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順心竟然從茶鋪的二樓跳了下去。
他自己摔得在地上打滾痛叫不說,還撞倒了兩名路過的行人,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上下,抱着左腿喊痛。婦人則蹭破了胳膊,腰不能動,趴在地上流淚直哭。但哭聲最大的還要數婦人身邊的男童,滾了一身塵土,岔着兩條胖乎乎的短腿,坐在婦人身邊嚎啕大哭。男童才四五歲,顯然被眼前突然鬧出的陣仗給吓着了。
事發突然,也吓到不少人跟着亂叫,但等大家都緩過神兒來之後,大家立刻把受傷的三人和哭啼的男童圍在了人牆內。
李明達偏頭掃了眼樓下的情況,目光從張順心和男子的腿和面容掠過後,确認自己剛剛聽到骨骼斷裂的聲音來源于這二人,随即吩咐程處弼先把人救了。
“婦人沒事,張順心和那名男子看似腿骨裂了,小心擡進茶鋪,去找大夫。”
程處弼忙應承,下樓照做。當他命屬下将張順心和另一位受傷男子擡走的時候,果然發現二人的腿動不得,疼得厲害。程處弼至此才可确定他二人的腿真摔斷了,但同時不禁在心下奇怪,晉陽公主人在樓上,卻是如何一眼就能看出這些來?
這時候,婦人和孩子也都被攙扶起來。田邯繕拿着兩塊點心下了樓,去哄那名哭得厲害的男童。
這時候婦人的丈夫也趕過來,看到這情景,忙撲過來查看妻子的傷勢。婦人哭着道:“還好東兒沒事,我及時把他退出去了。”
婦人丈夫聽此話後,氣得大喊:“是誰?好好地不活着,偏從那上面跳下來,要尋死就自己死去,還跑來害人!”
茶鋪裏的張順心此刻已經緩過了痛勁兒,用胳膊爬着,硬拖着兩條腿趴到門口對婦人和丈夫連連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我對不住你們!但我也有苦衷啊,我兄嫂被惡霸毒害致死,屍骨未寒。因官貴相護,互相包庇,這偌大的晉地竟沒一個管事的為我死去的兄嫂做主啊!”
衆人一聽,問是誰。
張順心便喊出了兄長的名諱,告知衆人他乃是慈州刺史。
“我聽說了,那位刺史月前死得,和妻子一起,是有些蹊跷。”
“天啊,刺史被人害死,竟沒人能為其做主。那若是普通老百姓,更得忍氣吞聲了。”
百姓們這時看到李崇義下樓,紛紛行禮。被免禮後,本是安靜了一陣兒,但實在是人太多了,喘氣聲兒稍微大點,就有些吵。
這時卻不知從後方哪一人先開了口,人小聲嘟囔着。
“河間王怎麽不管呢。”
其餘人緊接着應和。
“沒聽剛剛那個尋死的說麽,官貴相互。”
“能殺刺史的人,身份自然了得。”
“呵,這世道沒有我們小老百姓的活頭了。”
……
因人多,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就鬧哄哄起來,也分不清誰說的。老百姓們自然也都懂法不責衆的道理,所以越說越厲害。
大家對于慈州刺史極其妻子蹊跷之死,都甚為好奇。而河間王身為晉地一帶官爵最高之人,竟不管事,百姓們因此越發心生不滿。
