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見狀,忙讓張淩雲快些哄哄她。

張淩雲點頭,去拉妹妹的手,低聲寬慰她不要害怕。

“還是讓她先下去,這麽小的年紀,不該經歷這些。”李明達道。

張淩雲感激謝過李明達,哄得張飛雪哭聲見小了,叫奶娘把張飛雪抱走。

李崇義這時才問狄仁傑:“你們認識?”

“家父和張刺史相識,兩家有些往來。”狄仁傑道。

尉遲寶琪:“诶,那這事兒你怎麽沒跟我們說?”

狄仁傑正要分辯,房遺直先行發話,“他早說過,是你記性不好。”

“說過?”尉遲寶琪愣了下,然後求問般地看向長孫渙。

長孫渙搖頭,堅決表示這事他也不知情,“可能是懷英單獨跟遺直說的。”

“二表哥當時不在,我們在的,确實是你忘了。”李明達也想起來了,狄仁傑确實曾經說過慈州刺史的事。因為這段日子趕路忙活的事多,她也給忘了。

尉遲寶琪蹙眉用扇子敲了敲腦袋,自己回憶了下,還是沒想起來,然後好奇地看向李明達,求解惑。

狄仁傑看眼張淩雲,面露難色,有些緊張。

李明達知道狄仁傑當時所言,但這些話實在不好在張淩雲面前說,遂故作逗弄尉遲寶琪,“不告訴,你自己想去。”

尉遲寶琪看着神采飛揚的公主,眉梢眼角悉數堆着輕靈可愛,躲然有一股火從臉燒到耳邊。他忙低下頭去,小聲嘟囔:“那我就再想想。”

李明達頭一次發現尉遲寶琪這麽不禁逗,也就放過他了,轉而對仍然心存疑惑的李崇義小聲道:“這件事我回頭和你解釋。”

李崇義會意,點點頭,便不去追究狄仁傑與張淩雲相識的事。再問張淩雲他父母死亡前後的具體經過,有何反常。

張淩雲搖了搖頭,“倒沒覺得有任何特別之處,除了前兩日季知遠來找過麻煩。”

“既有中毒之嫌,就必須先開棺驗屍,确定死因。今日已經晚了,就明日辦!你和貴府的仆從們倒是可以先仔細回憶一下,你父母在死前的那晚,都吃了什麽喝了什麽,與什麽人有過接觸。倒不必現在就回答,傳令下去,都仔細回想每一個細節,到時一遭說與我們。記住,不要放過任何可疑之處,事無巨細地回禀。另外把事發時,你們府中所有人員的名單寫一份給我。”李崇義這一路上跟房遺直沒少取經,而今就現學現用上了。

張淩雲一聽說要開棺驗屍,眼睛瞪得圓圓。他慌忙忙地看向狄仁傑,又眼神飄忽不定的環顧在場的諸位貴人,立刻又跪下了。

“這是何意?”李崇義問。

張淩雲對李崇義磕頭行大禮,“淩雲有異言,卻惶恐不敢言。”

“便說吧,你是個孩子,又剛失去了雙親,諒你無罪。”

張淩雲點頭,就邊落淚邊對李崇義哀求道:“阿耶阿娘剛入土為安,便要刨墳開棺,實乃大忌。叨擾了死人的安寧,不僅活人會不安生,還會破了我們張家的風水,從此難再興旺下去。”

李明達冷眼看他:“聽你話裏的意思,你明知道父母枉死,卻不願出力去為他們找到兇手?”

