倒是解釋一下,據說你在張刺史死前兩日,曾拎着一只雞子上門,當場毒死威脅他們。”既然身份挑明了,李明達就開門見山地問。

季知遠回憶了下,急道:“胡說,那雞子根本不是毒死!”

竹溪這時候也緩過神兒來,心裏慶幸還好他的話沒有被公主聽見,所以膽子大了點。一聽到自家主人又被冤枉,忙點頭附和,表示真不是毒死。

“那是我家郎君外出打獵,好容易抓了只活野雞。那玩意兒跑得快,拿到活得真很不容易。郎君先嘗了死的野雞味道不錯,又聽張刺史家的姑娘身子不好,野雞參湯最補氣,這才在與張刺史理論的時候,順便拎了雞子和幾斤人參去。

不想郎君把雞從籠子裏掏出給張刺史看的時候,手勁兒猛了,把雞掐地斷氣。郎君為了救活雞子,自然要松手,誰知雞子放在地上,撲騰兩下到底還是死了。張刺史當時就喊着是郎君故意拿雞威脅他,但真不是啊!”竹溪真心替自家郎君叫屈。

尉遲寶琪忍不住又笑,“竟還有這樣的事,可真是個大誤會。”

房遺直警告看他一眼。

人家郁悶難過之事,尉遲寶琪以之取笑,就有些過分了。

尉遲寶琪立刻頓悟,忙道歉,見季知遠并不介意,他又笑道:“倒是難為你了。”

“早習慣了,從小我就碰到這樣的事。不真正了解我性情的朋友,都極為怕我,我就是用鼻孔出個氣,他們都覺得我要打人,我一着急想解釋,他們就更怕了,覺得我會殺了他們。”季知遠滿臉無奈,“而今大了些,我已經越發收斂,不願出門了,盡量讓人少誤會我。誰想到張刺史找上門了,我一解釋,就又出了誤會,鬧得滿城風雨,又把我幾年前的事都挖出來說,說我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霸,之所以沒人敢懲處我,就是因為我有姑丈做靠山。”

李明達抓重點,凝看季知遠,“幾年前?”

“對,前兩年發生的事。我因為在家悶久了,總要偶爾出門逛一下,瞧見那路上有一位老妪艱難推車,我就去幫忙推了兩下,送她回家。誰知那老妪當夜就死了,他們就說是我害的,只因為那老妪擋了我前行的路,我就心情不爽,命人這位獨居的老妪給弄死。

還有一次是去賭坊,我因為這種誤會瘋傳心情不爽,想去賭坊解解氣,賭兩把去晦氣,輸贏都不計較。當時好像就輸了十幾貫錢吧,我也沒看在眼裏。但那之後,過了大約半年,當初在賭場贏我的那兩個人被砍死在樹林裏,大家就偏說是我當初計較,一直伺機報複,以為半年過去了我輸錢的那事沒人記得,所以就殺人洩憤。”

尉遲寶琪聽了季知遠的經歷後,跑去安慰似得拍拍他的肩膀,“剛我笑話你,真是我錯了。兄弟啊,你這日子過得不容易。”

“還有類似的事有很多,總之和我擦點關系的,事後倒黴死了,都會賴在我身上,以至于很多人都認定我是個身上有數條人命的惡霸!”季知遠說這些的時候,表情充滿無奈,苦笑不已。

“你确實不易。”李明達轉頭見已有文書寫下了季知遠的供詞,就擡手示意季知遠,在證詞上簽字畫押。

季知遠乖乖地畫押完畢之後,還是很好奇地問李明達,“張刺史真是被人毒死?”