這世道雖然是太平盛世,但也有不少從前朝過來的人,留傳下諸多官貴魚肉百姓、草菅人命的故事。而且官府自古以來,在百姓心裏多數就是不作為、官官相護的之處。故而張順心此言一出,百姓們立刻就認定慈州此事夫妻暴斃一事,便就是因其得罪貴族,被欺淩致死。
河間王的随從見狀,喝令衆人不得放肆無禮。
然而安靜一會兒後,衆百姓們還是趁着人多,那些擠在後頭的百姓們又竊竊私語起來。大家瞧河間王的眼神都充滿了失望、責怪和怨恨等情緒。
河間王府的随從們見狀,意欲武力驅趕,被李崇義擡手攔住。以暴鎮壓百姓,非上策,李崇義不想因此鬧出不賢兇殘之名,傳到長安城去。再說眼前還有聖人跟前的最寵愛之女,以及諸多斯文出身的子弟在場,他更加不能毀了自己在他們跟前的好印象。
李崇義道很後悔自己今天出門沒看黃歷,他活這麽大,他還是頭一遭被這麽多百姓憤恨的指責。
那廂張順心還在喊冤,他借着腿痛的勁兒,将痛喊聲表達得更加撕心裂肺,以至于最後破了音,哀哀欲絕,悶頭抓地痛哭。
李崇義覺得這件事自己有必要插手一下,轉而湊到李明達身邊,問她到底是什麽經過。李明達便簡短地和李崇義講了講。
“若真如他所言那般,張順義夫妻死于中毒,有七竅流血之狀,那此事确有蹊跷,該仔細調查。”李崇義此言一出,百姓們都安生了不少,認真地靜聽,等着李崇義的後話。
李崇義蹙眉思慮片刻,便大步走到張順心面前,跟他道這件事他會徹查清楚。
“容草民先和郡王告罪,郡王有意查此案,但草民卻可不敢信郡王。涉案兇手季知遠的姑丈正是江夏王,乃是和郡王您關系最要好的堂叔。”張順心雖然躺在地上,但卻偏要做硬骨頭。一臉不忿,生生在衆人跟前,把李道宗的面子給扯下來。
百姓們驚嘆于張順心的大膽之後,也在心下為其不畏權貴之舉喝彩,低聲議論又開始了。
張順心看向站在李道宗身後的李明達,對她頭磕地,然後大呼:“草民張順心懇請晉陽公主為草民兄嫂,先慈州刺史張順義夫妻之枉死做主!”
聲音嘹亮,都快能傳到二裏外了。
圍觀的百姓們頓時炸開了鍋。
“晉陽公主?”
“是那位晉陽公主麽?”
“廢話,而今這世上就一位晉陽公主。”
百姓們欲下跪行拜禮,但大家卻不知在場的這些人之中,誰是公主。打眼瞧着,河間王身後個個都是俊俏朗朗的少年哪有女子,莫非人在屋內或是樓上……
張順心盯着李明達的方向還欲再喊,卻立刻被落歌堵住了嘴。
落歌随即大聲喊道:“大夫來了,讓他好生看病。”
“大家放心,我保證張順心此人會好好的,他所言慈州刺史一事,我也會查清給衆人一個交代。”河間王見百姓們躁動,忙擡手示意安撫,“這兩年我治理晉州,可曾有過暴亂,衆目睽睽之下,豈會顧私枉法?若大家實在不信,這在場衆子弟都非等閑之輩,也确有晉陽公主在此,我李崇義願發誓作保,憑他們監察。”
話說至此,衆百姓們才算罷了,而後在郡王府的侍衛們的呵斥之下作散。
李崇義已然沒什麽心情再繼續觀看花神會,打發尉遲寶琪等人好生盡興,自己就先行回府。
待大家目送走李崇義之後,尉遲寶琪問房遺直和狄仁傑,“你們怎麽來了?”
