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達帶着一陣風進門後,就大步走到張順心面前,凝眸冷冷看他。随即田邯繕也跟過來了,他并沒有空手,懷裏抱着張飛雪。此時張飛雪已經不哭了,眨着有點泛紅的眼睛,顯得分外乖巧。
張順心見狀,歡喜地給李明達磕頭,再說了一遍請求她做主的話。
“張順心,你是讓我查殺害你兄嫂的兇手?還是讓我定季知遠有罪,懲處他?”
張順心不明白,皺着眉頭仰望李明達,“請問貴主,這其中莫非什麽分別麽,這是一個意思啊。”
“自然不是一個意思,兇手是真正殺你兄嫂的人。季知遠沒有罪,是被你在毫無證據地指認下,被拉出來的無辜者。”李明達語氣悠悠,盡管她不喜張順心這種以可憐之狀去強逼人的姿态,但是還是很耐心地對他進行了解釋。
張順心聽到這話後,整張臉都閃現出失望,“原來貴主和他們一樣,都打算包庇那個季知遠!我兄嫂死得冤啊,死得可憐,做了十幾年的刺史,在慈州為官任勞任怨了大半輩子,竟最終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若都像你這般沒有證據,就可随便指認定罪,那有罪的人多。我也可以說是你殺的,也可以說是他,他,還有他,”李明達又指了指房遺直、尉遲寶琪等人,“反正嘴長在我身上,我想說誰殺就是誰殺。而且論起說話分量上,我還比你厲害些,畢竟我是大唐公主。”
張順心臉青了,“這不同,我說季知遠殺人,是因為他——”
“證據呢?別把你自以為的想法說出來。季知遠他人長相是兇狠了些,但他什麽時候真的動手威脅過你的兄嫂,你有什麽有切實證據證明他做壞事。”
“我早說過,他就算是殺人,也不會留下證據,這樣做只是白費功夫。二叔,你又何必呢,憑添了這麽多麻煩。”張淩雲緩緩地轉過頭看張順心,那一雙眼沉如死水,好似把世間所有醜陋之物都看了個透,“而今人抓不到,他們反倒懷疑我是兇手了。”
張順心聽出侄兒在責怪自己,痛哭地捶了捶胸,“你說得對,是我不對,我不該多此一舉,反而害你受人誤會!我卻沒想到,這天下的官府竟是一般黑!我錯了,我不該對他們抱有希望!”
“真要把我氣死了,什麽狗屁斯文,我也不要了,”尉遲寶琪擄袖子就想去揍人,被程處弼一把拉了回來。
“你幹什麽!”尉遲寶琪瞪他。
“書都白讀了,竟還不如我。”程處弼低聲提醒他道。
尉遲寶琪:“我書讀得再多,那也不及我尉遲家祖上傳下來的嫉惡如仇的性子。”
尉遲寶琪轉即又憤怒地看向張順心。
“我們若真想包庇季知遠,也不會親自來慈州,如此大費周折地為你查案,圖什麽啊,白費功夫有好處?再者說,你說其他人跟江夏王要好,有關聯,我可以忍。唯獨我尉遲家不可能,也不怕你笑話。貞觀六年聖人擺酒大宴功臣,因席位排列位置一事,江夏王在旁說了幾句風涼話,我父親一氣之下就一拳打在他臉上,差點把他的一只眼給打瞎。事後在聖人調解和叱罵下,事情算混過去了。但倆人卻還是就此結了仇,互看不上眼。
你卻說我也是包庇江夏王的人之一,我怎能服氣,我父親要是知道我幹這種事,回去定會兩拳把我腦袋打飛了。
張順心,你除了做點心好吃點外,為人真的是又蠢又沖動,千萬不要自以為腦袋多清明了。‘世人皆醉你獨醒’的事兒壓根就不存在,只能說明你不正常。”
尉遲寶琪一番話下來,令張順心臉白了又白,竟一時間啞口無言,不知說什麽好。
李明達:“此番來查案,只為緝拿真兇,卻不是為了聽你吩咐做事。而今事實佐證,殺你兄嫂的兇手就在刺史府內,這個事實不管你認還是不認,它就是事實。”
張順心張了張嘴要說話,卻見晉陽公主轉頭把目光落在了張淩雲身上。他的心頓時倏地一下,之前他們就說懷疑張淩雲,張順心還認死理以為他們是在包庇季知遠。但現在聽了公主和尉遲寶琪的解釋之後,張順心的心裏多少明白些,但公主也盯着張淩雲……
張順心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預感,他恐懼地看向跪在自己身邊的張淩雲。
難道說?