“人家有靠山,在當地又是一霸。這件事就算是他所為,也必定不是本人出手。若他命人去投毒,那證據根本就查不到他身上。他府中家丁衆多,腰纏萬貫,一向不缺肯為他死的家奴。此事鬧大了,他推一人出來頂罪,他自己不是照樣活得安生。我們呢?他回頭氣不過,還是會再來為難我和妹妹。到時候諸位貴人們都走了,最後不過留下我們兄妹白白受他欺辱。阿耶阿娘雖已經去了,但我們兄妹卻還得繼續活下去,我還要看着妹妹嫁人,有個好歸宿。”張淩雲說罷,就對李崇義等人磕頭,請求他們息事寧人,不要再查這個案子了,他們兄妹倆孤苦無依,已經經不起任何折騰。

李崇義很震驚于張淩雲的說法,立刻厲聲叱罵他不孝,真乃是他父母養的白眼狼,竟對父母的枉死未曾有一點同情之心。

“自是不願意他們身死,但人死了,再怎麽查也活不過來。阿耶生前最盼我們成材,将張家祖上的榮耀興複回去。這挖墳破風水的事,他本人知道了,也定然不會願意,這在淩雲看來才是真正的不孝。”張淩雲說罷,就誠摯地對李崇義和李明達磕頭,謝過他們的關心,但是這件事他不想追究下去,他很不想破了父母剛剛築好的墓穴。

李崇義從沒想到自己竟會被個八歲的孩子拒絕,他氣得拍桌,怒目對張淩雲冷哼,“你們若當初想息事寧人,就該管住自家下人的嘴,管好你二叔的嘴。而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你在這巧舌分辯,說自己害怕,你當此事還由得你麽!”

李崇義吼完,見張淩雲怏怏着一張臉,斂目冷淡,似是在無聲的反抗自己。李崇義就更加生氣,趕他痛快退下。

張淩雲仍是禮貌地賠罪,磕了頭,然後才默默退下。瞧他一個孩子,剛被郡王吼了,卻還有此鎮定之态,卻是奇怪,似不怕死一般。

張淩雲走後,屋內安靜了片刻。所有人包括李明達在內,都看出了張淩雲的反常。

李崇義仍然餘怒未消,他猛地起身,背着手在屋中央徘徊,轉而滿眼氣憤地對李明達等人道:“這世上怎麽會有這種做兒子的,只顧着自己,連他枉死的父母都不顧!”

狄仁傑看眼李崇義,沉着臉不吭聲。

李崇義卻剛巧立刻抓住了狄仁傑的異常,把怒火波及到他身上,“還有你,認識他們為何不說!”

“堂兄何必遷怒,他家在晉陽,出身門閥,認識慈州刺史再正常不過。便是堂兄您,也一樣認識張順義,可他們夫妻身亡的事您清楚麽。”李明達道。

狄仁傑忙默默行禮,謝過李明達幫忙解釋,“張刺史的死,我确實不了解情況。張順心把事情鬧出後,我方知道這事,因覺得這件事既然與自己相識之人有牽扯,更不該多言道明這些關系,反而影響大家的判斷。”

李崇義怔了下,點點頭,覺得李明達說的有道理,狄仁傑的話也實在誠摯,“倒是我剛剛被那孩子氣得頭暈了。确如懷英所言,他認識張順義一家再正常不過。張順義夫妻出事的時候,你們都還在安州,怎麽都不可能有幹系。”

“可你到底什麽時候說過張刺史……”尉遲寶琪還在回想,不解地小聲問狄仁傑。

“便再和他重複一遍,正好你當初那些話或許對破案有用。”李明達對狄仁傑道。

狄仁傑點了頭,剛張嘴說,就被尉遲寶琪打斷了。

“啊,我全想起來了,”尉遲寶琪恍然大悟,這是他們離開安州時候的事,“是你之前在家讀書的時候,碰見過的,慈州刺史長子,十歲身死。只因他與你們子弟在一起作詩,他遲了些,作得也不好,挨了笑話,回頭就被張順義給打了,還被罰不吃不喝跪宗祠兩天,最後出來的時候半死,加之又染了風寒,結果一命嗚呼,對不對?”

