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怔了怔,忽然感覺自己沒話說了。
李世民抓着手裏的帕子,又嘆了兩口氣,然後讓李治算一算,從晉陽回長安要多久。
“按照正常馬車的行進速度,怎麽也要半月。騎馬的話大約七八天,也可能更快。不過十九妹此番是去游玩,兒臣覺得她的行進速度應該是會慢一些,還要在晉州晉陽稍作停留,算下來至少要個把月時間。”
李世民瞪眼:“要那麽久麽,我記得從晉陽遞信而來,卻只用一天就夠!”
“阿耶,那是八百裏加急傳信,要換人換馬。若十九妹她們也如此趕路,身子必然受不住。”李治深知父親乃是一國明君,自然懂驿站傳信的道理,偏他現在就像個小孩子一樣,要人哄着。
“對對對,不急不急,還是讓她慢慢地回來,別把身體累壞了。可你妹妹自小在宮中長大,習慣宮裏的吃住。她這一路出行,那驿站裏會有金銀繪镂雕的花梨木床,讓她睡得舒服麽?夏日炎炎,熱時可有冰用?若走到半路,她忽然餓了想吃口光明蝦炙,可能吃到?”李世民說罷,就用疑問的眼神看向李治。
李治抿着嘴,他覺得他剛剛真不該回應阿耶的話。
李世民看到自己兒子一臉的無奈,心裏也清楚這一連串的發問的答案都是‘沒有’,遂有幾分幽怨地嘆氣,以至于方啓瑞再呈上來的折子他都沒心情去看。
“聖人,此乃晉州的奏表。”方啓瑞道。
李世民這才拿起來看一眼,內容倒沒什麽新鮮,不過是年中一些政務奏報,講些晉州的太平盛世。
方啓瑞見李世民看兩眼就放下了,又小聲提道:“晉州的。”
李世民恍然有所悟,高興起來,他立刻執筆揮毫,酣暢淋漓地寫了一封給寶貝女兒的信,并着對晉州的批複,讓人加急傳信過去。把自己的思念之情對女兒表達之後,李世民這才覺得舒爽了,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
七日後,李明達等人剛到晉州,便被兼任晉州刺史的河間郡王李崇義請到府上。
李崇義立刻将聖人的信給了李明達,随即設宴盛情宴請衆人。李明達看到信之後,有些食不下咽,以疲勞為由先行歇息,打發衆人只管樂呵去,不必顧念她。
大家都知公主這是因看了信思念父親了,遂也都理解,領命謝過之後,都盡興于李崇義的宴席。
李崇義倒是擔心李明達初來府中住下,心裏就不暢快,遂囑咐郡王妃好生照料李明達後,才與房遺直、尉遲寶琪等人在園中賞景飲酒。時至天色大黑,橋湖內外挂滿紅燈籠,不計其數,照得湖邊兩岸燈火通明。夜風陣陣,清爽宜人,與白晝的火熱截然相反,此時飲酒賞景,大家最為舒适也最為盡興。
待酒席散盡,湖上又有彩蓮舫,內有姿色上等的舞姬應聲起舞。身姿妖嬈,翩翩跹跹,舞姿旋轉時披帛迎風飛揚,猶九天玄女下凡。
尉遲寶琪站在水榭裏一看,眼睛裏就笑意滿滿,一臉的風流之态。
“卻沒想到這晉地竟出此等姿色的美人,今日得見到時我們的好福氣。”
“寶琪,瞧上哪個了就盡管挑,不必客氣。”李崇義道。
尉遲寶琪頗感興趣地掃視一圈,便指着其中一位拿琵琶的翠衣女子,喊道:“就是她了,你們誰都不許和我搶。”
“沒人有你這愛好。”程處弼道。