“要等明日開棺驗屍才知。你若好奇,不妨就在驿站住下,正好明日和我們一遭去過之後,再去刺史府,與張家人當面對質。”李明達道。

季知遠想了下,能與諸位貴人們住在一處,本就是他的榮幸,而且他也很想證明自己的無辜,遂點頭表示願意。

……

是夜,挾着涼爽的微風,星光閃閃。

因明日天一亮就要出城開棺,大家都早早的安寝。

亥正,客棧裏已經四下寂靜,除了幾名必要守衛的侍衛,還需輪班換崗之外,所有人基本都在酣睡狀态。

正當這時,一聲女子的尖叫劃過夜空。接着,又是一聲,再然後就是接連不斷的尖叫聲,震穿了整個驿站。

驿站內的女人不多。

房遺直立刻從床上起身,雖覺得聲音似有異處,但他還是立刻沖出門去,跑到公主的房門口。這時候尉遲寶琪、程處弼和長孫渙三人也趕了過來。因為跑的急,他們三人還有些衣衫不整,都是邊問什麽情況,邊整理衣服。

房遺直卻是一身青袍在身,衣着端莊整齊。

田邯繕這時也從隔壁間慌張跑出來,急忙敲門詢問貴主的情況。半晌沒有回應,大家都有些心急,又不好直接闖入公主的房間冒犯。大家就打發田邯繕進去。

田邯繕犯難,“公主說過,今夜不許打攪她。再說有碧雲在屋內伺候着,應該沒事才對。”

“但剛剛的尖叫聲若真來自于公主……”

“好,我去。”

田邯繕正要推門,就見門自己動了,然後看到碧雲開門,李明達從裏面出來了。

她帶着睡意,但衣服已經穿好,擡眼看這麽多人聚在自己屋門口,問發生了什麽事。

“剛有女子的尖叫聲,公主難道沒聽見?”

李明達攤開掌心,給房遺直看了兩團棉花。

房遺直立刻将剛才女子尖叫幾聲,大概維持多久,都告知了李明達。

“而今想來,聲音該是從那邊傳來。”房遺直指了指東南方向。

衆人就按照房遺直所指下樓,接着就又聽到一聲尖叫,有女人顫音喊着“你離我遠點”。

大家快步趕過去,李明達在最後,她不急,因她已經聽出了吵鬧的原因。李明達轉而坐在大堂內,要了水喝,就在這裏等大家。

不多時,衆人就帶着周小荷和季知遠過來了。與周小荷一起的,還有四名丫鬟。季知遠則滿臉尴尬地遠遠的跟過來。

“兩廂半路上遇見了,周三娘挑着燈籠遠遠瞧見季大郎,就怕了便喊起來。”房遺直解釋道。

李明達點頭,剛才他已經聽到季知遠很慌張地對周小荷解釋,不過周小荷只顧着害怕叫,沒聽罷了。李明達遂納悶地打量周小荷,倒把周小荷看得有些心虛,低下頭去。

“你姑母說你此來慈州是串親戚麽,而今卻怎麽跑到驿站來了?”

周小荷颔首,微微努嘴,“親戚剛好串門去了,我覺得沒趣,又聽說公主會和姑丈一起查案,便心向公主,求姑丈讓我跟着見識見識。姑丈已經允準我在此,卻沒想到他沒有告知公主和諸位。不過,這卻不是姑丈的錯,是小荷無禮唐突,給大家致歉。”

周小荷說到最後,嗓子裏帶着哭腔,行禮之後,還不忘講季知遠‘

“小荷到的時候,公主不在,又因趕路過于疲累,就躺在床上睡着了,直到剛剛才醒,小荷想着該拜見公主,不想一出門才走幾步,就碰見那個兇徒!現在小荷反覺得這是幸事,一定是老天故意的安排,讓小荷遇見這兇徒,及時發現了他,剛好保證了公主的安全。”

周小荷抽了下鼻子,眼睛紅紅的,但表情堅強異常。

“我不是兇徒,我就是要去出恭而已。”季知遠着急道。

周小荷一聽他竟然“吼”自己,頓時吓得直掉眼淚連退幾步,躲得更遠。

季知遠見狀更急了,要解釋又不知該如何解釋,就怕自己再解釋也沒用,人家又會以為他在欺負他。

“他是我的客人,而且他遇見你的時候,身邊也帶了随從。”李明達看眼季知遠身後的竹溪,然後疲倦地揉揉太陽穴,“既然是誤會,大家就都散了吧。”