狄仁傑點點頭。

尉遲寶琪動了動眼珠子,略有些氣憤道:“我還記得你說過,張順義夫妻當時給長子辦喪的時候,還罵的厲害,未有一點悔意。滿口只怨他們兒子狠心,沒良心,這麽早抛他們而去,害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殊不知就是他們過份懲罰了那孩子,才致其身死。”

“對,你這會兒記性很好了。”狄仁傑嘆道。

尉遲寶琪得意揚起下巴,“這是自然,別的不敢保證,但在記性上,還有……就是記性的事情上,我還是不錯的。”

李崇義聽聞此話唏噓不已,恍然有所悟,“怪不得我瞧張淩雲提及父母身亡的時候,面容不哀,難不成就是張順義夫妻平日對他太過苛責訓教所致?”

“極有可能。”房遺直道。

尉遲寶琪也點了點頭,“你們別瞧我父親脾氣大,但他素日對我們兄弟幾個極好,唯有犯錯時幾句厲言教誨。非打即罵,還關在祠堂下跪幾天不給吃飯的事,從沒有過。這事兒如果輪在我身上,我怕也會怨了,雖說怨父母不對。但那樣的折磨加在身,誰會不疼?就是嘴上不說,心裏只怕也怨極了。”

李崇義蹙眉琢磨了下,“那就怪不得了,怪不得他不願意我們去查他父母枉死的事,只想着以後他們兄妹能好好過,原是因為憎怨不減。”

“倒不必管他如何,我們只管如常去查就是,此事已經上報給了朝廷,由不得他說‘不’。”房遺直建議李崇義道。

李崇義點點頭,随後吩咐刺史府的林管家把人員名單弄出來,再把所有張順義夫妻死前有過來往的相關者也都列出名單來。随後再把這些相關人召集在一處,好接受盤查。

林管家應承,躊躇地對李崇義和李明達等人道:“還請公主、郡王和諸位貴人體諒小郎君,他是被鬧怕了,才膽子小,只想過安生的生活。”

李明達搖頭,“他膽子可不小。”

敢那般公主郡王說那些話的人,在這世上可不多。

李明達随即命人将張順心擡了上來。

林管家見了張順心,有些不認,仔細分辨他半天,突然眼淚含在眼眶,然後猛地跪下來,抓着張順心的胳膊,喊他“二郎君”。

張順心也同樣看了幾遍林管家,才發現過來他是誰,“你是林文,林文?”

“正是奴。二郎君,您當初離開的時候,臉上卻還沒有皺紋。人比以前瘦了,卻精神更好。”林管家一邊笑一邊落淚道。

他轉眸看着張順心被木板縛住的腿,忙問這是怎麽了。

尉遲寶琪立刻解釋經過。

林管家哭得更兇,抓着張順心的胳膊的手有些抖,“都怪奴,怪奴未忍住,把家裏的事告訴了二郎君,若是不說,二郎君也不會如此惦記,甚至為此險些喪了命。”

張順心笑着搖頭表示沒關系,他轉而擡首去看李明達,又看向房遺直等人,對林管家道:“有這麽多貴人幫忙查此案,我此刻就是死了也值了。”

林管家還是不停的自責。

張順心安撫他一陣,就轉眼珠子搜尋屋內,卻沒有見到倆孩子的身影,遂問林管家張淩雲和張飛雪都在哪兒,他還沒見過這倆孩子。

“剛下去了,等會奴就跟他們講,讓他們看您。”林管家道。

張順心點點頭,用力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卻還是不行,只能維持原來的姿态躺着,“可惜我現在腿腳不便。我做點心可好吃了,那倆孩子一定喜歡。”

林管家眼含淚地激動點點頭。

李明達聽他們二人的對話,大概也明白了張順心與這個林管家的關系。這林管家該是他以前離家出走時,就已經相識很熟的老奴。

仔細問下來,果然如此。

張順心轉即連連給李明達磕頭,解釋自己當初之所以會對公主那般無禮,完全是出于苦衷,又感謝公主可以親自出馬調查此案,為他兄嫂的枉死讨回公道。

李明達嗤笑,“你倒是感謝錯人了,願意來此,為你做主的人是河間王,我們不過是跟着來湊熱鬧罷了。”