尉遲寶琪不服地瞥向程處弼,“自古美女愛英雄,若是沒有美女願意和你在一起,說明你就不算厲害,懂不懂?”尉遲寶琪用拳頭輕輕打了下程處弼的胸膛,特別的結實,跟石頭一樣。
“打得我手疼。”尉遲寶琪哈哈笑了一聲,“你這身子骨,跟我大哥有一拼。”
“那你也該多練練,而不是學床上功夫。”狄仁傑竊笑一聲,半開玩笑地對尉遲寶琪道。
“這話說得,床上功夫就不是功夫了?将來保不齊你們還都得給我取經呢。”尉遲寶琪說罷,便得意地看向他們之中最不懂男女之事的某人,“別平日裏總是讀書讀書,練武練武,連男女之事都不通了,搞得回頭連傳宗接代的大事都忘了。”
尉遲寶琪說此話時,看得第一眼就是房遺直,不過他卻是不敢瞧得太明顯,遂轉而就很誇張地看向狄仁傑。
衆人只當是尉遲寶琪笑話狄仁傑,忙說狄仁傑年小,讓尉遲寶琪別把人家好好地孩子帶壞了。
狄仁傑被鬧得臉紅,“就是,我還想,要以學習為重,才不跟你一樣。”
李崇義樂哈哈道:“我像懷英這麽大的時候,也什麽都不懂。大家所言極是,寶琪你玩歸玩,可別帶壞了人家。”
尉遲寶琪忙笑着表示不會,轉而見見舫船劃過來了,忙讓李崇義引他過去。李崇義又問房遺直等人去不去。
房遺直:“卻沒他那樣的精神,我也乏了。”
“我也是,我跟遺直兄一塊回去休息。”狄仁傑道。
李崇義又看向程處弼,瞧他那張悶悶的臉,便是不用說也知道房遺直必然不會和他們為伍。李崇義就先識趣地說道:“護衛本就容易比他人更花費精力,不然你也早些回去歇息?”
“正有此意。”程處弼對李崇義恭謹地行禮。
房遺直和狄仁傑也随後告辭,三人同行而去。
長孫渙人靠在木柱子上,一直在邊上默默笑着不言語。等那三人都走遠了,他才拍拍手,直道好。
“好,有什麽好?人卻是都走幹淨了,好生掃興。”李崇義笑嘆。
“這就是你不懂了,他們三個最掃興,你留着我們才會玩的暢快,這下大家就可盡興了。”長孫渙非常愉悅地挑眉,甚是喜悅道。
“真假?”李崇義不解問。
“真的。”尉遲寶琪應和,轉即和長孫渙二人會心一笑。
“我可聽說你們這些子弟最喜與房遺直相處,而今你二人怎麽反倒嫌棄起來。”
“我們可不敢嫌棄他。只是偏偏到美色一事他就……等說完了,那邊的美人也該等了。”尉遲寶琪掃一眼畫舫上的女子們,越發心情愉悅。
“對對對,我們上船慢慢說。”李崇義忙道。
待三人上了船,就命歌姬彈曲。
舞姬袅娜移步,乖巧地跪在三人身邊,舉起纖纖玉手,含笑斟酒。她們個個遍體生香,媚态盡妍,一般的男人稍微靠她們近些,必然會覺得通體酥麻,心癢難耐,忍不住下手了。但李崇義、尉遲寶琪和長孫渙是何等人物,出身勳貴,身邊從不缺女人,見識了不知多少佳人,而今就是這些女子姿色上等,于他們來說,也不過是花前月下聊天消遣而已。他們必會如那些不經此道的男人們一般,猴急地只想着下半身那點事兒。
偏偏少年舉止文雅,進退有度,令這些舞姬們更心生向往之意,皆有意征服,遂頻頻抛媚眼過去。
三人舉杯議談,不過得閑有興致之時,才會轉眸笑逗一下身邊的女子。
李崇義敬尉遲寶琪和長孫渙二人。喝畢,就讓二人趕緊講一講先前未完的話。
“遺直兄他不近女色,不管你找多少個風韻妖嬈的女子往他身上撲,他必定是坐懷不亂,未有異色。”長孫渙道。
