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安眠。
天色漸明。
驿站門口駛來一輛豪華馬車,馬車前後伴着四列随從,足有四十數。
李明達淺眠時聽到聲響自然會注意,起身後,隔窗看見驿站門口的陣仗,就觀察外邊的情況。
馬車停穩之後,簾子掀起,伸出一雙女人的玉手來,十指纖纖,猶若無骨。接着就露出一張年輕婦人的臉,姿容豔麗,風韻蕩漾,每扭動腰肢邁出一步,都會牽着男人的目光,媚滲進骨了。
婦人下車之後,就肅穆面容,規矩地站在車邊。其身邊的随從就匆忙走到驿站門口,說明身份和來意,請求見河間王。
李明達依舊垂着眼眸,隔窗瞧這人,等等看河間王是否會見這女人。
片刻後,李崇義急急忙忙從驿站裏出來,可見他穿衣着急了,有處衣帶沒整理好,露出一截。李崇義見到杜氏,防備地看了看四周,才又上前一步,低聲問她來此做什麽。
“自然是來找良人,昨日他被郡王的人叫走,至今晨未歸,卻也沒捎個信回來。我昨天熬到深夜等他,還不見人的時候,我打發人來問詢,卻被告知驿站內的諸位貴人都已歇息,而良人的去處卻無人知曉,我怎能不擔心?”杜氏立刻開始抱怨。
杜氏的話說得很直白,對河間王也并沒有那種很生疏的禮節,倒像是受了委屈,趕緊去跟自家親戚讨公道一般。
李崇義皺眉,眼睛尴尬地往周圍看一下,對婦人道:“那你也不該親自來,這驿站內住了什麽人你該清楚。你貿然來訪,被公主的人拿了去,誰能救你。”
“卻不怕,我來找自己的郎君,又沒有犯法。這事兒郡王可否幫個忙,給個解釋,若不成,那我還真想找公主問問呢。”
“胡鬧!你郎君丢了,怎麽就找到我頭上。”李崇義低聲責備其一聲,讓她趕緊細說到底怎麽回事。
“昨晚上都要歇下了,忽然府外來人,要見良人。良人就更衣去了,臨走前,打發人和我說是你找他,片刻就回。我還納悶呢,郡王深夜好好地找他做什麽,心裏有些但心,就一直等,然後就是早上這會兒了。我實在按耐不住性子,就親自來問。”杜氏解釋道。
李崇義皺眉,“這就怪了,我沒派人找過他,會不會是別人,你聽錯了?”
“怎可能聽錯,我家四個家仆當時都在場。這不,人我都帶來了,你問問。”杜氏側首,招手示意當時的四名家仆過來。
四名家仆俱都承認,當時帶人來請走王長史的年輕侍衛,确實說過請王長史去河間王所在的驿站走一趟。
李崇義想想覺得哪裏不對,忽然反應過來,随即拉開與杜氏之間的距離,防備地擡頭往二樓瞧一眼。在驿站二樓住的諸位,當下還都很安靜,這倒讓李崇義稍稍松了一口氣。
杜氏愣了下,不解地跟着擡頭往上看,“怎麽了?”
李崇義皺眉繼續對杜氏小聲道:“來我住的驿站,就一定是我找?你也不動動腦子,而今這驿站裏住了多少人!”
