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的鼻頭不大,此刻卻被魏叔玉的話氣得鼻孔張得圓圓的,幾欲掀起來。

“尚主乃無上的榮耀,怎到你嘴裏,成了一樁粘在身上會倒黴的事?是誰教你尚了公主便不可名垂青史,你史書白讀了麽,那尚了平陽長公主的衛青還不如你了?”

魏叔玉聽父親發威,老實地垂頭不言語。

“再者,人家說要選你當驸馬了?人家晉陽公主說看上你了?鬧得你好像真要被選上驸馬,心不甘情不願,不得不逃走似得。聖人此番派你去安州,明話說的是讓你去查案。你倒跟我說說,這安州案的調查你出了幾分力。吳王呈送上來的奏表上,可把房遺直、尉遲寶琪他們所有人都誇了個遍,唯獨沒有你。你說你路上耽擱,去晚了,聖人可能會信,但我可不信!”魏征恨罵魏叔玉腦子不清明。

魏叔玉自小就賦性高朗,聰明懂事。魏征對他一向寄予厚望,十分看好,因知道自己是個愛挑毛病之人,遂平常對他不乏對有諸多贊美和鼓勵。但萬萬沒想到竟不知何時,這孩子變得這般剛愎自用,心高氣傲。

魏叔玉繼續悶着頭,任憑他父親責罵,但心裏卻不服氣。他覺得自己這樣未雨綢缪正好,要真等着人家看上自己再去拒絕,只會耽誤他和父親的前程。

魏征瞧着兒子的額頭,繼續罵他,“怎知聖人不是有意歷練你們小輩?此番派你們去,他若是只想給你們一個表現才能的機會,從中選拔能者以備将來用于将相要職。你是不是就比房遺直他們差了一截?

聖人的嫡出公主,是你想尚就能尚。你瞧瞧長樂公主尚了誰,你算什麽,你還真以為你借着我的光,長得好看點,就是塊搶手的胡餅了。”

魏叔玉還是垂着頭,不過這回他倆手都狠狠地攥住自己的衣袍,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忍受住父親對他的嘲諷和謾罵。

魏征見狀更氣,正要罵他失禮,就被裴氏攙扶攔下了。

“好了好了,叔玉也知道錯了,郎君就少說他兩句吧。”裴氏心疼地看眼魏叔玉,揮揮手,示意他快些走。

魏征瞪眼看裴氏,甩手冷哼一聲,卻也沒有叫住魏叔玉,算是放了他一馬。

魏叔玉賭氣回房,就掀翻了丫鬟剛端上來的冰鎮荔枝。

“大郎,這東西可金貴,廢了好多周折從南海運來,咱們家一共就得了三盤,別人如何想吃都沒有呢。”丫鬟說罷就蹲在地上撿,打算洗完了再拿來。

魏叔玉垂眸看着她,擡腳直接碾碎了兩顆,“當什麽稀罕物,拿走!”

“大哥這是做什麽,這麽寶貝的東西,阿母只肯給我十顆,你卻得了一盤,還在這得了便宜亂發火。”魏婉淑邁進屋後,便噘嘴不高興地坐下。

魏叔玉看妹妹一眼,便打發丫鬟把荔枝都洗了給魏婉淑。

“就是我所愛,被大哥這樣踐踏,我突然就不想吃了。”魏婉淑半垂着眼眸,表現不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好,不送你了。”魏叔玉道。

魏婉淑忽然揚首對魏叔玉嬉笑道,“那我還是收着吧。”

魏叔玉無奈地看她一眼,脾氣收斂了很多,随即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問她找自己何故。

“聽大哥剛回來,就來看看。本想問問你此番去安州有什麽趣事沒有,我聽個熱鬧。不想大哥正撒火呢,卻剛巧被我碰個正着。”魏婉淑看着丫鬟把清洗後的荔枝重新端了上來,取出一顆剝皮塞進嘴裏。

魏婉淑吐了核後,就哀嘆一聲。

“怎麽,味道不對?”魏叔玉問。

“自然不對,這藏荔枝法,是留蒂寸許,以蠟封之,在蜜水滿浸貯存。隔了一兩個月,運送而來,與原本的味道肯定有所不同。”魏婉淑說罷,又取了第二顆,剝皮塞進嘴裏。

魏叔玉笑話她:“既不知原來味道如何,你吃就是,何苦想那麽多。”

“這可由不得人,大哥也同一樣。安州事,大哥是不是也多想了?”魏婉淑提示問。

魏叔玉聽這話臉冷下來,“原是來此笑話我!”