“謝過!”張順心防備地看一眼李崇義,還是磕頭感謝了下。

李崇義冷笑,警告張順心不要太開心,別忘了他有冒犯公主之罪,等這樁案子結束,對他的懲罰便會立刻執行。

張順心的臉瞬間垮了下來,眼中流露出些許後悔。卻沒人管他如何,他立刻就被人無情地擡走了。

李崇義不禁感慨,“發沒發現,他們張家人倒是都有些氣骨,對我都沒好感。”

“估計是堂兄平日壞事做多了,沒給人留下好印象。”李明達半開玩笑道。

李崇義立刻正襟危坐,“可沒有,我做事很有章法,從未越矩。就是平時愛玩了些,花費略微有那麽一點點奢靡,喜歡交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聽出來了,”李明達偏頭對李崇義小聲道,“你喜歡拉一群人,一起聲色犬馬。”

李崇義愣了下,哈哈大笑起來,“可我花的都是自己的錢,礙着誰了?”

“礙不着誰,就是容易讓人誤會,也不怪張順心對你态度那般。”

李崇義無奈地點點頭,這倒也有可能,看來他以後要收斂點才行。

說話間,就有随侍前來回禀,管家已經将事發當日,所有與張順義夫妻有過接觸的人都召集到此。

李崇義立刻命人問詢所有人的證詞,看看是否有人記得事發當天有什麽特別的情況。

然而苦等一個時辰的結果,卻是沒有任何線索。

案發當日,張順義之妻照例如常在家打理家事,除了打發了幾個回話的老奴,就是一日三餐,等待處理公務完畢的張順義用了晚飯。而後夜深了,夫妻二人就同屋就寝。

李明達等人最為關心張順義夫妻在臨睡前都吃了什麽。

“除了晚飯,就是一人吃了一碗糖蒸酥酪,再喝了些水,就沒別的了。”

李崇義又問了做糖蒸酥酪的廚娘,仔細計較了送達過程。

當時廚娘做好吃食,就由丫鬟端了去,期間不曾碰到任何人。而做酥酪的廚娘和端酥酪的丫鬟,都是刺史府的家奴。平日裏沒有和主人家鬧什麽矛盾,也不曾被訓斥過。所以幾乎可以排除,他們下藥殺主的可能。

李明達也特意觀察了這二人的神态,并無任何恐懼、害怕或是懊悔的神色,遂她也覺得這二人該不是兇手。

“不知道毒物為何,下毒的大概時間,這麽調查太沒頭緒,還要等明日開棺之後,查出是否真為中毒,中了何種毒最好。”李明達道。

李崇義也覺得如此,遂打算就此作罷,他們因為急忙趕路至此,也乏了,“那我們今日就好好休息養精蓄銳,等明日再好生深查。”

房遺直臨走前,吩咐下面的人道:“你們把這些人的證詞供述都寫好後,都拿給我瞧瞧。”

李崇義和李明達則此時已經出了院門。

李崇義不解地問李明達:“既然張順心和張淩雲都覺得毒死張順義夫妻的兇手是季知遠,那我們此時為何不提審季知遠,還要等一等?”

“這是為了盡早知道季知遠到底有沒有派人下毒的捷徑,堂兄聽我的就是。”李明達随即問李崇義與季知遠有多熟。

李崇義有些猶豫,不知該跟李明達說到什麽深度。

李明達意外挑眉,“剛還義正言辭說自己做事有分寸,不會越矩,這才不過問你一個問題,你就心虛不敢回答了?”

“不敢不敢,我只是怕我說的太清楚,你們都誤會我。”李崇義不大好意思地笑道,“其實也沒有多深的交情。不過江夏王讓我照看一下他的混賬侄兒的話,卻是有的。我平日裏得閑,對季知遠也确實照料過幾次。”

“怎麽照料?”李明達偏頭看李崇義,發現他的表情十分尴尬,還有點心虛。

“就是他有些麻煩的時候,我打發人去問候他一句。”李崇義目光漂移到左前方的地面。

“可笑。”

“什麽?為什麽忽然說可笑?”