說罷,尉遲寶琪就看眼晉陽公主,再瞧房遺直還是一副淡然的做派。
尉遲寶琪忽然緊皺眉頭。
狄仁傑率先道:“我和遺直兄聽說有花神會,就來湊熱鬧,剛快找到你們,就見郡王和你、長孫兄朝茶鋪這邊來了。”
李明達瞥一眼尉遲寶琪,發現他今日的情緒有些許不對,故目光多作停留。
尉遲寶琪立刻發現李明達的視線,未敢去看,轉而假笑着對狄仁傑點點頭,道“原來如此”,便就嘴巴幹幹,未曾像以前那般又說話又調笑,竟以沉默相對。
房遺直發現尉遲寶琪情緒不對,問他怎麽了。
“沒什麽,剛和郡王喝酒,有點上頭。”尉遲寶琪對房遺直讪笑一下,就扶了下自己的額頭。
李明達見狀,也覺得尉遲寶琪今天反常。許是他今天心情不好,李明達遂對他道:“你若不舒服,就先回去歇息,這裏倒沒人非要你陪着。”
長孫渙哈哈笑,轉過去拍尉遲寶琪的肩膀,笑他今日酒量竟然不好,“卻連我都沒比過,美人也沒見呢,你就先醉了,怪哉怪哉。”
“要你管。”尉遲寶琪一把推開長孫渙,轉而恭敬地對李明達和房遺直行禮,就此先行告退。
房遺直也看出尉遲寶琪的反常,問長孫渙剛剛他們可是聊了什麽讓尉遲寶琪的不爽的事。
“沒有啊,喝酒聊天,說的都是、都是……”長孫渙笑着看一眼李明達,轉即對房遺直樂道,“都是讓我們男人覺得暢快的事。你若願意聽,我私下裏仔細和你講講。”
房遺直冷笑一聲,讓長孫渙快閉嘴,“我沒這福氣,倒不愛聽。”
長孫渙還欲再說,就見李明達在瞪他。長孫渙不自在地咳嗽兩聲,挑了挑眉,看向別處,意圖躲避他表妹的目光問責。
“別管他了,誰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我保證你們明天能還能看到從前那個尉遲寶琪。”狄仁傑哈哈笑嘆,又問他們而今在哪兒看花神會,他倒是很感興趣花神會的選拔過程。
“怎麽,你愛看——”長孫渙忙問。
“花。”狄仁認真回道。
“哈哈哈……瞧你這出息。那咱們還是去郡王定的那間酒樓,比這茶樓好。”長孫渙說罷,就詢問地看向李明達,這裏頭她最尊貴,自要問其意思。
“好啊,有更好的地方為何不去。”李明達率先走在了前頭,到了吉祥酒樓天字三號的雅間後,發現這裏的布置果然好過那間茶鋪百倍。家具皆是檀木,十分精致,牆上竟還有上官儀的題詩,華麗精工,令人不禁感慨他為何會如此名重于天下了。
“瞧瞧,好詩!”長孫渙生怕大家看不到,特意指了過去。
房遺直掃一眼,就在桌邊做了下來,問博士這裏有煎茶沒有。
博士賠笑道:“有,應有盡有。”
“呦,這話說得可有些吹牛了,何為應有盡有,真要什麽就有什麽?”狄仁傑問。
博士不好意思地賠罪,然後試探地問狄仁傑,讓他何不先提個要求看看。
“那就說一個,西域的葡萄酒,你們可有?”
“有。”博士應承一聲,忙去端了一壺葡萄酒來,白玉壺,白玉杯,精致異常。
狄仁傑端着盛裝紫葡萄酒的白玉杯,聞了一下,然後抿一口,甘醇至極,十分涼爽,似是被冰鎮過。他不得不服,嘆了一聲。
“這酒樓倒是闊綽,比我家有錢。”
長孫渙笑,“能被郡王看上的地方,想想也知道定會與衆不同。”
“知道這是誰家的産業麽?”李明達托着下巴,聽完酒樓後院的兩名博士的閑聊,便看向長孫渙。
長孫渙搖頭,“吃喝好了就行,誰會在意這是誰開的。不過十九郎若是想知道,我倒是可以幫你問問。”