“卻不敢,我只是不解大哥為何有好好的直路不走,偏偏去走彎道。大哥也不想想,英雄也要有用武之處,沒人給你機會,你如何展現才能。若換成是我,我必定先拿住那晉陽公主的心。她在聖人跟前受寵,哄得她開心了,還愁沒有機會聞名天下麽?”魏婉淑莞爾一笑,眼中盡顯精明。

魏叔玉凝神看着魏婉淑,斂目蹙眉。

魏婉淑知道魏叔玉把她的話聽進去了,就笑了笑,讓她的大丫鬟圓月把荔枝端走,淺淺作揖,先行離開了。

圓月:“大郎本就心情不好,因何又跟大郎說那些話?”

“一家子人,他榮耀了,我們都跟着沾光。”魏婉淑頓住腳,回頭目光肅穆地望了一眼魏叔玉所在的方向,只願他能頓悟,不要讓她失望。

……

晉州,河間王府。

天被密密層層的烏雲緊密圍着,陰沉沉地,如若要墜地一般。猛然東北邊的黑雲之間閃出光亮,接着就是一陣巨大的轟隆聲。

要下雨了。

李明達立在門邊,擡眸看天。

她眼睛黑白分明,因向上看所以眼睛顯得更大,亮晶晶,清澈見底。一身暗青裙裳,素淨淡雅,本是不起眼的着裝,穿在她身上卻一點不顯平庸,頗有幾分輕靈高華之氣。

房遺直減緩腳步速度,至行到半月門前,才移目看向侍衛那邊。

身後的尉遲寶琪忽然直愣愣地越過他,撞在了侍衛身上。尉遲寶琪回了神,連連跟侍衛拱手道歉。

“有一要事想出神了,失禮失禮。”

侍衛見尉遲寶琪不拿架子,誠摯致歉,忙道無礙,又問:“可是要見公主?”

房遺直便一步上前,把尉遲寶琪拉到身後,對侍衛點頭,“有勞通傳。”

見侍衛進去,房遺直轉頭拍了拍尉遲寶琪的肩膀。尉遲寶琪尴尬地苦笑一聲。

“你到底怎麽了?”

“呃,”尉遲寶琪看眼院內,立刻移開目光,緊張地左顧右盼,“我還是覺得不舒服,就不陪你觐見公主了,我……我先回去歇息。”

房遺直狐疑地點頭,道了聲“好”,就目送尉遲寶琪離開。瞧他走路也不穩了,時不時地磕絆一下,完全沒有之前風流倜傥的儀态。

“他又怎麽了?”同随行的狄仁傑見狀,百般不解,“他這兩天好反常。”

瞧那廂傳話的侍衛已經回來了,房遺直讓狄仁傑不必管他,等過幾日他自然好了。

尉遲寶琪匆匆忙忙回屋後,就把閑雜人等驅走,然後把門關上。随後在屋子裏如沒頭蒼蠅一般亂轉,他饒過桌子,走到床邊,複而轉身跑到床榻邊,把鞋脫了,閉上眼。

轉即尉遲寶琪就立刻睜眼,用扇子往自己的頭上扇了扇風。

“來人,打水沐浴,”尉遲寶琪沖門口喊,見人來回話,轉身要去,他又補充一句,“要涼水。”

房遺直此時已經和李明達講明了李崇義決定去慈州查案的事。

“郡王打發人送消息給我們,請我們同行,不知公主是否願意同去?”