“難道說是公主……或是長安城來的那位房世子?”杜氏驚訝問。
李崇義完全不知此事,但如果事實真如杜氏所言,王長史真是由驿站內的人帶走了,卻還瞞着他,那必定是大事。李崇義很想細問杜氏,王長史最近是不是又做了什麽不安分之事,可又怕說來說去說不完,反被那些人瞧出了什麽。
“他們快起了,今日就決定走。如果你郎君真在驿站,你自然也會瞧見——”
“喲,這門口是誰的馬車。”尉遲寶琪睡眼惺忪地下樓,打眼先瞧見了馬車,就感慨一聲。
李崇義緊盯着杜氏,對其做了個口型。
這時候尉遲寶琪已經快步走了過來,他一眼就認出河間王的身影,忙笑着見過,轉而目光就忍不住駐留在杜氏的身上。
這般柔媚入骨的女人他還是第一次見,打眼瞧着有些端莊,但只要她的眼神一飛過來,寐含春水,酥身嬌軟,瞧得人心神俱散。
尉遲寶琪剛想問李崇義這一大早,從哪兒找來如此極致的尤物,就聽李崇義介紹說這位乃是王長史之妻。
尉遲寶琪起意逗弄的心思立刻消弭,轉而正色與杜氏見過。
李崇義拿着郡王的口氣,對杜氏道:“你便先在驿站內等候,回頭我幫你問問。”
“出什麽事了麽?”尉遲寶琪笑地一臉無辜。
待三人落座之後,李崇義對尉遲寶琪解釋了杜氏的來意。
尉遲寶琪眯眼笑地更厲害,“什麽?驿站有人請走了王長史?我倒是沒聽說。”
“可是公主?”李崇義試探問。
尉遲寶琪想了想,“不應該啊,昨天公主問完張飛雪後,心情一直不是很好,直接回驿站歇息了。再說她請王長史做什麽,對了這王長史是誰?”
李崇義被尉遲寶琪最後那句話問得,一時有些無語。什麽叫王長史是誰,王長史就是王長史。
尉遲寶琪愣了下,似才恍然反應過來,自己好像說的不對,忙笑着跟李崇義致歉,“我的意思,這位王長史我們早前也不曾見過,都不認識,誰沒事兒忽然叫他來驿站做什麽?”
李崇義想了想,然後看向杜氏。
杜氏有點急,跟尉遲寶琪道:“可昨夜請走良人的侍衛,說就是來自驿站。妾府中的家奴都聽到了此話。”
杜氏為了向尉遲寶琪證明,又把她那四名家奴叫了過來。
尉遲寶琪忙擺手,笑着表示不必,然後含笑對上杜氏的眼,“我自然是信娘子所言,哪用再問呢,只是驿站這邊我也了解些情況,卻不知有此事。回頭倒是再問問房兄也可,保不齊就是他私下裏偷偷幹得壞事呢,他這個人經常肚子裏冒壞水。”
“真的麽?”杜氏一聽尉遲寶琪稱呼‘房兄’,便知道這位是鼎鼎大名的第一世家公子,眼睛裏閃爍出幾分光亮,有好奇之意,“他是這樣的人?”
李崇義好笑對杜氏道:“你別信他,滿嘴胡謅。”
李崇義轉即訓斥尉遲寶琪好好說話,哪有這般在外人面前,抹黑自己摯友的。
“反正他名聲好,我這幾句抹黑起不了什麽作用,倒是能讓我嘴裏痛快,心裏舒暢。”尉遲寶琪毫不挂心道。
杜氏見狀,掩嘴偷笑,眼角悉是春波蕩漾,“尉遲二郎與房世子的關系倒真要好。”
尉遲寶琪挑眉,對這女子倒有幾分另眼相看,僅憑幾句話就可由此料斷,可見她是個聰慧佳人。尉遲寶琪近來對又聰明又漂亮的女人,是越發地感興趣。不過這杜氏卻是個不好招惹的,也不知李崇義哪根筋搭錯了,萬花叢中過,偏偏沾了這麽一片葉子。李崇義将來,指不定就毀在這女人身上。
尉遲寶琪猛然又想起來了,便疑惑問:“娘子姓杜,卻不知是哪家杜,我倒是知道一家有名的……”
“就是他家,她乃是杜如晦之女。”李崇義介紹道。
尉遲寶琪略微作驚訝狀,重新打量了一下杜氏,心裏記得很清楚,杜如晦是沒有嫡女的,這位大概是某一位不知名的庶女,所以他才會沒有任何印象。
杜氏聽李崇義介紹之後,不大好意思地颔首笑着,但臉上卻有幾分驕傲之色。畢竟是名臣之後,雖說人已經仙逝了,但只要一提其名諱,還是可在自己臉上憑添幾道榮光。
“這麽說來倒是緣分,我們父輩都随過聖人打天下,往來密切,十分要好。”尉遲寶琪客氣地嘆道,知道他們想聽這話,那他也樂得配合說。
“正是如此,今日能有幸一睹房世子和尉遲郎君的風采,卻也是妾身之幸。”杜氏說罷,就起身略微行淺禮。
“卻別這樣客氣,哈哈哈……”尉遲寶琪不知道後話說什麽,就幹笑起來,然後眼睛瞄着樓上。心想這些人怎麽還不下來,留他一個人在這裏聊天,已經很久了好麽!