張淩雲垂眸跪着,臉色雖有些緊張,但相對還是比較平靜。
李明達的目光從他的臉下移,至脖頸處駐留。張淩雲外穿一件白麻半臂,內一件白絹緞亵衣,因身體發汗,令他脖領處的白絹緊緊地貼合在他的頸間處。由此便依稀可見,他後頸處有幾條細長的凸起,并不算明顯,但卻逃不過李明達的眼。
這讓李明達想起剛才她看到的光景。她帶人搜查刺史府時,自然也沒有落下張飛雪的住處。當時她屋外面有丫鬟躲在樹蔭下做女紅。張飛雪得知消息匆忙出門迎她,一瞧見那名做活的丫鬟就臉色大變,驚聲尖叫,儀态盡失。之後李明達就見那名做女紅的丫鬟慌張地把針藏在了身後。張飛雪這才好些,受了哄弄。
“可知你妹妹怕針?”李明達目光複而上移,一直盯着張淩雲的臉。
張淩雲臉一陣白,睫毛一上一下地跳動,好像眼裏摻了沙子。
“不知。”
“知道。”張淩雲随後改口,然後跟李明達解釋,“剛被公主瞧得有些慌神,遂一時答錯了,請公主見諒。”
衆人一聽張淩雲此話,都知道他話裏面露出破綻。第一個“不知”,是他本能的趨利避害,想否認對于自己不利的事,但是顯然這件事瞞不住,大概只要一問府裏的人就可知道,所以他轉即反應過來,就又承認了。
衆人因此對其疑心更重,覺得公主只要就此逼迫質問,一定會問出更多的破綻來。
“可否把上衣脫了,”李明達這時候冒出一句。
衆人皆不約而同地看向李明達,滿臉疑惑。
公主審問好好地,為什麽要讓人脫衣服?
尉遲寶琪腦袋裏忍不住就冒出很多的想法,就去看那張淩雲的模樣。其長相頂多算看得過去,再說還是個孩子。公主若有什麽心思,完全可以考慮他們這些比張淩雲更成熟樣貌更好的男子,看個乳臭未幹的毛孩子脫衣服多沒意思……
尉遲寶琪還不及想完,就被房遺直一記淩厲的目光瞧得後脊背冷飕飕。
尉遲寶琪腦子冷靜下來了,覺得自己想太多,憑公主的為人,怎麽都不可能是他所想那般。果然他腦子太髒,想誰都髒,他忏悔!
尉遲寶琪抿着嘴巴,低頭認真反省。
張順心是所有人中最驚訝不解的人,“這為何要剝他的衣服?”
“自然是看他的身體。”李明達道。
“這不是冒犯麽。”張順心失言嘆道。
田邯繕噴火的眼直直射向張順心,很想把這厮撕爛了扔出去喂狗,而且他每次一張嘴都會增加他這個沖動。
“你給弄清楚你的身份,在場的諸位皆是,只有你們冒犯公主的份兒,卻沒有公主冒犯你們的說法!”田邯繕發狠道。
“公主之命,淩雲會從。”張淩雲磕頭一下,便垂首寬衣解帶。
待他脫掉上衣之後,衆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一道道細長清晰的疤痕,像很多條蟲子,爬滿了他的背。
“這是……鞭痕?”尉遲寶琪遲疑問。
房遺直點頭,定睛看着張淩雲,“你父親打得?”