“去。”李明達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既然是郡王邀請你們都去,我獨留在這裏反而麻煩,不如就幹脆一起。等案子完了,我們正好從慈州去晉陽,而後我們從晉陽直接回長安。”

李明達從見了父親的信後,就不想在路上耽擱太久,如此行走的話,正好省時間。但就怕案子一直不破,遂和房遺直等人打商量,希望這案子大家齊心協力調查,盡量在三日內結案。

房遺直未有異議地應承,随後帶着滿臉震驚的狄仁傑告退。

出了院,狄仁傑就追問房遺直:“三日內?會不會太急?”

“若真可查,大家齊心協力,三日內倒也不短。若不可查,花費三年五載,十年八載,也有可能破不了,我們不能為此浪費太久的工夫。”

公主耳目厲害,如果這樁案子真如張順心所言,是由季知遠下毒手所致,那三天的時間對他們來說足夠了。

狄仁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還是覺得有些誇張,不過既然公主和遺直兄都覺得可行,他倒也樂于見識一下他們神速破案的過程。

想到此,狄仁傑就有些興奮了。

“各自回吧,瞧這天馬上會下暴雨。”房遺直擡首道。

狄仁傑還處于激奮狀态,他搓搓手,高興地應承一聲好,就迫不及待地回去叫人收拾行李,準備明日出發事宜。

房遺直在要回自己院子前,停了步,轉頭看一眼鄰院尉遲寶琪的住處。他把腳朝尉遲寶琪院子的方向,走了沒幾步,就聽到他院裏隐約傳出女子的喘息聲。房遺直立刻駐足,轉身快步回自己房間。

眼看雷雨降至,人們最該等在屋裏躲雨,但自昨日花神會後,一直失魂的周小荷而今卻耐不住性子了,她蹭地起身,然後讓婢女如春趕緊收拾行李。

“備幾套衣裳,把我最喜歡的那幾樣首飾,還有姑母送我的那兩盒胭脂水粉都帶上。”

如春不解,“三娘難道要出門?”

“嗯。”周小荷立刻抓起裙子出門,雷厲風行地去和母親作別,随即就乘車飛快地趕往河間王府。

馬車在河間王府前停下的時候,又是一聲巨雷當空響,稀稀疏疏的大雨點開始掉落下來。

如春忙給周小荷打傘,随其入內。

郡王妃周氏忽聽自己的侄女來了,愣了下,就連忙笑着讓人去迎。

周小荷帶着一陣風進屋,見到郡王妃後,就歡喜不已地給她行禮,又見郡王妃熱情對她伸手,周小荷忙撲倒郡王妃懷裏,歡喜地說想她了。

“我也想你,好些日子不見你來這。可有一事要說明,你來我自然高興,但切記不可如今天這般,在雷雨日出行。”周氏拉着周小荷的手,憂心囑咐道。

周小荷含羞點了點頭,“小荷會謹記姑母的教誨。今日之所以來得及,卻也是因為前些日子一直籌備花神會的事,整日忙得不得歇息。昨日那事終于熬過去了,我就越發想姑母,便忍不住冒雨也要來了。”

周小荷說罷,就雙手捧着周氏的胳膊撒嬌,把頭靠在她肩頭,與其親昵至極。

周氏早習慣周小荷如此,笑笑地去捏了她臉蛋一下,“既然來了,就多住幾日再走。”

“是有此打算,所以姑母就算打發我走,我也會賴着不走。”周小荷又撒嬌一聲,轉而她低垂眼簾,整個人漸漸悶了。

“你這是怎麽了?”周氏不解地問。

周小荷抿着嘴角,默了很久,再擡眼時,已經梨花帶雨。

周氏見狀十分心疼,“哎呦”一聲,忙把她摟在懷裏,“我的心肝,倒是受什麽委屈了,你快說來,不然我的心比你還悶還難受。”

“小荷沒受委屈,是花神會的事兒,小荷未能給姑母和父母長臉,未曾被選上花神女。本想着會和姑母一樣都做過花神女了,可……”周小荷說到此處,便哭得兇了。

周氏怔了下,才想起這樁事兒了。倒是因為昨日郡王在花神會上被鬧了一陣,回來有些脾氣,周氏只顧着忙活他那邊,加之要安排府中貴客們的住行飲食,竟把自己內侄女選花神女這麽大的事給忘了。