就在尉遲寶琪幾番尴尬的笑聲之後,樓上才傳來腳步聲。
房遺直和狄仁傑姍姍來遲,先行和李崇義道了歉。
李崇義忙道不必,“因有一事着急問你,便早早地叨擾你們,可否耽擱了你們休息?”
“無礙的,本就打算早走,不早這一會兒。”房遺直謙和說罷,就看向那廂急忙和自己打禮的婦人,“這位是?”
尉遲寶琪忙介紹杜氏的身份,王長史之妻,杜如晦之女。
杜氏一聽尉遲寶琪還特意跟房遺直提及她父親的名諱,心裏感激他會說話,臉上又浮現出幾分不好意思,正要說她已經嫁做人婦,這身份是過去的事,就忽然聽房遺直淡然嘆了一聲。
“哦,是麽。”
聽他的口氣一點不意外,也不激動,絲毫沒有熱絡之情。好似他的父親與自己的父親,未曾并肩而戰,有過肺腑之交。
看來是人走茶涼了。
杜氏的心落了個空,有些不舒坦,偏偏在面上對房遺直并未有失,儀态更為落落大方,光彩照人。
尉遲寶琪瞧着這女人真有趣,勾起嘴角,繼續看熱鬧。
房遺直當下已經聽聞李崇義述杜氏來此的目的,點了頭道:“我知此事。”
此話一出,立刻引了其餘人的目光。
這時候樓上喊話說公主下來了,大家都忙端正儀容,預備迎接。
李明達穿着一身白絹緞的男裝,利落下樓,她警告看一眼房遺直,然後掃向杜氏。
“免禮,什麽事?”李明達問。
尉遲寶琪又很樂意地把經過跟李明達重新講述一遍。
李明達耳朵靈,那裏會不知道剛剛樓下衆人所言。她此刻之所以明知故問,是想拖延一下,給房遺直思考的時間。這件事涉及到朝中某人,顯然他們有結黨營私之嫌。在沒有拿到确實的證據之前,如果洩露消息,很可能等回京的時候令對方有所準備,那他們就什麽都查不到了。
待尉遲寶琪話音落了之後,早就心急的李崇義立刻開口,問房遺直有關王長史的消息。杜氏也急得不行,紅着眼睛。
“昨夜是來了一趟驿站,然後就急匆匆乘車去長安了。”房遺直道。
尉遲寶琪故作驚訝,“诶,那我怎麽不知道?”
“那時天都晚了,大家都睡了,”正當大家以為房遺直要仔細講述經過時,聽他話峰一轉,“我也是。”
李崇義愣了,“你也是……你怎麽還知道他來過?”