張淩雲表情哀默又沉重,因他隐藏的秘密被迫不得不現于衆人眼下,有些認命得無聲點頭。
男孩的後背,只有成人兩個巴掌寬,全都被鞭痕覆蓋,幾乎沒有一塊好的皮膚。鞭痕深淺不一,是因為并不在同一時期造成。凸起比較明顯的鞭痕是新傷,疊在舊痕之上。新傷口看起來結痂剛脫落,顏色比周圍的皮膚淺一些,該是上個月才有的。
大家都被張淩雲背後觸目驚心的疤痕驚得默然。
張淩雲漠着一張臉,木着一張臉不吭聲,只是把頭低得更深了。
張順心半張着嘴看着張淩雲的後背,拼命地挪動身子,想要伸手去摸,又把手縮了回來,眼淚不停地往下流。
“怎麽會這樣,這都是大哥打你的?”張順心急得伸長脖子,意欲湊得更近一些,十分關切地問張淩雲。
張淩雲轉動眸子,長長濃密的睫毛都跟着顫抖起來。張順心再問,張淩雲就掉了眼淚,卻還是不說。
“你這孩子,我問你話呢,這是你父親打的麽?”張順心音量提高。
張淩雲忽然斜眸看他:“不是他,是他們。問這些卻有什麽用,難不成二叔還想救我?卻晚了,人都死了。不死的時候,你也不在。”
張順心抽搐嘴角,本想說張淩雲無禮,但看他後背的傷,他閉嘴忍下了。
“怪二叔,沒有早回來,知道你這樣被打,我就是冒死也該回來。”
“冒死?”李明達狐疑地看張順心。
張順心一下就被戳到了軟肋,不得不認道:“當初我之所以離家,便是因為受夠了父母的責罵,偷逃了出去。”
張順心說罷,猶豫了下,才撸起袖子,給大家看他胳膊上的傷痕,“其它的已經淡的快沒有了,只這一道最深。當年因我讀書不濟,有次父親氣急了,把杯子摔了,用瓷片在我胳膊上劃了一道。他跟我說,沒有讀不好的書,只有不夠用心的學生。還罵我不務正業,就知道在廚房打轉,給他丢人。”
張淩雲聽到此話,睫毛顫了又顫,轉眸去看張順心的胳膊,就仿佛看到了自己。
“我那時候二十四,已經徹底對這個家失望了,不想再留下去。後來是大哥助我逃跑,把他攢下的錢也都給了我。這麽多年我其實一直很想回來看他,但一想到老父就怕。還是去年底的時候,我才輾轉得知父親已經死了三年了,後來我才敢給大哥去信,卻沒料到我再得消息已是他的死訊。他當年冒死解救我,這份兒情我定要還報,所以當我看到管家在信中告知我兄嫂為中毒枉死之後,我氣急,發誓一定要為兄嫂鳴冤。我真沒想到,大哥他父親當年一樣,也會對孩子……這般殘忍。”
張順心眼含着淚花,十分不忍心地去看張淩雲身上的傷口。
“我這算不得什麽,還算少的,不值得你可憐。可憐的是我大哥,他腦子比我笨些,學東西慢,又因為是長子,父親對他格外苛責。與張家來往近一些的親朋好友,只以為大哥的死,不過是父親怒極,偶爾懲罰太過所致。其實并不是,那時候若也有人扒了大哥身上的衣服,看到的情景可比我身上的精彩多了。”張淩雲冷笑一聲,轉頭看向李明達、李崇義等人,“也多虧了父親,練就了我而今不畏不懼的性子。有什麽好怕呢,對于我來說,死反而是一種解脫,比活着更好。連死都不怕了,你們說這世間還有什麽能讓我心中有畏?”
衆人張淩雲敘事的口氣,根本不像是從一個八歲孩子的嘴裏說出來的。想必他一定是經歷了很多掙紮,所以成熟的比別人早。也因哀莫大于心死,對活着沒什麽念想,也便什麽都淡然不怕了。
“先前還當你是個與衆不同的,所以才有此應變儀态,原來竟是厭世,早就不想活了。”尉遲寶琪唏噓感慨。
“多虧父親的教導,所有典籍我都能倒背如流,個中道理我都熟記于心,雖然都是因怕挨打強記而已,但也有些用處,至少讓我明白了人活着最多也不過如此,再不會有什麽趣了。
我從來都不曾懂,他們為什麽非要這麽逼着我們!我做了大官給他們長臉又如何,人終将是奔向死路,倆眼一閉他們能帶去什麽!就瞧他們現在,除了化作一灘爛泥,還能有什麽,為什麽就不能在活着的時候,對我們好點!”張淩雲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竭力吼,似乎打算要用盡他整個生命。
張淩雲的話正中了張順心的酸楚,他嘆了一口氣,“當初我離家,日子過得再苦,也從不覺得後悔,只要一想到曾經的經歷,再對比自己的現況,反而會松口氣,覺得十分慶幸。”
“二叔的确幸運,叫人羨慕。”張淩雲眼睛裏微微閃爍出光亮。
“可我怎麽都沒想到,當初和我同仇敵忾,幫我逃跑的大哥竟然會對你們下手,就如當初父母對我們那般。”張順心閉了眼,眼淚還是不停地往下掉。他想了想,又笑起來,也不知是覺得自己好笑,還是覺得他父母或是兄長可笑。
“這有什麽新鮮,一代傳一代,家風如此。”張淩雲淡漠嘆一句,然後看着張順心,“所以我和妹妹都發誓過了,以後不成婚,就這麽孤老終死,免得再去禍害下一輩。”
“你這什麽話,你們還小,以後好好地,長大了就如常人那般生活就是。”張順心忙安慰他們。
張淩雲看眼張順心,對其所言不答應也不否認。或許這種事,對他來說,已經是無望了。
靜了許久之後,張淩雲才緩緩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慘笑,“倒願如此,但只怕晚了。”
狄仁傑打個激靈,立刻問張淩雲:“真是你殺了你父母?”