周氏心裏有愧,對周小荷更是心疼,忙開解她道:“這可不怪你,那天的事我聽說了,是因為公主在。咱們不着急,還有下一年呢。”

周氏說罷,就拿起帕子為周小荷拭淚。

周小荷乖巧地點點頭,“公主不曾現身過,卻以德芳之名豔壓全場,令小荷佩服。小荷不禁心生向往之意,所以今日來,一則是為見姑母,二則也是為參拜一下公主,好好和她學習。”

周氏笑着搖頭,“算了吧,我看你的一則是順便,二則才是真心。不過經你一提,我就更奇怪了,既然公主不曾露面,為何衆人會突然喊着公主?”

周小荷搖頭,“我也覺得奇怪,本是我呼聲最高,忽然就有一撥人喊起了晉陽公主,接着大家就都跟着喊了起來。”

周氏:“罷了,不計較此事。我們小荷才貌雙全,便是這次選不上,還有下次。你灼若芙蕖,如此可人,下次一定會被選上。”

周小荷被誇地害羞,颔首甜甜笑着,有點不好意思。

這時,外面暴雨突來,如瓢潑一般。

周小荷見狀,遺憾不已,“正要去問候公主,這下卻不行了。”

“今日天不好,等等看吧,若傍晚雨停了,我就帶你去。”

周氏随即就跟周小荷形容公主是個如何才貌雙俱,蕙質明達之人。聽得周小荷越發佩服,仰慕地央求周氏一定要帶她見一見公主,也算是了卻她此來的心願了。

黃昏時,忽然東風大作,轉而大雨就漸漸停了。

果真如周氏所言,周小荷得幸有機會拜見公主。

李明達剛剛趁着暴雨,天黑得壓人的時候,睡了一覺,倒是睡得踏實,醒來梳洗後,就十分精神。轉即聽周氏要攜內侄女來拜見自己,李明達忙去相迎。

其實二人在未到之前的路上談話,被李明達聽了幾句。心下正覺得巧合,就見周氏帶着周小荷進了門。

周小荷十分有禮,恭謹見過李明達後,就半颔首,十分謙卑狀。

周氏忙叫她不必拘泥,“公主為人最和善,你這副樣子,倒讓人覺得我們會吃你一般。”

周小荷方微微擡首朝李明達的方向看,等其吩咐。

李明達和她一對眼,倒是被她這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給吸引住了,倒是惹人憐愛。李明達也道:“你不必多禮。”

周小荷忙謝過李明達,回頭臉上就露出甜甜的笑,湊到周氏身邊老實地站着。

“昨日你在花神會上十分出色。”李明達對周小荷道。

周小荷連忙行禮表示不敢,“小荷姿容平平,性子愚庸,萬不及公主一根手指。”

“我一根手指若真有你這樣的‘平庸’,我必定感謝老天。”李明達此話一出,立刻調和在場的氣氛,大家都笑起來。

周小荷也沒了之前那般拘謹,機靈地陪着姑母和李明達聊天。

剛好到飯時,三個女人湊一桌,弄些味美的小菜,再喝些葡萄酒,倒也算熱鬧了。

聊來聊去,就又說到了花神會上。

李明達直接表了态度,她昨日本不想被衆人那般叫嚷。又問周小荷,可知為何那些百姓忽然喊了她。

周小荷怔了下,然後搖了搖頭,欲言又止。

李明達一眼就瞧出她有所隐瞞,讓她務必如實道出。

“我倒是能猜猜,卻未必作準,”周小荷随即說到孫家小娘子,然後欲與李明達解釋孫家小娘子的來歷。

李明達笑,“我看負責花神會的晉州長史之妻,與這位孫小娘子似乎很熟悉。”