李明達說罷就上樓去了。

房遺直和長孫渙等人也散了。長孫渙得知公主無事之後,他就從‘精神’打回了‘萎靡’,一直打哈欠。上了樓,就和房遺直分別,幾乎是閉着眼摸到房門進去了。

房遺直瞥眼樓下,發現尉遲寶琪和周小荷說什麽,也懶得理會,兀自回房去了。

“這查案的事可不是誰都能做的,我勸周小娘子還是明日趕緊回親戚那裏去,免得又會像今日這般被吓到。”

周小荷本來見相貌風流的尉遲二郎來勸慰自己,還心生幾分好感,轉而聽他話裏的內容,竟是瞧不上她,就有幾分不願意了。

“怎生你們都行,我就不行,明日我就好好讓你看看我的能耐,非不讓你瞧不起我。”

周小荷說罷,不服氣地扭頭就走。

尉遲寶琪被弄得哭笑不得,這美人還挺有脾氣。

次日清晨,天由黑漸漸轉明。

李明達聽到驿站門口的馬蹄聲,便坐起了身,有點後悔昨晚第二次入睡的時候,沒在耳朵裏塞上棉花。

李明達打個哈欠,叫碧雲伺候她更衣梳洗之後,就賴在窗邊看了會兒,一陣風送來,李明達就聞到了河間王身上的熏香。這次與往常不同,他身上還混着一股脂粉花香的味道。不用猜也知,他昨夜是去找女人了。

李明達揉揉太陽穴,又打了個哈欠。

碧雲見狀,忙過來給公主按頭,“起得這麽早,昨夜公主又被鬧醒沒睡好。”

碧雲深知公主的習慣如何,就比如說這睡覺,若是半夜醒一遭,那先前睡得就跟白睡一樣。若這重新睡的時間不夠,公主還是會困倦異常。

而今就是這般,只怪昨夜那個周小荷亂叫。

“你也不必抱怨,她也并非有意。”李明達拍了拍自己的臉,強逼自己精神,然後下了樓。

房遺直等人已經等候在那裏。

李崇義剛下了披風,見李明達下來了,哈哈笑問:“那咱們就趕緊用早飯,提前出發?”

李明達點頭。

一行人用過早飯之後,就都騎上了馬。

這時衆人才見周小荷早就穿着一身華貴的男裝,早等在門外了。她一雙眼精神異常,臉上帶着自信,給李明達行禮之後,又跟衆位挨個打了招呼 ,舉止十分有度。

李崇義見狀,轉而對李明達笑:“這孩子心懷正義,就想跟着咱們查情,懲奸除惡,替人伸冤。我便答應了她,公主不會介懷吧?”