尉遲寶琪剛夾了一口菜進嘴裏,聽這話直搖頭,哼着表示不對。
李崇義笑道:“哈哈,你認同如此,對不對?我就說麽,哪有男人不愛美色呢。”
尉遲寶琪忙把口中的東西吞下肚,跟李崇義道:“我是不同意他所謂的‘未有異色’,分明就是滿臉‘嫌棄之色’。他這人不以風流為好,禁色近身。頗有些不解風情,所以找女人做樂的時候,千萬不要找他,肯定掃興。”
“竟真如此?”李崇義倒有幾分嘆服。
“就是如此,說起來他這性子,我倒覺得是緣由其母苛教而來。”長孫渙推測道。
李崇義想到房玄齡之妻,忙嘆:“醋壇之名,确實聞名天下。”
“但除了這樣的事,你別的事找他,倒也好用。和他相處片刻,你便會從他嘴裏得些有用的提點,諸多做人的道理。也不知怎麽,從他嘴裏說出來的卻是比別人的受聽。來往兩次之後,你發現他的話都對,就自然心生結交之意。”
“可交此友,十分難得,是幸事。”李崇義點點頭。
長孫渙笑着應和,讓李崇義回頭多和房遺直接觸兩次,自然就知曉此人的厲害之處了。
“聽你二人此言,那我必要試一試了。”李崇義笑畢,又舉杯。
酒至半酣,李崇義就禁不住感慨自己在晉中呆久了,很少知道長安的新鮮事,讓他二人講一講。此一張口,就有更多的話可說了。
于是三人便在湖中泛舟至深夜,盡興至極之時,三人才各自分開去休息。
伺候長孫渙和尉遲寶琪的舞姬,分別喚蓮葉和蓮花。蓮花姿色略勝一籌,也有些歌詠之才。下船後,二人便分別跟了長孫渙和尉遲寶琪回房。
蓮花攙扶迷迷糊糊的尉遲寶琪到床上後,就欲寬衣解帶,也跟着上床。結果怎知她一條腿剛搭在床榻邊沿,便被尉遲寶琪伸手直接推按住了胸口。
蓮花愣了下,轉即紅了臉,笑着扭身作害羞之狀。
尉遲寶琪的眼睛緩緩地睜開一條縫,“回你自己房間去歇吧,倒勞煩你伺候我這麽久。”
尉遲寶琪說罷,就從腰間摸了摸,扯出一塊玉佩與了蓮花。
蓮花見這 玉佩冰涼潤手,知道價值不菲,忙謝過,又不想走,非要伺候尉遲寶琪。
“別不識趣。”
“二郎這是怎麽了,先前在蓮花舫內,您對妾可是百般親熱愛撫,妾而今願與——”
“滾。”
蓮花恍然以為自己聽錯了,怔了下,再去看尉遲寶琪,卻早不見他原本那雙醉酒迷離的眼睛,眼珠黑漆漆的,冰冷的有些吓人。
“這——”
“滾。”
蓮花吓得驚惶失色,忙行禮,狼狽告退。
……
次日剛好逢乞巧節,晉州城白日有花神會,夜晚有燈會。滿街人頭攢動,四處遍是花香,十分熱鬧。
郡王妃為哄李明達高興,特意打發了身邊的大侍女為李明達領路,讓她好生在花神會上熱鬧熱鬧,正好也可看一看選花神。
“選花神是什麽?”李明達問。
“這你可問着了。從年初開始,各家未嫁小娘子們便籌備這一事,就為了在今日出彩頭。”郡王妃周氏笑道。
“嫂子還是沒給我解釋呢。”李明達親昵地拉她胳膊一下,讓她快些說。
周氏:“好好好,我就簡單解釋給你。這日城中所有未嫁的小娘子,都可以端一盆自己養的花來,由衆人評判,誰養的花最好最漂亮,那這盆花就可被評為今年的花神。而養出花神的小娘子,則會被稱為花神女,受大家敬仰贊美。”
“這倒是有趣,不過做花神女有什麽好處,大家都這樣争?只為圖贊美?”