“回頭問吧。”李明達并未表現出好奇的興趣。
房遺直一瞧她如此,便知她該是聽說了什麽,看她一眼,人就往東走了幾步。
“花神會開始了!”田邯繕激動道。
這雅間是大窗,專門為了觀賞花神會開設,十個人湊到窗邊瞧熱鬧都沒問題。
見各家小娘子們,身着盛裝,儀态端方地端着自己所養的一盆花,輕挪蓮步,按順序上了臺子。
在衆多盛裝的女子之中,卻唯有一名最吸引人的注目。她所着的衣料,乃是名貴貢品絹緞淩玉紗,蘭花紋摻了金線繡制,在陽光下一照,整個人竟有些泛着金光,富貴逼人。此女子妙齡美貌,膚若凝脂,儀态端方,加之嘴角一抹倩笑更是錦上添花,讓人越發移不開眼了。
再看她手捧的蘭花,鮮枝如新沐,蘭葉細長舒展着,就如仙女迎風而飛的披帛。蘭花淡淡地黃色,素冠荷鼎,中間微脆的細絲條,一瞧便知是蓮瓣蘭中極致的精品。
這種蘭花,李明達在宮中時也就只見過幾次,是麟州刺史所供奉,頗得父親喜愛。不過後來因為沒養好,死了。為此阿耶還把照看蘭花的四名太監貶了下去。
風一過,可聞到獨屬于蘭花的清幽香味。
轉即再看其她小娘子們手裏所捧得花草,便如此女子所着的衣物一樣,頓失了顏色。
狄仁傑盯着那女子懷裏捧着的蘭花,豔羨不已。
“瞧瞧,人家看女人眼睛直了,他看花。”長孫渙瞧着狄仁傑有些可樂,又玩笑一句。
“人各有好,喜歡美人就是什麽值得炫耀的好事?”李明達忍不住開口反問。
長孫渙愣。
“自古君子愛蘭,皆是美談。倒和我說說,那些愛美人的有誰下場好?人家不笑你,你就該高興了,怎好意思反過來笑話人家。”李明達接着再道。
長孫渙又噎了下。
“好聽點叫愛美人,不好聽的,叫淫——”
“十九郎,我知錯了。”長孫渙忙對李明達行禮致歉。
狄仁傑也則忙對李明達行禮道謝,起身後,嘴上就洋溢着開心的笑容,然後故作得意地挑眉去瞧一眼長孫渙。他不是沒口才去反駁長孫渙,只是他年小一些,在地位上不及長孫渙,出于敬重才不言語。
狄仁傑為人豁達,倒也知道長孫渙是開玩笑,自然不會計較。但而今公主為他說話,他還是很開心高興,有種忽然揚眉吐氣的感覺。
長孫渙吃了癟倒也不惱,笑嘻嘻的摸了摸下巴,轉移目光看向花神選拔那邊的情況。聽百姓們呼聲很高,都喊着“周小娘子”,該就是那位衣着富貴逼人捧着稀世蘭花的女子。
“原來她姓周啊。”
李明達也側頭看齊,“我說怎麽有幾分相像。”
“怎麽?”長孫渙問。
“你們覺不覺她有幾分像郡王妃?”李明達問。
長孫渙眯眼仔細看了看,“像吧,都姓周,又穿這種貢品絹緞,必定是高貴出身。”
“該是郡王妃幼弟之女,當下在晉州任六曹司功。”房遺直這時候,才淡淡插了一句。
長孫渙驚訝地看房遺直,“你連這晉州地方官的情況都曉得?”
房遺直:“夜裏無聊。”
“呃……”長孫渙再反思去想自己昨夜幹了什麽,而今跟房遺直一比,他真該覺得慚愧,羞得無地自容。
狄仁傑忙佩服,“遺直兄厲害,竟猜到這裏一日,連這些通曉。我以後也定要學遺直兄這般,俱備萬事,将來必定有用武之地,可比腹中空空遇事便無知好。”
長孫渙聽年少狄仁傑都如此說,越發覺得自己不上進了。默默地癟嘴,此時此刻他特別想念尉遲寶琪。沒人志同道合,真的好寂寞。
“公主!”
“公主!”
“公主!”