“這是你的案子,你做主就好。”李明達面無表情地應一聲,未有任何異色。

随即衆人都騎馬,趕往張刺史陵墓。

一行人騎着快馬,疾馳而行。

周小荷如此騎馬颠簸了半路,就有些受不住了。她早上明明沒有吃飯,但此刻卻覺得肚子裏有很多東西翻湧,想要吐。周小荷忍了又忍,最後還是不行,只能停了馬,蹲在路邊嘔吐。

前頭行走的人聽到聲音,也停了下來。房遺直因為殿後,距離周小荷最近,遂驅馬回來問她情況如何。

“我沒事。”周小荷忙用帕子擦嘴,然後擡眸看向在馬背上的少年。淡青衣衫,容貌如畫。不過轉眸瞧她的一個眼神,那沁入骨子裏的溫潤風雅就都現了出來。

周小荷紅了臉,垂下眼眸。

“沒事就好,繼續趕路,別耽誤了公主和郡王的行程。”房遺直說罷,就驅馬回去,跟李明達和河間王講明了情況。

河間王見周小荷又上了馬,知道她沒事,遂就喊着大家繼續。

再之後的路,周小荷便不覺得颠簸了,一直追逐清絕的背影。

一行人至墓地時,早已經有提前來此準備的當地官員,将墓穴挖開,擡出了棺材,只等着河間王和仵作等人來勘察。

“開棺吧。”李崇義道。

衙差們随即撬開棺材,一股極大地屍體腐臭味飄了出來,害得多數人都捂住了口鼻。

周小荷也捂住了鼻子,身子晃了晃,她臉色痛哭隐忍到極致,之後就轉身吐了起來。因她肚子裏的東西早就吐幹淨了,所以這會兒吐得只有些酸水。随行的婢女忙為周小荷擦拭順氣。

尉遲寶琪見周小荷這般,本能地跟着反胃,既然同是女子……就不禁看向公主那裏。公主淡然如常的站在棺材邊,連口鼻都不曾捂。

尉遲寶琪自嘆不如,也放下手,開始漸漸習慣了這股子屍臭味。

屍體已經被埋葬月餘,而今又是盛夏,表面已經高度腐爛。

不過仵作卻自有他們一套驗毒方法,屍體後背的部分還殘留部分完整的皮膚,可見顏色發青。屍體上方雖皮肉腐爛見骨,但可見其骨黪黑色,就可知是中毒。但具體是什麽毒物,因為時隔時間太久,确實有些難以斷定。

李明達先看了張刺史妻子的屍身,在其腐爛的腹部,看到了一點點發紅的東西,但這東西碎的很細小,只怕除了她,沒人能發現。李明達就又看眼張刺史的屍身,讓仵作用刀稍微撥弄一下腐爛的胃部,果然也看到同樣的東西,得幸有一塊大點的,可算作是塊正常的碎渣。

李明達指揮田邯繕把那塊常人可見的碎渣撿出來之後,考量到其腹內必定還有類似的殘留,随叫仵作把取出的部分殘留物,在活物身上試試,看看會有何種反應。

衙差就近從村民手裏弄了只鴨子來,用面餅裹着毒物強塞進了鴨嘴之中。這之後就見鴨子如常,還在籠中呱呱叫。

李明達命田邯繕收好那塊渣,鴨子也帶上。一行人就回了慈州城。

至刺史府上後,李明達先行在正堂內坐定。田邯繕把那顆一面有些發紅的殘渣用水沖洗了下。

李明達再看這顆清洗後的紅渣,這才發現紅色部分下面還有一點點黑。摸起來質地堅硬,且這種外皮的紅,色澤華美,紅豔持久。李明達瞧了竟覺得有幾分眼熟。

表面有些弧度,像是什麽種子。

這時候那邊衙差匆忙來報,告知衆人那鴨子有了不同的反應,“癱在地上,腹瀉一次,這會兒似乎喘不過氣來。”

李明達等人随即去查看,到的時候鴨子已經死了。鴨屁股上有些血,仵作拔掉一部分鴨毛,觀其皮膚,可見青紫色。

衆人當下都知道,這鴨子所中的毒一定是跟張刺史夫妻的一樣了。

李崇義特意看了看鴨頭,納悶道:“卻也沒有七竅流血。”

仵作忙道:“七竅流血這種事,未必是吞毒可致,人死之後,若停留三兩天,移動時有了磕碰,也可能會有此狀。”

“竟如此。”李崇義了然地點點頭。

李明達回去後,看着那顆殘留的紅色的渣,總覺得熟悉,名字就在嘴邊,但她一時偏偏就想不起來。

李明達知道房遺直見識多,随即就和他形容,“該是什麽東西的種子,紅色,色澤光豔,帶又帶一點點黑,有毒,你能想到是什麽東西?”

房遺直把李明達的話在腦中過了一遍,忖度片刻後,就幹脆對李明達道:“相思子。”

“相思子?”李明達知道這東西,她小時候還曾拿過一串把玩,還聽父親講說這相思子所象征的男女情愛的故事,“那這種東西有毒?”

“有毒,磨碎了服用,只要幾顆,就可致命。”房遺直肯定道,他度過一些醫書,上頭有很明确說明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