“往年但凡被評為花神女的女子,都德才兼備,為衆女子的楷模。後來時間久了,這花神女自然而然就被認為,是選拔最為品格端方女子。所以每年的花神女,都會被認為是選拔晉州城內第一德芳女子的盛事。不管是誰家女子,只要有花神女這個身份,怎麽嫁人都不難,事後一定會被求親的人踏破門檻。這可是關系到女子的終身大事,你說重不重要?”周氏說到這裏,便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曾當過。”
“本來不信,見嫂子這般,我倒覺得是準了。嫂子溫婉賢惠,才德俱全,卻是當之無愧。”李明達贊嘆道。
周氏被李明達哄得笑不攏嘴,“你這話嫂子愛聽。不過這而今花神會我卻沒法子湊熱鬧了。倒是你要不要試一試?王府裏好看的花到還是有一些,你随便拿一盆去,再憑你的容貌才德,定能被選上。”
李明達點頭認可,不自謙道:“我也這麽想。”
周氏怔了下,就笑着去推一下李明達,“你這丫頭!”
李明達笑道:“逗一逗嫂子罷了,花不又是我親手所養,作假摻和有何趣。再者這花神會的争奪必定十分激烈,又何必去擋人家尋婿的好機會。”
“妹妹看得通透。”周氏稀罕地抓着李明達的手,感慨自己也想要個女兒,如她這般可人貼心最好。
“那就要一個。”李明達湊趣道。
周氏愣了下,苦笑着搖頭,“這年歲了卻折騰不起,再者不怕你笑話,我與你堂兄早就是老夫老妻了,哪有這些興致。”
“母親當年生我時,年紀就如嫂子這般大,後來還有了二十一妹。”李明達想了下,又攢眉道,“但還是仔細身子最重要,長命百歲,看着兒女娶妻嫁人……”
周氏知道李明達必然是想到長孫皇後,心有遺憾,忙勸慰她寬心,又把把話頭引到花神會上。
“你再不出門,就要錯過最好的熱鬧了。花神選拔,就在城東的花神臺上,但凡晚一點就人擠人,進不去了。”
“那好,我早點去,看完花神會,嫂子再帶我在晉州城四處走一走,吃點好的,玩點有趣的,我就盡快離開。”李明達道。
周氏挑了下眉,“剛來才住一日,就想着離開?”
“父親想我了,我也想他。”李明達沖周氏甜甜一笑,就和她告辭,但帶着周氏之前給她的幾名大侍女,準備出行事宜。
愛美之心人人皆有,特別是男人。
這花神會乃是美女雲集之地,更非是風月之所那些庸脂俗粉可比。個個都是良家出身,知書達理,各有其才。
李崇義愛美的性子随他父親李孝恭,他雖在府中圈養了不少美貌女子,但乃是色而不淫之人,與其占有美,他倒是更愛欣賞美。
故為了今日花神會,李崇義早在三月前就訂好了全晉州城最好的位置。吉祥酒樓,三樓天字三號雅間,位置不遠不近,居高臨下剛剛好。因知道房遺直和程處弼等人不好這口,遂李崇義今日就只請了尉遲寶琪和長孫渙同來觀賞。
尉遲寶琪上樓之後,便瞧見樓下的盛況,可謂是人頭攢動,鬧聲鼎沸。再看花神臺那邊,很大的一座木頭搭建而成的臺子,三丈見方,左右兩側設有翠紗屏風,屏風後便鋪着矮腳長方桌,桌後是一排排坐席。坐席自然是參會女子暫作休息之用,桌子該是擺放花盆所用。
距離花神會開始還有足足一個時辰的時間,但人已經幾乎聚滿至臺前,此處的街道兩側皆是酒樓茶鋪,設有雅間。
鋪子裏這些上等觀景的絕佳之所,早在一月前就已經被預訂一空。要想在今天臨時弄個位置,那可要花上大價錢。
李明達這時候騎馬過來時,瞧見這場景如此熱鬧,才知道郡王妃所言一點都不誇張。
郡王妃的大侍女們随後就去了德望茶鋪,找了人,立刻就有一房雅間騰出來。李明達倒不知道房間難定,只以為這茶樓是王妃的産業,所以才讓她的大侍女特意前來處置。
李明達到了雅間後,巡視一圈,發現屋內竟有不少名家字畫,一些文人的題詩,知這地方頗受文雅人士歡迎。
既然是看熱鬧,李明達當然要靠着窗戶坐着,好好瞧窗外風景。
李崇義所在之處,就在李明達的斜對面。
李崇義此時叫了酒菜,意欲與尉遲寶琪和長孫渙先小酌一通。