“公主慧眼,竟一下就瞧出來了。她們可熟悉了,是母女!”周小荷有些不悅道,“之前那孫小娘子就曾打發人捎話給我,只要我放棄,但凡她有的好東西,什麽都願意舍給我。我不願,跟她說大家各憑本事争比試,她就對我心生不滿。昨日眼瞧着我快贏了,她必定心有不甘。也不知是不是小荷多疑了,小荷覺得這件事如果真有內情,那必定是她所為。”

“如此她也得不了花神女之名,何苦?”周氏不解道。

周小荷:“我聽說她今秋就打算訂親,對方家在京畿道,是個不錯的官人家。但具體是誰家,卻是打聽不着。該是那邊人聽說了咱們這邊的習俗,想孫小娘子弄個花神女的名聲,長長臉。昨日勝負顯然,孫小娘子若不想丢面子,喊了公主做花神女,她輸得也就有理由了。”

“原來如此。”李明達無奈地笑了下,倒沒想到這如周小荷、孫小娘子這般的姑娘們,會日子過得悠閑舒适,倒沒想到她們私下裏也會有如此的勾心鬥角。

“若真是孫家小娘子冒犯了公主,就該讓她吃吃教訓。”周小荷不忿道。

“用不着如此,不過是些小事,為此勞師動衆,反倒失了咱們的風度。”李明達頓了下,轉兒對周氏道,“日後這小娘子還是刁鑽,你倒是可以在私下裏提點她幾句。”

郡王妃發話,到底比她出言程度輕一些。這件事不大,李明達若是為此勞師動衆教訓人,人言可畏,事後必定會毀了那孫小娘子的一輩子。

周小荷見李明達認可她的說法,嘴角就禁不住揚起,以為孫家小娘子這次可算是活到低了。卻沒想到,公主明知道孫家小娘子的‘惡行’,卻選擇視為不見,只讓她姑母在私下裏說幾句。

私下裏?那還有什麽用處,根本折損不了那孫家小娘子對外的半點名聲,真叫人覺得可氣。

周小荷随姑母從公主那裏告退後,就心情十分不爽。

周氏卻笑贊道:“公主通達事理,仁心善意,果真氣度非凡,非你我這般在市井之中長大的女子可比。”

“姑母自謙了,什麽市井,咱們周家卻也是世代勳貴,自前朝就如此。”周小荷道。

周氏愣了下,轉而好笑地看着周小荷,伸手狠狠點了她腦殼一下,“你這丫頭!與公主的尊貴出身相比,你我不是出身市井,還出身什麽地方?”

周小荷不甘心地癟嘴。

至次日清晨,原本歇了一夜的大雨又下起來。李崇義等人不得不因此延後一日出發。

也是因外面下着大雨,沒什麽樂趣,李崇義就和周氏商量,不如把人都叫齊了,湊在一桌行酒令,大家一起熱鬧一下,也剛好驅走這陰雨連綿的天氣給人帶來的燥郁。

周氏連忙應和道:“好主意,妾身這就去張羅。”

沒多久,酒菜就在王府的憑欄閣備齊了。衆人受邀來此,登于閣樓。高處觀雨,喝酒作詩,倒別有一番樂趣。

李明達對此卻沒什麽興致,而且她心裏也清楚,有她在,李崇義那些少年們都拘謹都會不自在。因李崇義一請人喝酒的時候,都喜歡有舞姬歌姬相伴,而李明達卻不愛看那些,遂李崇義打發三撥人來邀請他,李明達仍是堅決回絕。

李崇義卻未多想,只覺得李明達不來,倒顯得自己有些怠慢她,遂讓郡王妃周氏去請。

周氏卻不願,“既然公主是此意思,我們強逼豈不惹人嫌?再說公主的顧慮我也清楚,你們就只管自己痛快玩去便好。”

“我不叫那些不該來的。”李崇義忙道。

“往日你可不這樣,我看公主是瞧透你了。何不就此享樂,今天怎麽忽然較真一定要請她,可是有事?”