“我待堂兄誠摯,但堂兄卻不願對我說實話。”李明達說罷,就表情不悅地要走。

李崇義忙賠罪,對李明達道:“我真不是不想和你說實話,只是我和季知遠的事兒,它不适合你一個未出閣的丫頭聽。”

“那我懂了。”李明達道。

李崇義突然紅了臉,活這麽大,他還是頭一次曉得在一個女孩子面前臉紅。李崇義好笑嘆:“小小年紀,你懂什麽。”

“你們幹了些淫邪腌臜事。”李明達一雙眼帶着刺,一下就把李崇義的周身穿了個透。

公主亭亭玉立,儀姿威風并在,十分懾人。

李崇義心抖了下,料知自己真不能把晉陽公主當不懂事的孩子看。為了挽回臉面,李崇義就說些推脫誤會的話。

“堂兄常說自己色而不淫,那你們所玩的事畢竟是有些趣味了,十分少見。”李明達繼續推敲道。

李崇義這次臉徹底燒起來,他自以為臉皮夠厚,但被李明達這麽隐晦地把事情點透了,他竟突然很真不好意思。忙拱手恭敬地給李明達行禮,求她別說了。

“不說也可以,但你這件事不能瞞着,如實交代寫下來,不能給我看,那就給房遺直,由他來判斷你是否牽涉過甚。”

李崇義愣了愣,點點頭。轉即,他想緩和一下氛圍,就玩笑問李明達怎麽确定房遺直不會被他收買。

“別人我可能不信,但房遺直這個人,你怕是收買不了。他是個連聖人指婚都敢拒絕的人,還會怕你個郡王不成?”李明達道。

李崇義苦笑,“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我剛被張淩雲和張順心叔侄給低看了,你又來笑我。好好好,我只是個郡王而已,沒什麽出息。”

“這有什麽,我的身份在他跟前,估計也‘只是個公主而已’。”李明達道。

李崇義佩服贊嘆:“這倒是,能敢當着聖人面說天下最難事是娶公主,這人我佩服。可平常瞧他閑雅溫和,倒不像是能說出那不要命狠樣話的人。”

“人不可貌相。便是謙謙君子溫,凡事有可為也有不可為,既然房遺直覺得公主不可娶,那他直白的說明所想,也不算錯,是為坦然。”李明達眸子深凝,悠然嘆道。

只是李明達不明白,他既然不想娶公主,那天在泰蕪縣的客棧外,尉遲寶琪為何會說房遺直對她……

這前後矛盾的事,到底哪一件為真?李明達不及深想,就被李崇義的話拉回了神兒。

“是是是,人不可貌相。說到貌,我更禁不住感慨,你說老天爺怎麽這麽不公平,給他了好家世,還讓他才、貌、德三全,怎麽我就沒有?”李崇義看眼李明達,嘆口氣,“若非房遺直有前話撂下,我真真覺得他是個不錯的驸馬人選。不過既然他不願意娶公主,那我這裏也正好有別的人選——”

“打住!”李明達對李崇義擺擺手,“我此來陪你破案,不是聽你拉鴛鴦配。若沒其他的事,我就先告辭了。”

李明達沖李崇義點了下頭,就拂袖而去。身姿綽約,令人移不開目光。

李崇義對李明達自然是沒有什麽非分之想,但這并不妨礙他欣賞美人。漂亮無骨的美人他見多了,而今倒忽然覺得像李明達這般,美貌內才兼俱的佳人更為有趣了。這美人漂亮也就是圖一時新鮮,而真有裏子的人,才會讓人越琢磨越有味。

李崇義自嘲有些多想,正打算要回去,就見周小荷颠颠地跑過來和自己行禮。

李崇義方想起她來,挑眉問她可安置好了沒有。

“小荷不要住在姑丈那間高門別苑,小荷要和姑父、公主一樣,住在驿站。”