房遺直就看眼他身邊的随從落歌。
“是奴瞧見,昨晚上奴睡不着,便欲去廚房找吃食,聽到驿站後門有人說話。我就問是誰,走過去瞧,才知那是王長史,當時正和一位從長安而來的官吏說話。王長史見了我後,坦然致歉,說是收到從長安來的傳信,急于處理,遂不得不來驿站一趟,卻又怕深夜打擾諸位貴人的休息,所以才在後門與那傳信的小吏相見,以後就連夜趕去長安。”落歌道。
“這是為何?他若去長安,總該留個人和我招呼才是。”
“那小吏确是從長安而來,身有文書,晚上剛到,人馬俱疲,想吃了飯就打算往回走,遂求我們幫忙傳句話。”這時候有四名侍衛被程處弼叫來,講了緣故。
本來只落歌一人說,李崇義等人覺得半信半疑。但這會兒又有另外四名侍衛佐證,倒叫人覺得很契合,可以解釋通了。
但他如此匆忙離開,未打發人回家知會一聲,其中的緣故仍然令人費解。
李崇義忙問落歌,當時可聽到什麽沒有。
落歌:“卻不敢刻意聽,只是順便聽到兩句不完整的話。說什麽刺史之職,盡快去京師述職,再就沒細聽,奴也不知了。”
杜氏:“哎呀,這到底是什麽要事,這麽急。”
李崇義根據落歌所言的這兩個詞,心中若有所悟。他轉了下眼珠子,琢磨道:“許是慈州刺史一職空缺,上面有意提拔王長史,該是什麽京中貴人有意舉薦他,那倒是喜事了。”
杜氏聽這話有些高興地松口氣,“真如此倒好,只是——他一向出門和我告知,卻沒有像今日這般不辭而別的情況。”
尉遲寶琪有種不好的預感,看向房遺直。他倒是面容淡定,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但這怎麽補救?昨夜審訊完王長史之後,就命人連夜将其押送去了京師,而今上哪解釋去。
李崇義見狀,和尉遲寶琪一樣看向房遺直,杜氏就跟着也看過去。
房遺直坦然回視衆人,也很坦率地告知:“我不知道。”
尉遲寶琪愣了,心裏急得跟什麽似得,頭一次發現房遺直辦事竟然如此不靠譜!
李崇義和杜氏因此都害了疑心病,既然如此解釋不通,那此事定有蹊跷。
李崇義忽然有些後悔,昨日李明達審問張飛雪時,他沒有全程跟進監督。會不會王長史以前做過什麽,跟張刺史的死扯上聯系。畢竟這王長史的野心如何,他心裏再清楚不過。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大可能,當時審問時,瞧那倆孩子身上的傷痕,還有他們認罪的态度,都很顯然對張刺史夫妻有恨意。再說這張家打孩子的事,是祖傳的,跟王長史實在扯不上幹系。
李崇義按不住自己的疑心,但也找不出破綻證明王長史遇到了麻煩。兩廂互相矛盾着,倒叫他越發的心焦。然轉頭猛然對上李明達的眼,李崇義心頓然倏地下,只感覺如一道雷劈遍自己的全身,被瞧得外焦內熟。
李崇義因此疑心更重了,越發有不好的預感。
李明達也注意到自己的觀察被李崇義抓個正着,他本就心存懷疑,這一對視,他必定更為警惕。
李明達正這件事可能無法保密了,就聽到從東邊傳來一陣飛快的馬蹄聲。
杜氏無言可說,準備告辭,出門就見那邊有個家仆騎着馬從匆匆而來,到了驿站門口就立刻跳下來。
家奴随即跪着跟諸位貴人請禮,然後告訴杜氏:“郎君昨夜有急事,急忙出城,卻忘了回信告知娘子。路趕一半時,才想起來,就打發奴趕緊來回禀娘子。不想剛剛回府,得知娘子來了驿站,奴就又急忙趕來這裏回話。郎君說他此去長安,是為公事,不日就回,請娘子不必擔心多慮。”
回話的人正是昨夜陪着王長史出門的家仆之一。其所言的真實性,自然毋庸置疑。
擔心,多慮。
這話一說出來,倒正打了杜氏的臉。
“剛我瞧着娘子還不相信,這下好了,事情大白。”尉遲寶琪适時地飄出一句風涼話。
杜氏紅着臉,忙為自己一大早就來鬧驿站一事道歉,“妾身一介婦人,見識淺薄,還望公主、郡王、房世子和尉遲郎君海涵。”
“沒事。”李明達微微一笑,轉眸瞄眼房遺直。沒想到他還有這手。竟威逼利用了王長史的随從,這倒是她所未曾想到。比起房遺直自己找個看似完美的理由去解釋,有多人佐證,加上王長史随從之言,才最為令人信服不加以懷疑的辦法。
房謀,不負其名。
杜氏羞臊地再一次賠罪,告辭之後,杜氏欲帶那回話的随從回去。随從這時候又道:“奴已經拿了些随行衣物,還需去追郎君,伺候他一同去長安。”
“還不快去,別耽誤了時候。”杜氏低聲呵斥道,然後就上了馬車,命車夫趕緊離開。
李崇義目送一眼杜氏,轉身問李明達打算何時離開。
“吃了早飯就走,你呢?”李明達問。
“我也如此。”李崇義笑了笑,“雖與你們相處只有幾天,但想到分別,卻有幾分舍不得。”
“以後還有機會再見。”李明達笑道,随即同李崇義一起落座。
那廂狄仁傑還站在原地發愣,被尉遲寶琪撞了一下,才回神兒。
“看什麽呢,瞧人家婦人美,你生了心思?好啊,之前還在我們跟前裝白紙,這會兒比誰都開竅。”
狄仁傑瞪他:“你才是,竟想這些有的沒的,我是忽然有所懷疑。”
“懷疑什麽?”