“不錯,用碾碎的相思子,和在了我父母的粥裏。”張淩雲回看狄仁傑,倒坦然認了。
衆人意料之中,又覺得幾分可悲。
李崇義嘆口氣,揮手讓文書記錄,再讓張淩雲好生交代作案經過。
“卻沒什麽好說的,就是恨透了他們,原因你們也看到了,我受不住屈辱毆打,不念父母養育之情,只為了要解脫。我從醫書上看到相思豆子可致命,就磨碎了,下到那晚我父母所喝粥的裏。
相思子毒發要等幾個時辰,他們該是在夜裏發作,喘不過氣來,最後就死了。死後我不想事情張揚,就命管家收殓下葬,卻沒料到會冒出個二叔添麻煩。管家也是個嘴巴長的,非多嘴把此事洩露出去。弄得二叔折騰來這麽多貴人來查案。
既說是季知遠,我自然就推到季知遠身上。但我心裏卻是不想傷害無辜,遂還是希望息事寧人,就此作罷。”張淩雲很痛快地交代了經過。
李崇義聽到此,松口氣,有些高興地看向李明達、房遺直他們。這樁案子總算破了,找到了兇手,那他回頭也可跟衆多關注此案子的百姓有個交代了。不過這子殺父的事,倒真是駭人,估計此案會在晉地引起一段時間的議論了。
“真的是你。”狄仁傑喃喃,他眼睛裏沒有憤怒,卻也不敢有憐憫。像張淩雲這樣好強的孩子,只怕也不屑于接受大家的憐憫。
“醫書呢?”李明達問。
張淩雲:“什麽?”
“你說看醫書上所寫,那本醫書呢?在你書房麽?”李明達問。
張淩雲愣了下,“或許吧,看完就忘了,不記得在哪裏。”
“可是這本。”
李明達說罷,田邯繕當即從懷裏掏出一本醫書來,将書內講述相思子那一頁展開給張淩雲。
張淩雲驚訝了下,有些茫然地看着李明達,“你們從哪裏找到的?”
“還有這東西。”
李明達喊了一聲,就有一侍衛擡着一塊石板進來,石板上還放着一塊石頭,石頭的形狀與杵類似,“柄”雖沒有那麽光滑,卻也可拿,另一頭為圓面,相對光滑,可以研磨東西。
田邯繕又将一包荷葉裹着的東西捧在手裏。
“這是什麽?”張淩雲疑惑地看着這兩塊石頭,有點不解。
田邯繕把荷葉打開,裏面包着一坨土,撥弄一下,就可看到土裏頭攙着一些小顆粒,用手撚一下,除掉顆粒表面的灰土,鮮豔的紅色就露了出來。
張飛雪早已經被田邯繕放到地上,被碧雲牽着手。此刻張飛雪看到那倆塊石頭,就畏怕地越來越往後面靠。若非碧雲拉着她,她大概會立刻找個耗子洞藏起來。
張淩雲看眼張飛雪,立刻激動地跟李明達道:“啊,我想起來,這是我磨相思子的石頭!你們不要吓飛雪,她什麽都不知道。”
“你被張刺史寄予厚望,整日讀書背誦典籍,習字作詩,這些東西已然沒有足夠的精力應付,還會有額外的心情看醫書?再者,這醫書是在你妹妹的房中找到,研磨相思子的石頭也是在她的院中找到。若真如你所言,你妹妹不知情,看你的樣子你也不想牽連妹妹。那你當初又何必費周折,偏偏把這些東西拿到你妹妹的房前弄?”李明達一邊觀察張淩雲,一邊質問他到。
“碰、碰巧了而已,當時着急!”張淩雲磕巴了一下,為了不表現自己心虛,後幾個字故意提高音量,顯得有幾分‘底氣十足’。
“我聽說你們張家不僅對兒子要求嚴格,對女兒也要求內有秀才,琴棋書畫之外,還要學些調理身子的小方子,以備将來出嫁後,可在夫家服侍體貼,揚賢德之名,以給娘家長臉。”
張淩雲白了臉,“公主從何知道這些。”
“刺史府下人衆多,你以為你幾聲喝令,就真的可以令他們緘口不言?你畢竟還是個孩子,威力不足。”李明達說罷,轉頭看向已經完全躲在碧雲身後的張飛雪,輕聲問她,“是你磨了相思豆,下在了粥裏,對不對?”