但他一張口,李明達立刻就在鬧聲中清晰地辨認出李崇義的嗓音。李明達循聲一瞧,便看到斜對面樓上的那三人。
随後李明達就聽見李崇義講晉州花神會的來歷,又跟尉遲寶琪細數這些年贏了花神之名的女子,如何各有千秋,與衆不同。
李明達反正也無聊,反正就是不想聽這些聲音也會進她的耳裏,倒不如好好去聽,或許還有幾分樂趣在。不過終了,李明達還是覺得無聊,手指就不住地敲擊窗臺,發出很小的咚咚聲。
田邯繕見狀,知道自家公主是有了什麽想法,遂問是不是煎茶不合口味,還是果子不合心意。畢竟這是小茶樓,所備之物不如王府的精細。
“這男人聚在一起,都喜歡談論女人?”李明達問田邯繕。
田邯繕怔住,然後認真想了想,“該是會偶爾說一說,倒不至于每次都談。”
“十次裏會談幾次?”李明達問。
田邯繕琢磨了下,“卻也分人,若是年輕氣盛的少年,少說會有五六次。年長一些,适當減少。”
“那河間王必定是返老還童了。”李明達免不得感慨道。
“返老還童?”田邯繕緩了緩神兒,忙問公主是如何知道。這從到了王府之後,他就一直陪侍在公主身邊,不曾分開,公主是如何得知道河間王喜愛談論女人?
“可是巧了,他又出現了。”李明達眼盯着樓下,目光鎖定與人群中的一名白衣男子。
田邯繕忙跟着看過去,卻只瞧見無數顆黑人頭在攢動,看得他眼都快花了,還是沒分辨出哪個人眼熟。
“張順心你可還記得?”
“自然記得,他做的點心,奴終身難忘。”田邯繕道。
“就是他,也來看花神會了。我們之前怎麽說,他家也有可能在汴州城外,而今看來他真是在跟我們。”李明達發現張順心的注意似乎不在花神會上,一直沒去瞧臺子上的情況如何,而是扭頭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麽,後來就一直朝李明達的方向移動。
最後張順心就到了德望茶鋪前頭,忽然擡首往上看,目光在二樓的窗戶之間徘徊,最終找到了李明達,并和她對了眼。
張順心驚訝不已,慌忙移開目光,就像個認錯的孩子一樣,低頭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李明達暫沒理會他。
她轉即把手裏的茶飲盡了,再轉身靠在窗邊,發現張順心還如之前那副模樣站在那裏。
瞧他這幅樣子,執拗至極,該是見不着人就不會走。剛巧這會兒等着花神會開始,她無聊沒事,就命田邯繕下樓問他,到底有什麽事。
不一會兒,李明達就聽到田邯繕在樓下訓斥張順心的聲音。
張順心把頭低得很深,和田邯繕坦白道:“我猜到你家主人身份必定與衆不同,确動了私心,想巧合相遇,一路同行,等想處得有幾分感情了,再懇求于他。”
“呵,還真是滿心算計。痛快說,你到底有何所求。”田邯繕道。
“卻要親自對他說才好。”
“那你在這等着吧,沒人管你如何。”田邯繕說罷,轉身就走。
張順心噗通一聲跪地,哀求田邯繕。因四周人多,張順心此舉當即就引來周邊的百姓圍觀。
田邯繕見狀更氣不打一處來,轉身就上了樓,欲告知李明達經過。
但不及他開口,就聽公主道一聲,“讓他上來。”
田邯繕噎了下,然後不得不把張順心領上來。
張順心一見李明達,謙卑地告罪,不及李明達質問,他便主動承認自己這一路來,确實有意跟着李明達他們。
李明達見他還算坦誠,遂問他到底何故。
張順心先給李明達跪下,“我雖不知貴人的身份,但知道貴人必定是可幫我解難之人。那日我賣了點心之後,聽大家議論驿站有從長安來的貴人,便挂心記住了這事。後來我遇到些意外,又聽說貴人們要去晉地,就篤定這是天意,讓貴人們幫我一忙。所以我設巧合,欲與貴人同行,不想卻失敗了。”
張順心頓了下,随即道:“一到晉州,我就打聽到貴人住在了河間王府,便越發确定貴人的身份與衆不同,真可幫到我。一時心急,剛剛便冒犯了!”