“我聽說公主在安州案裏出了不少力,而今這慈州刺史身亡另有內情一事,既然已經報了上去,那就是壓在我肩頭一樁不得不破解的事。不然聖人還有這晉州的諸多百姓,都會瞧不上我。”

周氏笑嘆搖頭,只覺得李崇義多想,讓他盡力而為就好。

“你是未曾見過那些百姓瞧我的眼神什麽樣,就好像是我殺死了那張順義夫妻一般。”李崇義說罷,轉即又對周氏道,“昨日我親自提審了張順心,發現其所提供的線索其實沒什麽好用的地方,就是管家一封信。”

“因一封不知真假的信,就去當衆跳樓,逼着郡王您不得已作保應下這個案子。這張順心卻是有些手段。”周氏嘆,轉即又囑咐李成義,此去慈州定要萬般小心,以防兇徒再使用同樣的手段對他。

“他要來了還很好了,我還正愁沒有辦法拿到他。”李崇義厲害道。

周氏忽想起一事道:“對了,我聽聞尉遲二郎這兩日很反常,總是打蔫不精神,別是什麽怪病。倘若是身體不舒服,那就要盡早找個大夫給他診治,別拖太久。”

李崇義聽此話哈哈大笑起來,“什麽打蔫,我看他是蓄勢待發。今晨我才得了消息,昨夜蓮花陪他之後,早起時連腿都快走不得路了。你說他還是打蔫麽?”

周氏羞紅了臉,怪李崇義竟然什麽話都說。既然尉遲寶琪沒什麽事,周氏也就不去管了。

第三日清晨,大雨終于停了。

天剛蒙蒙亮,周氏就被同屋而睡的周小荷折騰醒了。周氏見周小荷跪地,兩只胳膊搭在床沿邊,眨着眼睛可憐兮兮的看自己,就知道她是有事要求自己。

周氏定了定神,然後打了個哈欠,坐起身,讓周小荷有話就說。

“姑母,我也想跟着姑丈他們去慈州。公主巾帼不讓須眉,去查案,我也想。”

“胡鬧。”

“姑母,您不是一直在誇公主如何好麽,小荷想學她有什麽不對?您就答應吧,給小荷一個見識世面的機會。”

“便是我同意了,你姑丈也未必會同意,還是死了心。”周氏立即否決道。

偏這話在周小荷聽來,卻是有希望之言,“小荷已經求過姑父了,他允我去。”

周氏沒想到有這出,卻還是不願意讓她走。誰知沒多久,李崇義來告別,見到周小荷在此,就直接叫上她一道走了。對這位漂亮侄女的要求,李崇義從來沒說個“不”字。

周氏想攔着,被李崇義三兩句打發了。

“難得她有此心,你別拘着她了。他父母那邊我回頭會派人說明。”李崇義說罷,就與周氏告別,臨行前,他還特意就拉住周氏的手。囑咐他這幾日不在家,她要好生照顧自己。

周氏笑着點了點頭,又說李崇義不好失禮,随後替他帶着周小荷去見李明達。她将自己準備的諸多禮物奉上之後,周氏就和李明達道明了周小荷也要同去慈州的情況。“她就是去慈州串門,見親戚,正好就可和大家一起同行了。這是剛想出來要定的事,故特來請示公主的意思。”

“好啊,一起出行有個伴,我們都可以照料她。”被周氏這般禮貌的征詢,李明達哪有拒絕的道理。不過這周小荷在這時候湊熱鬧,确實有有些奇怪。串親戚?這理由在李明達這裏了可過不了關。

至出發時,少年們見到又多了一名男裝少年,有些奇怪。後來見周小荷紅着臉拱手和大家見過,大家方知道此為郡王妃的內侄女。

因花神會那一日,周小荷的表現十分出彩,遂大家也不吝啬于誇獎她。周小荷很受用這些,因此一路上有說有笑,倒是快活。

至下午,一行人到了慈州,将東西存放于驿站之後,一行人就去了刺史府。

張順心則早在半夜的時候,就被擡入了馬車,提前送往慈州,随後就被安置于慈州刺史府。因他腿腳不便,如此安排,剛好可以方便提審。

李崇義和李明達等人一到刺史府後,李崇義就迫不及待地提審了管家張銳。

張銳對于自己寫信給張順心的事供認不諱,至于信上的內容,張銳磕磕巴巴地表示确實都是他親眼所見。他很害怕回憶當初的場景,以至于此刻再想時,臉上還流露出恐懼,身體有些哆嗦。