狄仁傑偷瞄一眼李崇義的方向,抿着嘴角不說。
尉遲寶琪笑哼一聲,“你……不用懷疑,就是,肯定有問題。”
“真的?”狄仁傑驚詫,然後拉着尉遲寶琪到一邊,壓低聲問,“你怎麽這麽肯定?”
“早跟你說了,別的不成,男女那點事,我看得透透的。”尉遲寶琪自信道。
狄仁傑嗤笑一聲,叫他別洋洋自得了,不管有沒有,都跟他們沒關系,這閑事還是少管最好。
“只要他們自己別惹出麻煩!”尉遲寶琪又甩出一句風涼話。
……
因早就定好這一日離開,所以行裝已經在前一夜打點完畢。
一行人用了早飯之後,就立即出發,盡快趕往晉陽。
從慈州到晉陽的路程,騎快馬也就一天的時間。這次徹底免除了應酬,一行人連驿站都不住了,直接去了狄仁傑的家裏。
狄知遜已然提前知道消息,兒子欲歸,便特意告假休沐在家。
公主和諸位世家公子到訪,自然令他頗感榮幸,攜妻子熱情迎接。狄知遜随後得知,自己的兒子竟在泰蕪縣還破了案子,立了小功勞,更加高興,特別感謝房遺直肯亦兄亦友地帶着他。
本來狄知遜是有意留下兒子,好生在家讀書,不讓他再孤身一人去長安城闖蕩。但而今瞧狄仁傑越發懂禮,才學漸長,還有了見識,他哪好阻了兒子的前途,遂允他可以繼續回長安求學交友。狄知遜再三囑咐狄仁傑要多聽人意見,多和摯友們學習。這之後狄知遜又拜托房遺直幫忙照顧一二,才算放了心。
李明達等人在晉陽逗留兩日,實在是因為晉陽人傑地靈,好吃的又多,李明達在美食面前,就有點樂不思父了,遂忍不住多留了一天。
到第四日,衆人一早作別了狄知遜夫妻,快馬加鞭趕往長安城。李明達安排好了,每天少說話多趕路,提高馬速,把在晉陽浪蕩的那一天趕緊找補回來,她才稍稍能免除對于父親的愧疚之感。
房遺直、尉遲寶琪等人倒還好,都是年少身子矯健的年紀,而且他們自小就學騎馬,遂也不怕如此颠簸。偏偏田邯繕這個奴才命,卻有點禁不住。
尉遲寶琪便忍不住趁着休息的時候逗弄他,“你說你們公主是真惦記聖人,一點點悠閑的空隙都不給大家留了,害得你也這樣受罪。”
田邯繕瞪他一眼,“怎麽尉遲郎君有意見?”