張飛雪偏着頭看李明達,見其并沒有對自己撒火,反而很溫柔,就沒那麽怕了,躊躇愧疚地點了點頭。
“飛雪,不要亂認!”張淩雲喊道,轉即慌張地對李明達不停磕頭,“是我,是我殺害了自己的父母,公主請不要錯冤枉了我妹妹。求求您,求求您了。”
張淩雲一下又一下磕頭,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原本一直淡漠看輕一切的少年,在這時候越來越卑微起來,卑微得十分可憐。
“若我沒猜錯,你父母對她也有懲罰手段,該是女孩子身上不可留傷,所以就用了針,這也是她很怕針的緣故。”李明達蹲下身來,喚張飛雪過來。
張飛雪遲疑了下,便垂着腦袋,走到李明達跟前,然後很小聲膽怯地跟李明達念着,不是她兄長的錯。
“是飛雪,飛雪恨他們。針紮在身上好痛,好痛……飛雪聽到醫書上說相思子有毒,想起自己手裏有一串,磨了,趁晚飯請安的時候撒進粥裏。第二天他們毒發,人死了,我好怕,才把事情告訴二哥。二哥為了護我,才草草下葬了他們。”張飛雪磕磕巴巴交代道。
“飛雪——”張淩雲難受地喊。
張順心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他怎麽都沒想到,這件事竟然是自己五六歲的侄女所為。
“飛雪恨他們。”張飛雪又喃喃地重複一遍,然後愧疚地低下頭
張順心呆呆地看着這兩個孩子,不知所措,他眼睛沒眨,淚水卻嘩嘩地往下滾。猛地,放聲大哭,他雙舉胳膊,對李明達和李崇義大肆磕頭,喊着:“草民不告了行不行,如果非要抓個人來懲處,求殺草民,殺了草民啊。兄嫂是我殺的,是我故意聲東擊西,賊喊說賊,你們抓我,抓我啊!”
張淩雲斜眸看他,眼睛裏多幾分熱度。但他心裏卻也清楚,這件事到這個地步,挽回不了什麽了,全都已經被人查得清楚了,妹妹、他和二叔都難逃罪責。
“兇手伏案,動機查明,這下算是徹底清楚了。”李崇義又感慨一聲。
李明達還蹲在張飛雪跟前,手拿着絹帕親自為她拭淚。
張飛雪有些惶恐,她雖然只有五六歲的年紀,但也懂諸多禮儀,公主身份高貴,竟對她這樣的殺人犯,親切待她就如親姐姐一般,讓她激動地真不知說什麽好。只覺得有今日這般,她就死了也值了。
“這——”李崇義見狀就要問李明達為何如此,她何必對個殺人的丫頭如此屈尊降貴,太令人費解了。他質疑的話才出口第一個字,就被房遺直碰了下胳膊,給制止住了。
尉遲寶琪等人也有此疑惑,不過他們都反應機敏,一眼瞧到房遺直的态度,再看公主那邊全神貫注地和小丫頭聊天,就明白此時此刻不好出言打擾。
李明達:“還有一處細節,我要和你問清楚,你跟我如實回答,好不好?”