“驿站裏面苦,可不是你這般嬌人可住的地方。”

周小荷不服氣,“公主金枝玉葉,尚可住得,小荷不過是市井出身,如何住不得。”

李崇義愣了下,又确認問周小荷可真能忍受驿站裏的艱苦。周小荷堅決點頭。李崇義便無奈地笑了笑,就答應把她帶隊到驿站去。

“但說好了,你到時候可不許抱怨一個‘不’字。”

“姑父放心,我不抱怨,決不抱怨。”周小荷謝過李崇義之後,就樂得高興地告退。

李崇義又目送了她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

……

天色漸晚時,李明達帶着田邯繕、碧雲和兩名面生的随從離開了驿站。三人騎馬行至季知遠府門口,瞧了瞧門頭,就調轉馬頭去了附近的一家春香酒樓。

李明達在天字二號房,田邯繕則在天字一號房。

沒多一會兒,李明達就聽到上樓的腳步聲,有酒樓的博士高興又恭敬地喊他“季大郎”。一聲朗朗的應承之後,矯健的腳步聲就越來越近,直沖李明達所在的房門方向而來,腳步聲在房門前變得最大,之後掠了過去,進了隔壁。

“有人捎話說河間王的人約我在此,可是你?”季知遠聲音高朗。

田邯繕立刻回話,告知季知遠他就是河間王身邊的侍從。

“失禮失禮,不過我怎麽從沒見過你?”季知遠的聲音裏充滿了對田邯繕的懷疑。

“正是因面生,郡王才派奴來的。”田邯繕道。

一陣沉默。

随即又是季知遠的聲音。

“若是捎話給我,只管傳到我府上便是,而今怎麽卻約在這裏。”季知遠顯然還在懷疑田邯繕的身份。

田邯繕就将魚符拿給季知遠瞧。

季知遠看到魚符背面所寫的品級,正是而今河間王兼任晉州刺史的職位,自然是信了。

“之所以沒有直接去貴府細說,是因最近的風聲緊,郡王此來又是為查案,怕有人眼盯着找麻煩。”

“風聲緊,查案?”季知遠不解,疑惑問田邯繕,這到底是什麽事情。

田邯繕道:“看來季大郎還不知道,慈州刺史死亡一事,有人懷疑是季大郎所為,而今已經狀告到郡王那裏,請求徹查清楚,緝拿季大郎歸案。本來這件事是要秘密查清之後,才能公布于衆。因郡王念着往日與季大郎私交甚好,才讓奴來提前和您說一聲。”

季知遠還是滿嘴疑惑的口氣,“張刺史和其妻子同時暴斃的事,我也聽說了。但這跟我有什麽幹系?怎麽會查到我身上,還如此忌諱?”

“有人狀告兇手就是您。”田邯繕簡明扼要道。

“我?”季知遠反手指着自己,驚訝笑道,“怎麽可能會是我,別說我沒有那膽子,我就是膽子再大,我也沒必要去殺張刺史和他的妻子吧,這于我又沒有什麽好處。”

“說是因為報複。季大郎是不是曾經因為田宅規制越矩的事,與張刺史鬧過誤會?”田邯繕繼續問。

“是有過兩次,但都是因為張刺史這個人脾氣太不好,太倔。跟他解釋多少次了,那處越矩的宅子不是我的,是我姑丈的,他不能硬拆,他非不信,覺得是我拿借口搪塞他。但真跟我沒有關系,那宅子确确實實真就是我姑丈的。”季知遠解釋道。

田邯繕又問他是不是在張順義死後,幾次三番去了刺史府騷擾威脅人家的孩子。

季知遠聽這話,又是滿口無奈地語氣,“哪有什麽威脅?我不過是聽說張刺史和他妻子走了,家裏就留下一兒一女孤苦可憐,想到之前與他鬧過有些誤會,還計較什麽,遂才去吊唁。為此我還準備了厚重的奠禮,他們也都收了。怎麽而今反說成是我威脅他們,這可不可笑。我一個無官無爵的閑散人,不過是在家種種地,養養鳥罷了,我哪裏去敢得罪什麽刺史。”