“你瞧你,我心疼你,你反倒反咬我一口。”
田邯繕:“我們貴主說什麽都是對的,什麽決定也都是對的。我身體扛得住,一點問題沒有。”
“行行行,算我說錯了。”尉遲寶琪嘆口氣,靠在田邯繕身邊坐下,然後目光去搜尋公主,就見她正站在樹蔭下和房遺直說什麽。
李明達這些天一直沒提慈州那件事,本以為房遺直會解釋,沒想到他連解釋都沒有。
今天趁着趕路的空隙,李明達喝完了水,眼瞧田邯繕的疲乏勁兒還沒緩過來,就沒有立刻叫大家趕路,繼續歇一歇。閑來無事,她就無聊,打眼瞧房遺直,就想起她之前撂下還沒問的事。
“聽說你博議多聞,讀萬卷書,那可知這山裏有什麽可吃的東西?”
房遺直聽公主這問話,就知道她話外有音。便是自己能回答得出來這個問題,公主只怕還會有其他更刁鑽的問題難為他。
房遺直搖了頭,回李明達道:“書上沒寫這些。”
“難道你什麽事兒都要從書上知道?”李明達反問。
房遺直這下确認了自己先前的預感,點墨般地眸子卻不知為何亮了起來,他看着李明達,溫和地笑了笑,坦率承認:“遺直就是個書呆子,公主切莫要高看了我。”
“你要是書呆子,這天下就沒有聰明人了。若真是書呆子,我的吩咐你怎麽不乖乖回禀,反而瞞着我?”李明達覺得自己有點胡攪蠻纏了,但房遺直溫和毫不慌張的反應,令她反而更加想挑釁。
房遺直垂眸,唇邊帶着一抹弧度,這時候他的側臉尤為好看。就像暴雨之後,陽光從雲層裏撥開陰暗,不奪目,卻是暗色之中最引人注意的光。
“你怎麽不說話,和你聊天好累。”
“公主在和遺直聊天?”房遺直擡首又看李明達,卻是再也難忍嘴角的笑意,轉即好看的笑就在他臉上綻放。他從不是個喜怒形于色的人,便是與人接觸,微笑只是點到為止,出于禮節,但此時此刻卻破例了。
“我們這不就是在聊天麽,不然要怎麽聊天,用手指腳趾?”李明達無辜問。
房遺直忍不住笑出聲,用飽含笑意的眼睛回看李明達,“原來公主在和遺直聊天,遺直還誤為公主是在刁難,便覺得少說話,少惹公主生氣最好。倒是遺直小氣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遺直跟公主賠罪。”
房遺直正經行禮。
李明達愣了愣,目光澄清見底,她爽快的坦率道:“我就是在刁難你,刁難聊天,不可以麽?”
房遺直怔,應聲:“可以,遺直之幸。”
“那就解釋一下,你為何不把有關王長史善後的事告訴我,害我當時白擔心,還以為會露破綻。”
房遺直:“遺直正是聽了公主的吩咐辦事。公主當時交代的時候,告知右遺直負責,自行處理和審問。便想着這件事只要最後辦妥當了,交代公主就好,此為遺直知錯,有所疏漏,必要跟公主道歉。公主若還興趣了解,遺直便這就可以把經過講給公主。”
“事情都發生了,不用講,我都知道了。”李明達看一眼房遺直,瞧他還笑,也不知怎麽就話不過腦子,或許是房遺直的笑她忽然看不順眼了。總歸她張口就警告房遺直,以後有情況時刻回報。
房遺直忙應,又問李明達是不是他這邊什麽情況都要回報。
李明達深知房遺直此人最擅詭辯,如果說自己準許他大事回報,小事放過,他肯定到時候定會對自己隐瞞的東西又找理由。
遂李明達對房遺直囑咐,一定要“事無巨細”回禀。
“好,”房遺直忽然止了笑,蹙眉默了下。
“怎麽了?”李明達問。
房遺直:“那遺直訂親成婚這種事,也要和公主回禀麽?”
李明達微微張大眼,知房遺直是故意,遂幹脆告訴他:“回!”