那邊花神會不知為何,突然喊起了“公主”,而且喊聲越來越大。更有人喊出“花神女該是晉陽公主”的話。
長孫渙等人聽了這些熱鬧都愣了。他先和房遺直對視一眼,然後二人雙雙看向了李明達。
李明達還靠在窗邊,眼睛望着那頭,似在瞧熱鬧,又似在發愣出神。
參與花神選拔的臺上諸位少女們,聞言臉色有喜有悲。喜者幾乎占總數,皆覺得自己這次勝出無望,與其說輸給周家的小娘子,她們倒更喜歡敗在晉陽公主的名下。晉陽公主身份尊貴,乃真正德芳天下的女子,輸給她,她們臉上反而有光。
所以而今臉上有悲的則只有一名,便是穿着淩玉紗,捧着稀世少有的素冠荷鼎蘭花的周家小娘子。這次比試她本是成竹于胸,卻被忽然被從天而降的晉陽公主全都奪走了。
李明達不知為何百姓之中,會有人忽然喊她的名,而後聲音由小波及至大,鬧出這麽轟烈的響動來。
這時候臺子下面有女聲喊:“可公主并沒有參與花神的選拔。”
“這有什麽要緊,公主譽滿天下,花神女本就該是名聲的德芳女子首當。便是公主沒有拿花,卻勝似有花。”臺上的孫小娘子忽然落落大方的走出來,跟衆人脆生生道。
此言一出,衆圍觀的百姓們都歡呼起來,喊着公主,希望晉陽公主能夠現身。才剛茶樓一事鬧出之後,大家都知道晉陽公主而今就在觀賞花神會。所有人都沒興趣關注臺子上那些女子,與觀瞻公主真身相比,這些都顯得不重要了。
百姓們還在歡呼着。
負責主掌本次花神會的乃是晉州長史之妻孫氏,見當下既然民心一致,孫氏便笑着告知大家這次花神會沒有花神女,至于真正的花神女是誰,大家心裏也都有數了,她不需多言。
“胡鬧。”李明達已然命人去知會,然而還是晚了一步。
“我倒覺得這是民心所向,甚好。”長孫渙笑嘻嘻地恭維李明達道。
“回吧。”李明達顯然對于長孫渙的贊美不受用,先行下了樓。
餘下的人緊随而至。
因為花神會散了,四周都是人,所以他們的馬騎得并不快。
一頓慢行之後,李明達等人終于到達了河間王府。
郡王妃周氏卻是早一步得知了花神會選拔的消息,忙笑着來恭賀李明達。
“公主面都不曾露過,便引得百姓們競相用擁舉,可見公主的端方蕙質之名早已經名于天下,令人真心敬仰。”周氏笑贊道。
李明達笑了笑,“嫂子該知道,這裏面有多少虛假,怎能去信。”還有一句話,李明達卻不好直接交代。因為只是她的懷疑,還做不準。李明達覺得今日的事有蹊跷,忽然喊起她,似有人故意為之。
當時場面太喧鬧,特別是花神會臺子周遭,李明達根本沒有辦法分辨聲音的具體來源。但是她聽得出,這個選拔她做花神女的聲音,最初是來源一人,後來才漸漸擴大。
“什麽虛假,你啊,竟是不知道自己的盛名在外,如何響亮。”周氏開心的刮一下李明達的鼻子,目光裏滿是寵溺。
李明達笑了笑,就再不說什麽。
房遺直在房內閱了幾本當地的縣志後,忽想起尉遲寶琪來,便去看他。
到的時候,才知他竟不在屋內歇息,跑去湖邊喂魚了。房遺直就去湖邊找尉遲寶琪。
園內樓臺高峻,水閣遙通碧春亭畔。碧春亭兩側是一路的朱紅欄杆,邊有垂柳點綴。
尉遲寶琪整個人懶懶地靠在碧春亭畔的水榭邊。他雙手隔着欄杆下垂,沖着湖面的方向,下巴壓着欄杆,沒精打采地看着湖內争相搶食的魚兒。尉遲寶琪身邊只站了一名随從,此時正不停地抓着魚食一次次往湖州投喂,以便尉遲寶琪能一直看到那些争相搶食的魚兒。