張順心說罷,就跟李明達行禮致歉。
“叫貴人有些別扭,早說了,稱我十九郎便可。”李明達認真看着張順心,見他聞言面露驚喜,似有千言萬語,随後就打發田邯繕準備紙墨,命人将張順心所言都一一記述下來。
“我本是晉地慈州人,早些年為避父親,就從家中逃了出來,而後四處游歷,發現泰蕪縣山水景致極好,我就在那裏住下,一住就是五年。這些年,家裏人并不知道我在哪兒,我也沒告訴他們我在泰蕪縣。後來時間越久,我便越思念家人,所以就在六月初的時候,打發人捎了一封信給了兄長。誰知我再接到回信時,我兄長嫂子都已經成了死人。”
“你兄弟暴斃,你自該去奔喪,怎的跟在我身後?”李明達不解問。
“是該如此,是該好好奔喪。但奔喪早一日晚一日,分別不大。他們若是冤死,找出殺害他們的兇手便比什麽都重要。”
“何以見得是枉死?”
“管家在信中說,我兄弟七竅流血,臉色發青,嘴唇深紫。這顯然是中毒之狀,但家裏的孩子因為懼怕惡棍,未敢深究此事,只得忍氣吞聲的将他二位安葬了。”
“若有枉死報案便是,你為何非要因這件事來找我?”李明達問。
“因為殺害我兄長的兇手,是季知遠。”
“季知遠?”李明達挑了下眉。
“其姑丈便是李道宗,與當今聖人系出同一曾祖。”張順心解釋道。
李明達了然。
張順心:“季知遠此人輕狂殘暴,在慈州一代乃是惡霸,以強淩弱,以衆暴寡,橫行鄉裏,聽說他早已經害了數條性命,卻因仗着其姑丈的臉面,仍可逍遙法外,自在過活。我心裏不服!”
只是與皇親沾邊,竟能幹出這種大逆不道之事?李明達有些難以相信,不過但卻有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之說,畢竟慈州不比長安,出些惡霸倒也有可能。李明達遂問張順心的身份來歷,方得知他竟是慈州刺史的二弟。
李明達至此才有些明白,他為何會來找自己了。刺史乃是慈州的大官,他若真枉死了,想有人為此做主,還是要找一位比刺史更高一等的人物來管。
李明達打量兩眼張順心,問到底為何懷疑他其兄嫂的暴斃與李知遠有關。
“管家在信裏和我說,李知遠田宅逾制,我兄長一再規勸他收斂,誰知他整日就知道歌舞升平,對這件事半點不上心。我兄長便就命人強拆了他的宅子,收了田地充公,以至于他因此記仇,幾次三番來找兄長,當場把毒藥喂給鮮活的雞子,警告我兄長再對他管制就跟那雞一個下場。這件事之後過來兩天,父親便因中毒七竅流血而亡。您說,這事情是不是跟他有關?”