張飛雪點了點頭。
“相思子有毒,是你自己看書知道的,還是別人對你講的?”李明達為張飛雪擦幹眼淚後,摸了摸她的臉蛋,要她不要害怕,好好地說明當日的經過。
李明達從腰間取出一只玉镯,放到了張飛雪的手裏,問她是否喜歡。張飛雪點頭,又搖了搖頭,覺得喜歡卻不敢收。
李明達就把镯子輕輕地套在了張飛雪的手腕上。
“我送你的,以後不管去哪兒,只說這東西是我送的,就沒人敢碰。若有人不服,你就報官,這是禦賜之物,不可随意轉贈,誰若是碰了你,害你的镯子碎了,官府必究。”李明達囑咐道。
“飛雪有一處不懂,既然是禦賜之物,不可轉贈,那公主為何要贈與飛雪。公主少了這镯子,回頭可怎麽向聖人解釋呢?”張飛雪憂心忡忡,反而忘了自己的處境,去擔心李明達起來。
“我不一樣,”李明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比你幸運太多,有位好父親,便是我犯了錯,他也不舍得說我。況且我送你這镯子,卻不是什麽大事,他更不會說了。”
張飛雪眼中閃爍出濃濃地羨慕之情,日理萬機的帝王都可如此愛女,她做刺史的父母為何要那樣對她,難道她不是親生的嗎?
“二哥,我們真的是阿母阿耶親生的孩子麽?”張飛雪飽含希望地問。
張淩雲苦笑着點了點頭。他明白自己妹妹提出這樣問題的緣故,如果說不是,那父母當初那般苛責對待他們,反倒是可以讓他們心裏能更好受一些。
張飛雪又哭了。
李明達再為她擦眼淚,拉着她坐下來,也叫張淩雲等人起身。打發走了屋子裏多餘的閑雜人,只留下幾個和善些的在此。李崇義就在被打發之列。
反正李崇義不理解公主為何要對一個手刃父母的殺人犯心生憐憫,如此有耐心,遂就和季知遠去了西廂房。正好驿站的午飯剩了些涼拌肉還沒用,他命人把他車裏的好酒拿過來。
“我們正好邊吃邊等。”
季知遠聽說還要喝酒閑樂,立刻皺起眉頭,并不認為李崇義做法妥當。
“這張刺史夫妻人才死,人家孩子還在守孝。我們在此吃酒,實在有些不好。”季知遠嘆道。
“有什麽不好?人是他們自己殺的,哪裏會真心守孝。”
“那他們兄妹也怪可憐的,被打成那樣子,生不如死的。而今罪行被揭發,都要面臨懲處,到底是一些不快之事。人家要死我們喝酒,怎麽想都覺得不太合适。”季知遠忙擺手表示自己不喝。
“你這人什麽時候有這麽多善心了。這案子破了,我們倆慶祝一下,很合适啊。你好好想想,自己之前受的委屈。是誰為了逃脫罪行,把你拉在前頭頂罪!你差點被當成了殺人犯,被朝廷給辦了,你知不知道?”
“那我這不是好好的,你們都把事情查清楚了,我還有什麽怨,只是可憐那兩個孩子的遭遇。”季知遠難受地哀嘆一聲,就起身和李崇義拱手告別,“我還是不打擾郡王的雅興,我去院裏等消息。”
李崇義擺擺手,也覺得他真的掃興,随他去了。
屋內,李明達等張飛雪情緒穩定下來,就再一次問她,是不是從什麽人的口中聽說了相思子的事情。
“你之前說過一句話,你說‘聽醫書上說’。醫書自己又不會說話,若非是你自己看的,又是誰特意讀了醫書這一頁對你說的?還有那相思子,你從哪兒得了那串東西?誰給你的?”李明達接連問道。
張飛雪抿了下嘴角。
“如果這案子是有人挑唆你為之,那你的罪責倒是可以減輕許多,諒你年小,事出有因,保住一條命應該不成問題。”李明達耐心地解釋,她說給張飛雪,也是說給張淩雲。
張淩雲聽此話有些激動,他自然希望妹妹的命能保下來,“飛雪你倒是說啊,當時是不是有人挑唆你下毒?”