“你這是怎麽了?”房遺直察覺尉遲寶琪的反常,料知他不僅僅是因為一時的心情不好。
“無解。”尉遲寶琪聽到房遺直腳步聲後,自然就認出了是他,所以不覺得意外,也沒有擡頭看,就是喪氣地喊了一聲。
“何為無解?”房遺直走到尉遲寶琪身邊,又問他。
“有點煩心事,沒什麽道理可講,便是越想心裏越想不通。”尉遲寶琪道。
房遺直側首看,讓尉遲寶琪講講看。
“這事跟誰講都可以,唯獨跟你不行。”
“是麽,那便不強求你。”房遺直雖不知尉遲寶琪煩惱什麽,不過既然他不願和自己多說,那房遺直也不會強求他。遂陪着他在水榭邊站了會兒,聊一聊今天的事,便就和尉遲寶琪分別了。
不多時,長孫渙過來了,陪着尉遲寶琪也在湖邊發呆,順便把今天自己遭遇經過告知尉遲寶琪。
尉遲寶琪被逗得一笑,卻也興致不高,“你當着十九郎的面,非要說什麽男人好美人之類的話,公主不說你說誰。”
“錯看你了。還以為你能體了解我,沒想到你竟然偏幫着十九郎說話。”長孫渙說罷,就戳戳尉遲寶琪的肩膀,罵他沒良心。
“哦。”尉遲寶琪沒精打采道。
“你是到底怎麽了?”長孫渙伸手在尉遲寶琪跟前晃了晃,給他提個神。
尉遲寶琪努力地眨眼,逼迫自己清醒一些,“沒什麽事。”
“還說沒事,我瞧着你這怎麽像是得了大病一般,沒精打采。”
尉遲寶琪打個激靈,有點不确定地問長孫渙,“我真像是生病了?”
“何止!我們好兄弟之間,你還避諱什麽,到和我說說。”
“完了完了,我要是像你所言那邊,便是真有那種病了。”尉遲寶琪仰天哀嘆一聲,感覺自己老天爺對他不公。
“你到底是何緣故?我看你快瘋魔了。”長孫渙問。
尉遲寶琪認真地看着長孫渙,“告訴你沒事沒事,你非要問。”
“好兄弟,我豎着耳朵聽着呢,随時可為你排憂解難。”
“快一邊涼快去,我自己解悶就可。”尉遲寶琪把長孫渙打發走了。
不多時,尉遲寶琪自己也呆膩了,卻不想回房,只因他忌憚自己房間和房遺直挨着。思來想去,他還是覺得狄仁傑最可靠,就來找他。
狄仁傑正在屋內作畫,聽說尉遲寶琪來了,就迎他進來。
尉遲寶琪到桌案邊,看到狄仁傑正在畫蘭花,而且還是素冠荷鼎。
“這花漂亮,就是少見了。”
“今日剛見,美極。”狄仁傑見尉遲寶琪疑惑看自己,便笑着告訴他錯過了花神會看花最好的時機。
“這晉州竟然會有素冠荷鼎。”尉遲寶琪卻是後悔了,不過瞧狄仁傑畫得栩栩如生,尉遲寶琪忽然沒那麽遺憾了,“看你所作,倒與親眼的見無二了。”
狄仁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忙謝過尉遲寶琪的贊美。
尉遲寶琪讓狄仁傑繼續作畫,他在一邊看着。尉遲寶琪看着看着眼睛就半睜了,有些出神。
“懷英,我問你個事。”尉遲寶琪溫溫微笑,問道,“假若,假若有朝一日,你和你好兄弟都喜歡了一名女子,你會怎麽辦?”
“啊?”狄仁傑愣了下。
“你又看上了誰?莫非是昨天長孫渙喜愛的那個叫蓮葉的舞姬?”狄仁傑無奈的搖搖頭,“你說你啊,吃着碗裏的看着鍋裏。你已經有個蓮花姑娘,想什麽蓮葉,而且蓮花的姿色還在蓮葉之上,你怎麽如此不知足?”