“遺直懂了。”房遺直垂下眼眸,嘴角的笑容複現。
李明達瞧他心情不錯,看看四周,除了尉遲寶琪時不時地朝這邊瞅兩眼,大家都忙着喝水解乏,也沒什麽人顧及這邊。遂開口直接問房遺直,告訴他那日在泰蕪縣客棧,她有親耳聽到尉遲寶琪的胡言亂語。
但對于這‘胡言亂語’的內容,李明達并沒有直接表明是尉遲寶琪說了房遺直心儀她的話。因當時是房遺直和尉遲寶琪一同歸來,尉遲寶琪會說出什麽話,憑房遺直一定會思慮到,所以也不必去明說。
“胡言亂語,不知亂語什麽了?”
房遺直竟然故作不知。
李明達臉熱了,也不想繼續聊下去,只道:“也沒什麽,就幾句廢話罷了,不用計較。”
“寶琪很少胡言亂語,他的話看似放蕩不羁,但多數時候都是真的。”房遺直看着李明達離開的背影,刻意說明着。
不能回頭。
……
樹下談話三日後,李明達一直無法去直視房遺直。
房遺直倒像是什麽驚人的話都沒說出過一樣,每天有點小情況,就打發落歌,真的在事無巨細地回禀給李明達。連見什麽人,說什麽話,吃什麽,一些很細節的東西他都說,其實真的可以不用說。
李明達覺得自己沒事給自己找麻煩。但她卻不能出爾反爾,才挺了三天就改變主意,反倒讓房遺直笑話,遂硬扛着,忍忍就是。不過随着次數增多,李明達竟然漸漸習慣了,覺得聽聽房遺直的日常行程,了解一下他日子過得如何無聊苦悶,也挺有趣的。
“貴主,奴覺得房世子是故意和您杠呢。讓落歌每天碎碎念叨他家主人這些破爛事,叨擾貴主的罪過,他們擔當的起麽。”田邯繕終于聽不下去了,忍不住道。
“等着看,我就不信他真有秘密的時候,真敢事無巨細地和我說。”李明達小聲對田邯繕道。
田邯繕立刻轉了話鋒,極力附和李明達現在說法,“對,到時候拿他一個大錯,貴主再好好收拾他,看他還敢不敢猖狂!”
剩下的路不遠,今日天黑前定會趕回長安。
李明達降了騎馬的速度,在後面悠悠地晃着,看着房遺直的背影,跟田邯繕正經道:“你說朝中到底是誰和王長史有關聯?當時聽房大郎回禀的口氣,他似乎很意外。”
“貴主既然好奇為何不問,還特意囑咐房大郎不要告知您?”其實好奇心誰沒有,這事兒田邯繕早就好奇了。
“長安城內的權貴,我都知道,且大半數我都與他們有過來往。”
田邯繕恍然大悟,“公主是怕這件事和您相熟的人有關,您知道了反添煩惱?”
“王長史之妻,乃是杜如晦之女。”李明達道。
田邯繕這下徹底明白了。杜如晦次子杜荷,尚城陽公主。城陽公主乃是貴主同母的親姐姐,且與樂公主相比,貴主與城陽公主的感情更為深厚。這道理很簡單,長樂公主年紀長,出嫁早,貴主其實與她并未曾在宮中一同生活相處過,但城陽公主卻不同。
“也不知十六姐回沒回京師。”李明達嘆道,她墜崖剛蘇醒的時候。城陽公主正陪着外放做官的杜荷,山高路遠,就是得了命令回來也得大半年。李明達離開長安前,聽說父親說會考慮把杜驸馬調回,也不知而今下沒下令。
“會如公主所願,奴瞧聖人也想念城陽公主。”田邯繕安慰李明達道。
“只願王長史的那位朝中人不是他。”李明達深知十六姐與杜驸馬的感情,她不希望他們夫妻之間出什麽意外。
“該不會是,其妻不過是杜家庶出女兒,以杜驸馬的性情,可能未必會記得她的名字。”田邯繕繼續安慰李明達道。
房遺直這時候騎着馬停在路邊,等來公主走過來,剛好聽到田邯繕這句,就立刻理解全部,直接跟李明達回禀:“确不是杜驸馬,公主不必擔心了。”
“那是誰?”
“方啓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