“沒有人挑唆我,王長史那日叫我讀書,只偶然讀到醫書那一頁,和我感慨,囑咐我不要把他之前送給我的相思子誤食了,會中毒。”張飛雪老實地回答道。
“你怎麽這麽傻,他常來咱們家,早知道父母如何對我們。那日你受罰,向我賭氣哭訴說盼着他們死的話,被他給聽到了!他一定是知道你有此心思,就故意趁機利用了你!”張淩雲沒想到這件事背後還會有進一步的東西,一想到自己可憐年小的妹妹竟被王長史利用,落得而今的下場。張淩雲就恨不得去手刃了此人。
“你怎能确定是他偷聽,親眼所見?”狄仁傑問張淩雲。
“因為那天妹妹和抱怨之時,我察覺有異響,就随即尋聲去找,我看逃竄的身影有些像他,但不确定。王長史對我們兄妹一直親切和善,似很同情我們的遭遇,格外對我們關心照料,所以我當時也就沒有深究。而今聽妹妹此言,以及公主的推敲,那天的身影就必定是王長史了,不然他也不會在無緣無故之下,送了相思子之後,又提醒我妹妹相思子可以毒人。”張淩雲回憶當初,越發确認了王長史的不軌之心。
房遺直這時候插話道:“這位王長史我略知道一些,年少有為,才華橫溢,在慈州文人之中很受推崇。現今張刺史離去,就由他和另一位長史來暫替刺史之職,處理政務。照以往的慣例,若是朝中沒有人臨時受封,這新刺史的人選,必定會從中兩位長史之中選拔。王長史晉封的可能極大。”
李明達嗤笑,“又是權利争鬥。”
“對了,我在晉州的時候,還聽說一個關于王長史的傳言,因不知真假,所以沒說。”李明達頓了下,然後對房遺直等人道,“便是那間什麽都有的吉祥酒樓,乃是王長史的産業。”
這是李明達在酒樓看花神會時,順便聽到了酒樓掌櫃和賬房對話。當時不說,是因覺得一個官員偷開個産業而已,他們忙着趕路,也沒有必要深究。
“那他可有不少錢。”狄仁傑嘆道。
尉遲寶琪:“何止,我看他故意挑唆害死張刺史,只怕是确定自己能上位。”
房遺直對此并無驚訝之色,卻挑眉問尉遲寶琪何故,讓他繼續說下去。
“朝中有人,有保障呗。”尉遲寶琪一語輕松道破。
李明達的眼色随即晦暗下來,她面色嚴肅,對房遺直道:“此事我本不該插手,但涉及權錢交易,乃是朝中大事。聖人當初在我離開長安之時,便允我行使便宜之權。今日我便不得不再行使一次,責令你們即刻捉拿王長史,連夜審問盤查。若得結論,卻不必告與我,回頭連人并着證供一起送入長安城。”
“一晚上,夠麽?就怕是個嘴硬的。”狄仁傑擔心道。
“你們三人湊一起,各顯神通,必定可以解決,我不擔心。”李明達說罷,就令房遺直作為處理此事的主要負責之人。
“那這倆孩子?”狄仁傑問。
李明達:“陳情清楚,上報刑部,法不外乎人情。刑部尚書為人不錯,他會酌情處置。但你們若指望無罪無罰,卻是不可能。”
張順心痛哭點頭,也明白自己當初做了很多過分的事。現在追悔莫及,他甘願領罰。只希望他的侄女罪責會輕一些,希望老天爺保佑。
房遺直倒是不擔心張飛雪的以後,她有公主所賜的玉镯戴在手上,又年紀小,将來就算是被配去什麽地方,也沒人敢欺負她,應該不會受太大的苦。
……
是夜。
房遺直便命人悄悄緝拿了王長史,同尉遲寶琪、狄仁傑一同審問。王長史嘴硬,房遺直和狄仁傑就主動退出,只留尉遲寶琪對付他。
尉遲寶琪審人的手腕十分厲害,這全都要得益于他父親尉遲恭的遺傳。房遺直和狄仁傑在外等了不過小半個時辰,就看到尉遲寶琪高興地擦汗,把證供奉上。
“看了你肯定覺得意外。”
房遺直掃一眼證供,目光一滞,轉即問尉遲寶琪:“朝中支援王長史的那位真是此人?你可問清楚了?沒有誤指之嫌?”
“沒有,你看具體傳信方式,他都寫得清清楚楚,咱們只要回了京師,試一次就可驗明真僞。”