尉遲寶琪鬧紅了臉:“什麽跟什麽。”
他本想解釋,不過仔細一想,卻說不得,透露太多很容易露餡。
“行了,你當我沒問。快和我說說花神會的事,我是不是真的錯過了許多美人?”尉遲寶琪忙道。
狄仁傑白他一眼,“這你可別找我,我只看花了。要講美人,你就去找長孫兄,這種事上他和你志同道合。”
“行了行了,就知道你什麽都不懂,我去了。”尉遲寶琪出了門,燥熱的臉在涼風的吹拂下,才漸漸恢複正常。
……
長安城,立政殿。
李世民又拿着那塊繡帕,自顧自地說起來話來。
“這世上的男人倒真沒有能像阿耶這般對你好。但阿耶年紀大了,到底要走在你前頭,倒是希望以後能有一個人,對你一心一意的好。”
李世民說到此處,鼻尖忽然酸楚,嗓子也有些哽噎,一團悶悶之氣堵在胸口。
“陛下定會長命萬歲。”方啓瑞忙道。
李世民苦笑一聲,“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誰都逃不過,便是帝王也是如此。只願我走的時候,這天下太平,百姓心裏些許會惦念我這個做帝王的曾經的好。再有就是兕子這些孩子,我一定要看到她嫁人生子那天。”
“陛下必然能看到,不僅如此,公主生兒育女,孩子再生孩子,您都能瞧得到。”方啓瑞道。
李世民一聽這話就更高興,哈哈連笑幾聲,又嘆不知李明達的孩子會像誰,會不會反而就遺傳到他的長相。
“陛下,魏叔玉回長安了。”
“魏叔玉回長安了,那兕子是不是也回來了。快去準備,我要親自去承天門接她回來。”李世民說罷,就高興地站起身來,欲往外走。
回話的太監忙拱手再道:“陛下,是魏叔玉回來了,獨自一人。”
李世民愣了下,眼珠子轉了轉,轉而回坐在自己的龍椅之上。
“獨自一人?從什麽方向?”李世民追問。
“他自淮南道直接回京,便是從安州出來後與公主作別,自己先回了長安城。”侍衛解釋道。
“哼,”李世民立刻懷疑這魏叔玉是否是故意為之,轉即想他之前也未曾把此話挑破,倒是不好直接質問他何故。
半個時辰後。
魏征攜子求見于李世民,并帶着長子魏叔玉一同下跪,為魏叔玉賠罪。
“這孩子孝心太重,竟因我有腿疾,便違旨擅自回了長安城,臣懇請聖人嚴懲逆子。”魏征道恭恭敬敬的磕頭,繼續請罪道。
李世民聽這話,原本攢在心裏面的氣稍稍好了些。
“既然是因為你的病,他欲回家孝敬你,倒可以體諒。”李世民頓了下,就不耐煩地打發他們父子走,沒說後話。
魏征忙謝過,而後就帶着兒子直接回家。
“糊塗!”魏征歸家坐定之後,就狠狠訓斥魏叔玉。
魏叔玉颔首,老實地跪在地上,低頭聆聽訓斥。
“當初我走得時候怎麽囑咐你的?”魏征問。
“竭盡所能查清案子,在公主面前留了好印象。”魏叔玉簡單說道,随即有些不服氣地看向魏叔玉,“可我想靠自己的才華出名,而不是靠驸馬這兩個字。”
“糊塗,你真當你自己做了個官就一定厲害?你真以為你肚子裏那點東西,可夠名垂青史?多少才華不在你之下的人,考了功名之後,就被打發到偏遠之地,一做就是二三十年的縣令,沒個出頭之日。”魏征有些恨自己的兒子善作主張。這孩子以前一向乖巧,聽他的話。所以魏征怎麽都沒想到,這次出遠門,魏叔玉竟然擅自做主,離開了房遺直等人,自己回來了。他如此做,一則在子弟們之中容易留下不好的印象,二則便是公主和聖人那頭,只怕對叔玉的舉動會有猜忌。
“真是胡來!而今既然你回來了,是為孝道,那就幹脆把你的孝道盡全。孝經謄抄,每日至少二十遍,直到晉陽公主等人回來為止。”
“我此舉有什麽過錯?”魏叔玉眉頭擠在一起,眼中盡是不服氣,“您當初未曾娶過公主,就有而今的體面和風光。兒子以您為楷模,如何不能?我魏叔玉今日便發誓,以後定要憑自己的本是出人頭地,決不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