“所以你找我來的目的,便想讓為你做主?你知道我是誰麽?”李明達問。
“知……道,草民拜見公主!”張順心忙磕頭,磕磕巴巴賠罪,“因做點心結識了泰蕪縣驿站的人,詳詢之後,便得知您的公主身份。”
“知道我是公主,卻在起初的時候,假裝不知。”李明達對于張順心的那聲‘公主’頗有幾分不滿,“你有求于人,卻從初始就未曾誠心待人。你以為你誇我幾句厲害英明,我就會插手這件事?殺人案,乃是刑部之事,你也知我是公主,不改插手地方政務,你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幫你上報,但至于其它,恕我不能幫忙。”
張順心聽此話,慌忙給李明達不停地磕頭,懇求她一定要幫自己,“那季知遠晉地多名官員關系要好,平日裏長與他們飲酒作樂,沆瀣一氣。公主若不能為我做主,我兄嫂便會白白枉死,任由賊人逍遙!”
張順心喊聲很大,令李明達聽得有些耳痛。
“你需要冷靜。”李明達說罷,便讓田邯繕把他帶下去。
這時,張順心忽然從胸口裏掏出一把刀,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倒是對自己十分心狠,只拿刀在勃頸處比量一下,脖子就見了血,被割出一道淺口子。
張順心一臉視死如歸之狀,“公主若不幫我,我便死在公主面前。”
“你在逼我?”李明達眯起眼睛,語氣裏不悅意味十足。
“若能以我之死,來換公主對我兄嫂命案的關注,我倒是死得不冤了。”說罷,張順心就擡手狠勁兒地要把刀往自己的脖頸上插。
李明達微微睜大眼。
程處弼見狀,一個縱身就擒住張順心拿刀的手腕,随即重重地磕掉他手裏的刀,讓他切勿沖動。
“我不是沖動,我早想好了,公主不答應,我就死在這裏。”張順心忽嚎啕大哭,如喪失心智的瘋子一般。
李明達皺眉。
這時候,因為李明達這邊吵聲響亮,驚動了斜對面李崇義等人。
他和尉遲寶琪、長孫渙随後就帶人沖了過來,見此情狀,三人都滿臉發懵,但更氣憤。
房遺直和狄仁傑不知何時也來了,随後上樓。二人見到李明達安好,緊張之色才稍有緩解。
“這人是誰?”李崇義蹙眉瞅着這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毫無體面可言的男子。
“說是慈州刺史的二弟,張順心。”李明達道。
“慈州刺史?上個月不是死了麽?”李崇義驚訝道。
此話一出,張順心身子哆嗦了下。
李明達定神看向李崇義,欲聽他後話。
“早前聽說他們張家有個離家杳無音訊的兒子,莫非就是你?”李崇義低頭問張順心。
張順心擡眼看一眼李崇義,卻是懶得回他話的一副态度,低下頭,然後不停地沖李明達磕頭,痛哭流涕起來,請她一定要幫自己找到殺他兄嫂的真兇。
大家這時也都瞧出來了,這張順心竟連河間王都都敢不敬,倒是有膽量。
“公主憑什麽要答應你,你算什麽東西!來人,把他給我押下去!”李崇義見他不敬自己,來了火氣。
張順心看眼李崇義,冷笑一聲,“好啊,你現在就想殺我滅口?求之不得,正好可讓公主瞧瞧,你們這些晉地官員的如何迫害良民!”
李崇義氣得無以複加,轉頭就命令随從們去把瘋癫的張順心押入大牢。
李明達随即聽到一聲撕扯,而後就有急促的腳步聲往窗邊沖去。
接着,“咣”的一聲,什麽東西從二樓砸了下去。
李崇義等人忙去窗邊看,就聽見樓下傳來尖叫。
李明達一動不動地站在窗邊,驀地與矗立在門口的房遺直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