田邯繕見他解釋誠懇,也不知真假為何了。但面上還要裝作信任季知遠的樣子,跟季知遠表示一切他都已經記下,回頭自會回禀給郡王。

季知遠應承,立刻起身禮貌恭送田邯繕。

田邯繕走了幾步,在快到門口之時,忽然轉身對季知遠道:“對了,郡王還說過,這件事如果真的是大郎所為,務必要跟他交底,如此他之後的調查才有分寸,也好避免大郎遭麻煩。”

季知遠搖頭,“不是我,你回去後跟郡王說,讓他随便查,我拿命保證,張刺史的死跟我半文錢的關系都沒有。”

田邯繕應承,這便開門離開,随即蹬蹬下樓,騎馬走了。

季知遠的侍從竹溪推了窗,确認田邯繕離開後,轉頭跟季知遠道:“騎着紅棗駿馬,品相不錯,該是郡王府的人沒錯。”

“嗯。”季知遠應了一聲之後,屋子裏就安靜了。

李明達靠在牆邊仔細聽,只聽到二人的呼吸聲。

很久之後,季知遠開口,疑惑之意甚重。

“竹溪,為什麽總有人誤會我呢?”

“是他們蠢,大郎不必自責。”竹溪道。

季知遠低頭沉吟片刻,然後對竹溪道:“不對,我覺得這件事有蹊跷。”

竹溪:“張淩雲就是個孩子,可能害怕過度,亂言了什麽。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大郎或許就是因此緣故蒙了冤。”

季知遠:“唉,其實這樣的誤會還挺多的,不過就是因為我長得兇了些,大家就一定把我跟那些殺人放火,逼良為娼之事湊在一起?”

“不行,我可不能坐以待斃,得找證據證明我的清白,我去跟河間王說清楚!”季知遠說罷,就往屋外沖,不想這時候迎頭走來一人,差點和他撞上。

季知遠忙行禮致歉。

李明達微微睜大眼,打量這位傳說中的惡霸,身長竟近六尺,十分高壯,硬眉兇目,滿臉的橫肉。這人便是不說話,不瞪眼,就面無表情的樣子,都足以兇惡到懾人。

不過李明達見他還懂得致歉,知道他該是個懂禮之人,遂在心裏抛棄其樣貌對自己的影響。

“無礙的,也怪我往這邊走的時候,沒有注意你們要開門。”李明達道。

“這位小郎君太客氣了,分明是我心急要快走,道歉道歉,真心的道歉。”季知遠笑呵呵道。

他一笑,滿臉的橫肉就往上扯,眼角也是如此,卻看起來更兇,絲毫沒有親切之相。

“我看郎君十分着急,那便快去吧,不必在此處耽誤時間。”李明達笑道。

季知遠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麽面目俊俏的小郎君,而且是初次見面沒有轉身逃跑,而是對自己這麽溫柔的說話。季知遠心雀躍了,開心地了不得,頓時就把之前着急的事給忘了,說要邀請李明達喝酒,就當是賠罪。

“那十九郎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你叫十九郎,哈哈哈,你家孩子可真多,有點羨慕。我們季家到我這卻成了單傳,就我一個。以前本來還有個妹妹,卻不幸害病去了。”季知遠坐定之後,和李明達說到這裏,就不禁嘆一口氣。

“逝者如斯,活着的該念當下。”

季知遠怔了下,看着李明達點了點頭,“十九郎所言不錯,今天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說罷,季知遠就豪爽地舉杯要敬李明達。

李明達不喝,對季知遠道:“我只喝葡萄酒。”

季知遠忙命人去備下。

李明達還是不喝,“玉杯才好。”

季知遠就打發竹溪趕緊去府裏拿兩個玉杯子來。

“我喜歡吃酒的時候 ,再配一盤光明炙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