李明達等人随後又見了張順心的一兒一女,兄妹倆長的很相像,都是圓臉大眼睛,很讨人喜歡。倆孩子相差三歲,男孩年歲長些,八歲,叫張淩雲。女孩五歲,喚作張飛雪,她身材消瘦,一直畏怕地躲在她哥哥身後。

“別怕,郡王等人是來給我們做主的。”張淩雲抓着張飛雪的胳膊,認真地看着她,小聲對她囑咐道。

張飛雪點了點頭,然後乖乖地同張淩雲一般,給諸位貴人行禮。

尉遲寶琪這時候卻突然分了神,看向李明達那頭。前兩日一直有疑惑萦繞在他心頭,害得他沒精打采。昨夜他試着把蓮花再叫來重新嘗試,一閉眼再沒想到那位不該想的人,遂而今心情放松不少。現在他經歷一夜酣戰,神清氣爽,還可以正常面對公主,很是不錯。

公主今日穿了件皂色普通衣料的男裝,簡潔清爽,英氣十足。而此時站在她身後的則是周家的小娘子,同樣也是男裝,但可見其衣料十分講就,腰間還束着玉帶,光滑亮麗,富貴逼人。

這周小荷的樣貌倒是豔麗,但尉遲寶琪在她身上的目光卻停留不了第二下,轉而還是本能地想把目光移到公主身上。

剎那間,尉遲寶琪的偷看就被公主抓個正着,二人目光相對的那一瞬間,尉遲寶琪的心就咚咚跳起來。

這是……

他一定是害怕所致。

就比如在面聖之時,他的小眼神兒如果被聖人抓到,他的心也是這樣因為緊張得咚咚亂跳。

尉遲寶琪用這句話安慰完自己之後,心裏的顧慮突然就墜下去了,嘴角一扯,還給李明達一個風流笑容。

李明達見尉遲寶琪終于恢複正常,便立刻偏移目光,繼續觀察張淩雲和張飛雪兄妹倆。

管家随即闡述:“郎君娘子死後,季知遠還幾次三番上門,要把郎君之前沒收他的田契都要回來。奴們不依,要等下一任刺史上任之後,再行轉交。季知遠就不幹,幾次三番帶着人恐吓我們。”

“既然有七竅流血之狀,為何草率埋葬,而不講明異況報官?”房遺直問道。

管家提起這事兒就更傷心憋氣,哭着磕頭,懇請諸位貴人們一定要幫忙做主。

“郎君和娘子就身亡在這間正堂後的寝房內,人是早上的時候發現的,當時二人躺在床上身體已經涼了,且并沒有七竅流血。小郎君和小娘子見此狀,當時幾乎哭斷了氣,奴們勸了好一頓才好。因郎君娘子去了,府中可做主的人就只有小郎君和小娘子了。奴們就向兩位小主人請問,小郎君就囑咐奴們盡快把人葬了,入土為安。

奴們便照做張羅喪事,卻沒想到第二天屍體入棺的時候,竟發現郎君和娘子的臉上都七竅流血了,十分吓人。”

“所以你們就此便不聲不響的把人給葬了?”狄仁傑有些不忿道。

“是晚輩讓管家安葬的。”張淩雲身軀顫抖起來,但話音還算冷靜,随即就跟李崇義等人再行跪下磕頭,“晚輩和妹妹害怕極了這件事,也不知道兇手是誰,便是心中有所猜疑,可那個人我們也得罪不起,遂忍氣吞聲,未敢張揚。”

“胡鬧,堂堂刺史府,竟被一個無官無爵之人逼成這般,何其可笑!”李崇義若非親眼所見,簡直不敢相信。

張飛雪哆哆嗦嗦地看眼兄長,又極為害怕地瞧一眼李崇義,猛地就哇哇大哭起來,臉色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